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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误珠昔 第一章 风卷珠帘
傍晚的夕阳染红了天际。
云霞照晚,大地铺上一层黯淡的金光。远处郁郁葱葱的群山散去了晨间的生机勃勃,即将进入孤寂的黑夜。
从城邦里延伸而出的官道石子路像条长蛇蜿蜒地连向山脚,白日的行人往来不断至此刻已显寂寥,只偶尔才能看见三五个结伴而行的人影,或是焦急赶路的车行。
在神州大地上,这座名为丰邑的城池不算大。但就像它的名字一样,虽只是个小邑,作为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城邦里的人们丰宁而富足。过往的行商们大都选择在这里落脚,去一去满身的泥污汗渍,酒足饭饱后,还能在城里的酒肆勾栏里寻一夕之欢,以犒劳奔波的辛苦。
山脚下蹄声清扬,一尾毛驴转过山间小道,踏上通往丰邑的石子路。毛驴不小也不老,正值年轻力壮,幸运的是,它并不需要劳苦地驮着大批大批的货物以换得一顿青草豆料。它的背脊上斜坐着一名女子,女子头戴纱笠,垂下的紫纱遮去了容颜。她一袭素蓝的簪花百褶裙,裙摆飘飘若流云泄地,直遮到足踝。持鞭的素手处,袖口绣了三只纷飞的彩燕。这样的装扮看不出大富大贵,唯能见她懒洋洋骑乘在驴背上的身段窈窕玲珑,每一条浮云般的曲线都像大画师用手中的画笔巧夺天工,勾勒而成。
毛驴下了山路,长长的脖子一起一伏,忽然一偏。主人拽了拽缰绳,这只驴子没有半点犟脾气,顺从地踏入官道左侧的草地三余丈,女子从它背上跳了下来。道路两旁青草丰茂,毛驴似被清香之气吸引,低头咬了把丰美的水草,大快朵颐。
青草地里长了大片的金鸡菊,澄黄的色泽在晚霞映照之下更显金灿灿的。女子站进花丛里,蹲下身分拂金花,从大丛的金鸡菊中找出一枝紫花来。紫花孤零零的,在一片金黄中被掩去了紫色的魅力,可一旦看见了它,又显格外别致。
“可怜的,你怎独自长在这里?”女子想将旁边的金鸡菊除去,刚把手从衣袖中伸出,转念一想又缩了回去。
这是一双细美柔嫩的手,不像寻常女子那样小巧无力,它掌面圆润,几乎看不见血色的白嫩耀目生辉。指节即使将指甲修得干干净净,依然指端尖尖,让原本就修直的五指更加纤长。
女子打消了念头,在青草上席地而坐,隐在面纱之后的双目露出温柔之意。草长莺飞,日升月起,长夜渐落,本就是世之常情。世间的许多事情往往如此,生而有之难逃的宿命,譬如眼前的花草。金鸡菊虽艳,终有一株不起眼的二月蓝生长其中。但是草木虽能生长,难明世间人情,不知对于这些生灵是遗憾还是一种幸运。
就和这些草木只知汲取阳光雨露,却不知为何而生长,不知明日会如何一样,女子这一趟出门漫无目的。她一路走走停停,有时会在光秃秃的山峦上一停数月,有时路过风景秀丽的名川大泽时却只瞄上一眼。就连这只毛驴也是山间巧遇,一时兴起充做脚力。恍然回首,已近二年。
在草地上流连了片刻,对那朵孤零零的二月蓝生起些顾影自怜之心。不多时,女子兴尽不再纠结这些,轻轻跃上驴背。
黑暗即将吞没最后的天光,城门口的兵丁大声吆喝着催促尚未穿过城门的行人赶紧入城。石子路上登时慌乱起来,赶车的,行路的,争先恐后。骑着毛驴的女子依然不紧不慢,毛驴依然自顾自地吃草。女子也不催促,更不挥鞭,微仰着头看着天边变得血红的云霞。直待毛驴吃个心满意足,自行又嘚嘚哒哒地驮着主人行走,女子信蹄由缰,缓缓向城门行去。
闲情逸致,或是百无聊赖,又似漫无目的,以至于背后风起,也没有回头看上一眼。
那团风声劲急,通体黄色的骏马四足踏着风云,足不沾地地奔向城门。马上的骑士路过女子时偏头一看,目光登时如被磁石吸住,只顾着回头不停地贪看,直到飞马奔至城门,一名官差见来了修者赶忙上前大喊道:“仙长且慢!”
“你有什么事!”骑士恋恋不舍地回头,似乎被官差打扰了兴致极为不满,一拽马缰。那马儿原本奔行如飞,此时骤然顿步,足下风云消散,昂身玉立。
那官差也得异人传授,见健马神骏,头骨凸起一块,似长出独角一般,先吓了一跳,就知来人不凡。尤其那马儿放蹄飞奔,说停就停,不是凡品,知道骑士修为深湛,不敢造次,恭恭敬敬躬身道:“仙长,小城的规矩,敢问仙长何处仙籍?入城何事?”
“借宿一宿,明晨就走。”骑士冷冷打量,道:“至于本尊从何而来,你还不配知道。”
“这……”官差十分为难,拱手道:“县令有令,往来路过的仙长皆需留下仙籍,否则,否则,暂不允入城。小可实在不敢违令,还请仙长行个方便。”
那骑士目中寒光一扫,调转马头。忽然回手挥出一片黄光,那官差大吃一惊,见黄光迷迷蒙蒙,来者不善,不敢有丝毫大意,从怀中取出一面令牌连连挥舞。黄光一瞬间将官差笼罩,那官差怒喝连连,手中令牌也舞出一片金影,却始终给黄光包裹挣脱不出。守门的兵丁大骇,有人飞也似地跑去求援。那骑士放声大笑,胯下骏马又踏起风云转向绕城的官道而去:“狗一样的东西,也敢来问本尊姓名,且叫你吃个教训,管好你的嘴!”
待骑士去得远了,官差才堪堪击散黄光脱困,一身大汗淋漓,喘息不定,仿佛死里逃生后犹有余悸,面色惨白。
女子此时才刚到城门前,见原本欲入城的行人商队都被阻住,城门口乱作一团。女子眉头微蹙,不愿沾惹麻烦,遂驭使毛驴转了个弯,也向绕城的官道行去。
黑暗吞没了最后一线天光,明月的升起又像将浓浓的天幕撕开一个洞。夜色的森林里回荡着毛驴清脆而不紧不慢的啼声,山路崎岖,女子下了毛驴在蜿蜒的山道上踱步,那毛驴就乖乖顺顺地跟在她身后,翻山越岭而行。
出了丰邑城向东十里也是座小山,比城南群山的壮丽,这里平日人烟稀少,只在山脚零零星星有几座贫苦人家的茅屋。女子带着毛驴行至山巅,见一处宽广的平台,林木稀疏,倒有一眼丈许见方的清池,五朵孤莲伴月而眠。
“这里也不错……”女子自言自语,似觉景致清净无人打扰。她拍了拍毛驴屁股,那毛驴顺着山道嘚嘚哒哒自行去了。女子也不嫌山顶风声呼呼,随意寻了处青草厚实的平整地面,摘下纱笠盖在脸上,侧身和衣而卧。行路一日,女子很快进入梦乡,不一时传来微微的鼻息之声。
夜愈静谧,小山顶上女子的素蓝簪花百褶裙融入夜色里。可黑暗中却有一双眼睛,在夜晚的薄雾里直勾勾地盯着女子。眼睛带着贪婪的欲火,在女子的身形上来回逡巡,几度忍耐,又几度射出骇人的恶狠狠光芒。直到夜近半,那双眼睛才像混入了夜色,终于消失不见。
山中夜间潮寒,寅中时分更觉寒意阵阵,稀迷的薄雾也越加浓了起来。女子梦中恍若不觉,只酣睡不已。雾气一点一点地加深,越发浓郁,直笼罩了整个山顶,雾气原本清雅无味,此刻竟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之气。女子在甜香中睡得越发深沉,原本随着呼吸起伏的身姿,此刻已几无动静,显是睡得已遁入深梦。
浓雾中在山风中久久不散,雾气似轻云般时卷时舒,草摆而不见,叶落而不知,凄迷如梦似幻,又如鬼影重重,叫人心悸不已。又过了半个时辰,雾中忽然一道清光一闪而没,再闪再没,第三闪时一声惊叫响起,一名男子大呼道:“饶命!”听着正是在丰邑城门口骑着黄色健马的修士之声。
“我并没有惹你,你为何要与我为难?”女子依然侧卧于草地,她衣袖一挥,浓雾顷刻间散去大半,只见她身上两丈处悬着一只黑漆漆的大钟,大钟却似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锁住,正不停地震颤发出嗡嗡的哀鸣声。而她身后三丈处,那名修士跪在地上一动不敢动,只因一柄直可与天上明月争辉的宝剑正指着他的咽喉,相距不过一指。
“仙子饶命,是小人迷了心,求仙子饶命。”修士瑟瑟发抖,剑尖的寒意从咽喉直透神魂。他方才在浓雾中已连闪了三次,剑尖始终没有离开他的咽喉三寸,若求饶再晚片刻已然性命不保。
女子侧身坐起,依然背对着他。两只玉白的纤手再度从衣袖中露出,拢了拢睡乱了的长发,这才站起回身。蹲立而起时,蓬松的百褶裙再也不能遮掩她丰隆的圆臀,露出个绝妙的弧线,直像波涛之汹涌,又带着涟漪般的柔和。女子顺手一挥,那口黑钟哑声嗡鸣,被击得像个破罐子砸在地面。即使法宝被破,宝剑临身,那修士也不由升起绮念,感慨可惜不能看见她的腰身,以比对那只丰隆的圆臀……
“你放出这迷雾,意欲何为?”女子并不在意他的目光,好像和此前一样对提不起兴趣的事都不在意。至于这名修士在丰邑城门露了一手强大的修为,她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没……没有……”修士见她身上并无杀气,缓缓退了一小步,那宝剑立刻如影随形,又停在他喉间一指之处,吓得他立刻停步,哀声求饶道:“小人纯是一时糊涂冒犯仙子,请仙子高抬贵手饶过小人这一回。”
直至此刻,修士才看见女子身上的簪花百褶裙晕着一层淡淡的白光,将雾气全数隔绝在外。
“可是这雾看着不是什么好东西。”女子素手伸出白光,抓了一缕雾尾在鼻尖一嗅,登时皱了皱眉头,俏脸两颊泛起一丝红晕,嗔道:“你是谁,给我从实招来。”
“小人……”女子原本容颜如画,有些苍白的俏脸上泛起红晕,更加明艳不可方物,修士看得一呆,自惭形秽地低头道:“仙子国色天香,小人起了歹念……”
言语含含糊糊,悔意无限,可女子站立的地面忽然裂开,遮蔽山巅的迷雾猛然收缩成一团,浓墨一般将女子全身包裹。修士桀桀大笑,女子的防身宝衣虽奇,也不会防住地面,何况他提前已布下重重杀机,裂开的地面烧出一团黑火!修士得意地厉声大叫:“叫你知道本尊手段!”
黑火曾无往而不利,至于那迷雾,只消从黑火烧出的破绽里透入,任你修为再高,吸得多了也必然无法自持!修士见胜券在握,不由抹了把冷汗,双目贪婪地看着浓雾,脑中已在幻想女子吸入雾气之后,在自己脚下摇尾求欢的模样。
可一声清乐声起,黑雾爆散,被山巅的大风一吹,刮得无影无形。女子在浓雾中现出身形,只见她足踏一瓣莲花,地面的黑火涌烧如泉,只被莲瓣隔绝。更让修士绝望的是,女子身后现出一道虚影。虚影正如女子一般容貌,可是足有她本身的两人高,虚影身着仙衣,飞扬的秀发后仙带飘飘,修士一时也来不及看清,骇得魂飞魄散,惨呼一声:“法相?仙子饶命……”
“世间不易,为何就偏要咄咄逼人……”女子梦呓般顾影自怜地叹息,不知在叹息这个不知死活的修士,还是在叹息她自己。那修士话音刚落,悬在喉间的宝剑一划!
“剑下留人!别杀他,别……哎?”
剑尖划过,修士喉间鲜血激射着喷溅而出!女子微微皱了皱眉,回身向声音传出的地方看去。
山路上一个瘦高的人影向着山顶狂奔,须臾之间奔到近前。女子看他面貌不过十五六岁,剑眉星目,长身玉立,又是一脸惶急,不由双目一眯,宝剑横过,遥指少年。
那少年看着焦急万分,径直奔向那修士身旁。女子不明来人是谁,目光一转,宝剑咻地一声临空斩出道剑光,欲暂阻少年来势。这道剑光不快,也不强,女子并无不由分说就伤人之意。那少年不看她一眼,也不理睬剑光,身形晃了晃,剑光就此落了空!
少年奔至修士身边,焦急地探了探鼻息,又伸指在修士身上连点了几点,手法奇妙,修士喷溅的鲜血立时缓了下来,让女子不由双眉一挑。可就算如此,修士仍在肉眼可见地失去生命。少年一呆,伸掌按在修士天灵,面色发苦。
那修士冒犯女子,被剑光划开咽喉,可怖的剑气更是重创他的神魂,却一时不得死。看他喉间血液几乎喷尽,口中还在大口大口地溢出鲜血。少年手忙脚乱,抓狂似地抱头扯着自家头发,又取出几枚丹药想喂给修士,口中喃喃念道:“老兄,你可千万别死啊……再撑一会儿……”可看他喉间伤口正在不住地裂开,剑气环绕,眼见活不成了,那几枚丹药似对少年是珍贵之物,几番思量都舍不得喂下去。
就那么迟疑了片刻,修士身子一震一抖,就此咽气。少年扑腾一声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忽然心头火起,坐着狠狠一脚,将修士的尸身踢得飞起空中,破布袋子一样吧嗒掉下。少年双手撑在身后,半仰着上身咒骂道:“老兄啊,你就不能晚死一会儿吗?完了,完了,完了,这下全完了……”
荒山深夜,奇怪的少年,女子早已收回法相与法宝,只留着宝剑悬在身侧,偏探着头才看见少年咒骂了一阵后,正一脸生无可恋之色呆呆出神。少年的修为看不出有多深,但刚才的一记闪身,还有点穴手法都颇为奇妙,女子暗想这少年来得奇特,还是问清楚为好,道:“他是你什么人?你要救他?”
“什么人也不是,这等货色谁要救。”少年木然回身看了女子一眼,摇了摇头。在女子看来,这摇头倒是少年自己的无奈之意居多,否认她话中之意稀少。
少年呼了口长气,重新振作盘膝坐好,忽然足尖点地向前一窜,向一道疾奔的电光飞身而去。女子早已看清,那电光正是修士先前所乘的黄色健马。修士身死,健马暴躁非常,见少年飞来,一张嘴竟露出一排锐如尖刀的牙齿向少年咬去。
少年不闪不避,挥拳一击,正中健马下颌,将一个庞大的身躯击落在地,竟在坚硬的山石上打出一个深坑。女子心中一跳,见少年的拳头化作淡淡的金色,想起先前他飞身奔行的步法,躲避剑光的闪身,暗道:“修的是武技?”
那健马惨嘶一声,从石坑里挣扎站起,一身皮肉蜕皮般褪去,露出个白森森的骨架,旋即又被一袭黑黄交间的邪雾包裹,低头嘶鸣,马蹄不安地点地,邪雾升腾而起,依稀还是匹健马的模样。
“魇兽?难怪了……”魇兽为邪法饲养,以阴火化去原本的血肉,邪法不同,功用不同,但都极为阴邪。这些魇兽生前饱受苦楚,死后真灵不灭,只是对主人无法反抗而已。此时修士身死,魇兽一腔怨毒,当即就要吞噬旧主尸身。女子见少年拦在魇兽身前,不明何意,但看少年拳中金光正而不邪,行事虽怪模怪样,倒是不明所以居多,不是倒行逆施,心中不忍,出声提醒道:“魇兽不易对付,你小心些。”
“多谢仙子。”少年也不回身,只向那魇兽道:“尸首我要拿回去交差,你不能吃他。而且……”
那魇兽怨毒极深,只听了一句,邪雾生成的大嘴就嘶吼一声,四蹄纷飞,又朝少年扑来。少年侧身让过,伸手揪住马尾,大喝一声,竟将健马牢牢钉在原地。女子双眉一蹙,魇兽的黄雾原本邪异无比,又多伴剧毒,她也不敢轻易碰触。看这模样,先前袭击她的浓雾正是这只魇兽所为。又见少年双拳皆有金光护体,正与魇兽交战不落下风,便只动了动唇瓣,不再出言。
魇兽甚是凶悍,身体虚无,一身横骨却是坚逾法宝。少年修为不见得多高,功法却十分奇特。魇兽一身邪雾原本厉害无比,但对少年毫无影响,异常迅捷的扑咬也被少年神妙的身法频频闪过。而少年的拳风虎虎,拳拳到肉,几个回合就能结结实实地打中魇兽。数拳下来,魇兽喘气如牛,一身横骨也是龟裂般伤痕累累。
“若是我,只消护住身体,再祭飞剑,片刻就能杀了这只魇兽。但若叫我与这天生异种比力气必败无疑,那邪雾我也是万万不敢以肉身与功法硬扛的。这是哪位高人的弟子?”女子终于动容,都是修行中人,见了奇妙的功法难掩好奇心,不由盼望着再看一刻。此时魇兽接近力竭,忽然一声嘶吼,头顶射出一道黑光来!
“这是驳马?”女子大吃一惊,她看得清清楚楚,健马虽被邪法炼制成魇兽,头顶处仍有一枚清晰的角骨。女子先前就有些猜测,见独角射出光华便知无疑。驳马以虎豹为食,驱邪避凶,亦是祥瑞一属,不想这一只被邪徒捉去生生炼成魇兽。这一道黑光不仅邪气奔腾,还隐隐有它生前的神圣之辉,威力无匹。
女子见这黑光射至,身边宝剑当即飞出,要将魇兽斩杀当场!不想那少年一个翻身,右手横在胸前接住黑光,左手伸出将女子的宝剑一挡。金铁交鸣之声大响,女子的宝剑就此偏了两寸,从魇兽身侧擦过,只斩断了两根兽骨。
“仙子且慢。”被黑光一击连退了数步,少年右膝顿地止住身形,甩了甩挡开宝剑的左手,龇牙咧嘴痛得连抽冷气。他缓了缓,慢慢站起,站稳,右手接着黑光一步步向魇兽逼去道:“我知你愤怨,此人已死,你再吃他也于事无补,且吃了他于你并无益处,难道你还想在世间做这怪物,还是彻底永堕邪途?”
魇兽连声悲鸣,又对少年手中的金光畏惧无比,被逼得不住后退。少年又道:“我这里有安魂经一篇,可以安魂凝神,助你早日轮回转世,摆脱这无边的苦楚,如何?”
那魇兽略有意动,独角上黑光闪烁不定,但心中暴躁执念难熄,仍焦狂不已。女子看少年手中金光熠熠,将魇兽独角射出的黑光消于无形,光芒虽看似不强,却诸邪难侵,心下更奇。从少年与魇兽相争来看,他的修为远远不如自己,可是各种手段层出不穷,且方才自己一剑欲斩杀魇兽却被他空手挡开。心下略略一想,当是少年手臂挡架时击在剑身上,否则自家的宝剑锋锐无匹,空手万万挡不住。这么一想,更觉那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少年脑后长眼一般辨位奇准,小小年纪武技之强更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此时只听少年口中诵道:“何处冥途,蔓蔓新坟;灼灼毫光,以安真魂;彼岸遥望,归途仙乡……”诵经声与少年的金光中,那魇兽哀鸣一声,四肢跪伏于地,空洞洞的眼窝里竟然流出泪来。可是头颅伏低,独角中不再射出黑光,只指着少年,似在像他致意感谢。待少年一篇经文诵至末尾,右拳的金光抵在魇兽头颅之上,那魇兽枯骨震了震,轰然倒塌……
少年手中金光化去魇兽枯骨,站起身来。女子目光一瞥,见他方才还血流如注的左手此刻已创口结痂,伤愈神速,心中过意不去,道:“不好意思伤了你,你没事吧?”
“没事,仙子也是好意,多谢啦。”
少年回身咧嘴笑了笑,女子见他笑起时一口白牙,看着甚是阳光开朗,让人极易生起好感,又想起他方才神妙的功法,更觉好奇,问道:“这是什么人?”此刻看少年做派,已确定与偷袭她的修士绝无瓜葛,还对死去的修士知根知底。
“他的名头可不好,说出来污了仙子的耳朵。”说起死去的修士,少年又露出抓狂之态,伸手扯了扯自己的头发,一脸苦相,看着懊恼无比。女子见状不由轻声一笑,她整整一日未露笑容,这一笑直如冰融雪化,好似画中的仙女忽然有了生气,生动无比,看得抓狂中的少年剑眉一扬,不由多注目了几眼。
同样是被人看,先前的修士让女子厌恶得欲作呕,而这少年则是见着绝美之色的欣赏与惊艳,一点都让人讨厌不起来。可惜如此美色当前,少年也没有多少心情,片刻间垂头丧气地坐在尸首前,指着修士骂道:“你呀你,生前不是好东西,将死还要添麻烦……”
“你要他的尸首干什么?”
“说了你也不懂。”一提起此事,少年就心中大为不爽,又哀叹一声,伸手将修士只连了一半薄皮的头颅拧了下来,收入腰间的一只小囊,又从中取出一本册子来。女子观小囊其貌不扬,但是张开时惊鸿一瞥,似是空间奇大,不是凡品。女子站在少年身后,少年也不避讳,翻开册子至中页,只见上面写道:“花蝴蝶花蜂,二月中旬至云州,辱刘善人次女,刘善人悬赏三百灵玉活捉案犯,带回尸首者赏一百灵玉。”
“原来你是要去请赏?”女子更觉新奇,这少年出身不凡,怎会去替人跑腿捕猎?心中又道:“原来这恶人就是花蜂?倒没杀错人。”
“哎……说什么都晚了,这可怎生是好。”少年愁眉苦脸,将册子从头翻到尾,只见上面皆记录着各地悬赏,多是灵玉一二百之数。
灵玉可凝神定性,更兼蕴含灵力,是修行人不可或缺之物,倒也不算多稀罕,以少年奇妙的功法,出身必定不凡,当不缺才是。女子心中疑惑重重,试探着道:“你若是急需灵玉,尸首你拿去请赏便罢,我不需。”
“人不是我杀的,我拿了赏也没用。”少年心中郁闷,瓮声瓮气答道,那册子被他翻来翻去,终于在一页停了下来,少年浏览之后,喃喃道:“七千里,七千里,来不及了……真真是要命……”
女子早见那页上写着:“武州西南二百里安村,似有怪异,查清抵灵玉三百,若确有妖人作乱,捉拿首恶抵灵玉五百。”
少年收拾起册子,手上一抖金光将花蜂的无头尸体化作飞灰,向女子拱了拱手道:“多谢仙子刚才出手相助,我还有要事,请。”
女子还在想着他方才说的人不是他杀的就无用一句,话中有话。见少年告辞之后拔腿就跑,一时心奇,也足下一点跟上,道:“你若是嫌只拿一百灵玉的赏额少了,我再补你二百,当做抢了你要杀的人,陪个不是如何?”
“我不是那个意思,人既不是我杀的,三百还是三万都无意义。”少年足下如风,越奔越快,顷刻间就掠过丰邑城,一路向西而去。
“那是什么意思?”女子始终跟着他,心中暗道:难道他要这么跑着到七千里外的武州去?
“没什么意思,算我倒霉,比那个死人还倒霉些。”少年苦着脸,片刻间扫去阴霾,再次振奋起来,朝女子拱了拱手道:“传言仙子人美心善,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论如何,谢过仙子一番好意。”
“你认得我?”女子奇道,心中却想这少年行事奇特,就是这一会儿苦个脸,一会儿又能振作起来,往复几回,看来不是他性情沉闷沮丧,而是抢杀了他要的人之后,事情难办得很。
“我又不是那个蠢货。”少年爽朗一笑,道:“见了冰魂雪魄剑,若还想不起绝色满洛城,欺霜倾瑶台的冯夫人,那只能是眼睛瞎了。”
女子见叫出她的身份,却忽然停步,连脸都沉了下来。少年不明所以,心急不愿在此久留,于是遥遥拱了拱手道:“就此别过。”
少年奔了小半时辰,这一路披星戴月,直奔出去七十余里地,少年脸不红气不喘,但是算算路程依然遥遥无期,少年一刻不敢停。又过得半个时辰,眼看着红日东升,身后风声响起,那冯夫人御剑风驰电掣般赶来。
“喂,你叫什么名字?师承哪位高人?”冯夫人御剑飞掠至少年身边,从宝剑上跳下来随他奔行。只是看着应是愠怒未消,那一声喂叫得很是有几分怨气。
“我叫齐开阳,无名小辈,师承不能说,好像也没什么名气,说了冯夫人也未必知道。”少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了女子一眼,道:“冯夫人所来何事?不会就为了问这一句吧?”
女子脸色一寒,怨气更深。她深深地吸了几口气,胸前的山峦将簪花百褶裙撑起两顶高高的圆弧,慢悠悠地道:“我姓柳,我爹给他的女儿起名霜绫,你不会不知道吧?”
“啊,知道,不知柳仙子所为何来?”柳氏与冯氏皆为洛城仙族,名满世间,当然无人不晓。柳霜绫更是这一辈的奇才,根骨深厚,不仅仙姿绝色,修为更是一日千里,早早就名扬天下。
柳霜绫这才散去一脸霜雪,又露出个百花绽放的笑容,道:“你的武技很高啊,我见过的人里没有比你更高的,修的是什么功法?炼体的?”
“应该是炼体吧?我不知道,师傅让我练什么,我就练什么,反正我也不懂。”
“好吧,恕我无礼,一时好奇心起而已,并非要刨根问底,既不愿说就算了。”
“我随口一言,柳仙子且随意听听就是。”齐开阳随意笑了笑,不置可否,道:“柳仙子一路跟着我,这是干什么?”
“谁跟着你了?我自要去武州一行,怎么啦?”柳霜绫秀眉一蹙,嗔怪一番,又自言自语似的道:“我云游天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全看兴致。我也不瞒你,你的功法我从未见过,连听都未曾听过相似的,这才有了兴趣。你既要去办事,我想再看一看。”
“好吧。”齐开阳无可奈何,又心中记挂要事,也懒得与柳霜绫争执,只顾足下加力,平地起了阵狂风一般席卷而去。
两人又奔了小半时辰,齐开阳若无其事,脚下还不断加快,柳霜绫修为虽高上许多,炼体之术却是不如,奔行间微觉气喘。她足下停步,在腰际的法囊一拍,但听一声悠鸣,那法囊中云雾飘过,现出一只大如骏马,毛如秀发,通体雪白,身形如狐,背生双角的异兽来。柳霜绫跳上异兽背脊,那异兽足踏风云,四蹄慢悠悠地踱步,不紧不慢地跟在奔行的少年身旁。
“乘黄?”传说这似狐似马的异兽就是不能修行的凡人骑了都可增寿元二千岁。此刻乘黄闲庭信步一般,就轻易追着自己,齐开阳看着异兽满脸的羡慕,又摇头道:“真搞不懂那个憨货怎地会去惹柳仙子。”
“我平日一般不骑。前日在山间遇到尾野驴,一时兴起充作脚力,相伴两日,入夜时将它放走了。”
也是花蜂倒霉,柳霜绫平日低调,若是这些异宝都傍在身边招摇,他又怎敢来惹?也不会送了性命。
“啧。”齐开阳皱着眉瞥了柳霜绫一眼,这话说的,好像在笑话他和一时兴起作伴的野驴一样,看柳霜绫一脸的揶揄之色,果然如此。眼看柳霜绫身家丰厚,自己两条腿是无论如何跑不过乘黄,只得道:“柳仙子,我到武州办事,仙子要看便看,我没什么看不得的。但求柳仙子一件事,万万高抬贵手莫要误了我的事,更莫要动手帮忙。你修为那么高,我抢你不过,再白跑一趟,我可就惨上加惨啦……”
“放心,我绝不……绝不轻易出手,更不会误了你的事。说起来你的师门倒是有趣。”柳霜绫偏头想了想,又从法囊中取出一只七宝香车,架在乘黄身上。香车宽大,更有两排软垫座椅,她向齐开阳招了招手道:“要不要上来?我载你一程。”
“不成,只能跑着去。”齐开阳连连摆手,婉拒好意,又问道:“柳仙子怎说我师门有趣?”
“原本我猜你要领赏钱,这才来追杀花蜂。现下看来,你要的不是那三百块灵玉,甚至不是灵玉。”柳霜绫斜倚在香车扶手上,道:“我猜你的师尊派你入世,是要完成定量的赏钱,灵玉只是你师门给的量衡之用。三百灵玉原本够你给师门交差,可是不巧花蜂让我杀了,那些赏钱于你不重要,重要的是师门那里交不了差。我看你册子上剩余选择里,单个都不足以凑足三百灵玉,只好舍近求远,往武州去一趟了。”
齐开阳赞道:“柳仙子果然不凡。”
“那也算不得什么。哎,对了,赶得那么急,你师门让你何时交差啊?”
“月末……”
“啊?那就只剩三日了。”
“是啊,武州三日我都赶不到……你顺手就宰了那个憨货,我能不急吗?”少年又焦躁起来,扯了扯头发。
“罚得很重吧?”
“生不如死。”柳霜绫猜了个七七八八,话已至此齐开阳真是满腹幽怨,直比那被超度之前的驳马还要委屈。
柳霜绫露出个笑容,忽想起这两年来走过不少地方,也遇过不少人,皆不如今晚偶遇齐开阳之后新奇有趣。尤其刚才打趣他像野驴,更是近年来都没有的绝妙揶揄之笔,比起猜中齐开阳武州之行的目的更让她自得。片刻后柳霜绫回过神来,见齐开阳正看着自己。那惊艳欣赏又绝不令人讨厌的目光,让柳霜绫脸上一红,白了他一眼。忽而又觉自己放松了斜倚香车,身姿曲线妖娆毕现的模样,于初识的两人而言不太妥当,忙借着掩口轻咳一声,正襟危坐,道:“你还跑得动不?跑得动就再快些。”
女郎手腕一翻取出根长鞭,轻轻抽了抽乘黄,那瑞兽悠然一声,四蹄纷飞,一下子将齐开阳远远甩在身后。
第二章:血光之灾
丰邑城地处梁国,向西三千里便至宋国境内,武州则在宋国西南中腹。神州大地世俗之间五国互相纷争不休,外有异族虎视眈眈,正是内忧外患之际。宋国东接大梁,南临吴国,西有赵国之威,北有异族之迫。四战之国,虽幅员辽阔,高人辈出,也支撑得甚为辛苦。
仙家修士不乏在世间走动者,若仙籍不在宋国,便需登籍入册,前后怕不得一两月时光。柳霜绫是宋国洛城人,往来便利,齐开阳在世间初出茅庐,在五国都未注有仙籍,眼下更没功夫去登籍造册。自入宋国之境,齐开阳只选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赶路。柳霜绫从初识那一夜自觉失仪之后,便与齐开阳保持着距离。
或跟在他身后,若齐开阳失了方位,她便驱乘黄在前引路。齐开阳奔得累了寻处歇息,柳霜绫也自在附近安睡,两人或隔大石,或间竹林,不曾逾矩。齐开阳睡足起身欲行,柳霜绫也会及时醒来,若洗漱慢了,齐开阳还会等上一等,颇有默契,只是这五日来奔行五千里,两人未再说过一句话。
又行两日来到武州境内,齐开阳认准方位向西南奔去。武州城向西百五十里,便是连绵无尽的大山,本就人迹罕至,这座叫安村的村落连柳霜绫都闻所未闻,只知西南向百余里之外有一座叫做定山的小城,安村当为定山所辖。齐开阳奔行一阵,柳霜绫拍拍乘黄赶上,喊道:「喂,你知道安村在哪儿吗?」不知是不是两人一路没再说话,互相之间又陌生了许多,这个喂又叫得颇有怨气。
「不知,往西南去就错不了。」齐开阳摇头,又向柳霜绫致意道:「柳仙子一路指引,感念在心。」
柳霜绫这才容色稍霁,看看定山已在不远处,道:「再五十里就是大山,安村还不知道有什么危险,你就准备这样大摇大摆地去?」
齐开阳笑道:「既然到了就好,我准备寻一处僻静之地养神,柳仙子还有兴趣同行吗?」
「当然要去。」柳霜绫嫣然一笑,道:「此去大山延绵千里不绝,若你师门的消息无误,我所料又不差的话,这座安村当在群山的山坳里。」
「千里昏莽山,正好要见识一下。」
齐开阳一路焦躁,真事到临头反而不紧不慢,柳霜绫看他原先急得直扯头发,现下的意思居然还有游山玩水的心情,奇道:「怎么,你不着急了吗?」
「事情若办砸了,后果更加糟糕,现在不急啦,我先去探探路。」
齐开阳咧嘴笑了笑,露出一排白得晃眼的牙齿,腾身一纵跃上枝桠。那枝桠被他踩落后又向上一弹,借力跃去。柳霜绫唇瓣一嘟,亦收起乘黄,纵上树杈。
昏莽山横跨两州之地,正如其名一样昏昏莽莽,一望无际。从踏入群山开始,齐开阳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武州一地四季分明,雨水充足,这样连绵的大山原本该郁郁葱葱。但齐开阳一路行来,多见黄土露于野,更有数座山头光光秃秃,寸草不生,生灵全无。若从高处望下来,便是黄绿夹杂,且千余里的大山黄土居多。有些地方横七竖八地立着已干枯的树干,显是从前的生机已断绝许久。
「难怪荒无人烟。」齐开阳不时俯身抓把泥土,有生机的地方泥土润黏,尚有些许灵气。没生机的地方便是黄土疙瘩,有些地方干脆就是碎石砂砾,随便一片微风吹过都卷起黄沙漫天。
「传说这里就是数亿年前诸天神佛决战之地,那一战天地间生灵俱灭,天崩地陷,昏莽山原本顶天立地,也被毁成现在的大小。即使过了亿年,天地间连生灵早已复生数万年之久,这里也没能恢复生机。」柳霜绫蹙着双眉,她也极不喜昏莽山。灵气匮乏之地本来修行人就避忌,昏莽山里更有种怪诞的气息若有若无,总让她有真元运转不太灵光之感。也不知是不是那场决战后,诸天神佛通天彻地的伟力过了数亿年还未消散。
「有听说过。」两人正行于一片小树林,齐开阳在前领路,行了一段后就避开黄土地,专拣林木间穿行。此刻天色近午,日光火辣辣地照在头顶,两人虽已不避寒暑,终究不喜这样的天气。齐开阳清开一片空地,又捉了两只山鸡,跃在树梢上左右张望,找寻附近的小溪。
「你下来吧,这附近没有水。」柳霜绫知他要洗剥山鸡,双手结印,身前冷气流动,不多时就聚出一大团清水,凭空悬浮,像块美轮美奂的明镜。
这些道法本就是修行之初打下的根基,齐开阳又露出羡慕之色。柳霜绫道:
「我主修水行功法,你呢?锻体之术?」
「应当是吧?你们这些道法我通通不会,只会最简单的召点火苗什么的。」
齐开阳颇有几分懊恼遗憾。
「可我看你的功法很了不得呢。」柳霜绫满腹疑惑,即使炼体,又如何能不通阴阳五行?这些都不修习,岂不是最劣等,甚至还未入门的修行法门?可是看齐开阳的手段又半点不像,试探着道:「你师傅不让学?」
「只让修现在的这一门。」齐开阳点起火堆,将洗剥干净的山鸡架好,生火熏烤。
「你师傅当是为你好。」
「那是当然。」齐开阳挺了挺胸,十分骄傲道。
「咦,你一点都没怪你师傅呀?」
「道法万万千千,我才刚开始修行,哪里懂得太多深奥的道理?就我这点见识,擅作主张,万一走错了路岂不枉送性命。」齐开阳眨了眨眼睛,道:「而且,我修的这门功法确实有点厉害。怎么?你觉得我对师门有怨气?」
「像你这般年岁的半大少年,我见过的世家子弟多了,还没有哪个对师门没有半点怨气的。」柳霜绫幽幽道:「少年心性,谁不梦幻憧憬?向师门求而不得,难免有点不满。有些还异想天开,觉得被师门长辈刻意打压,觉得长辈们都是嫉妒他天纵之资,想控制他,见不得他好。」
「哈哈。」齐开阳笑了声,道:「柳仙子结交的都是名门望族,我可不能和他们比。」
柳霜绫还想追问,山鸡已烤得熟透,齐开阳从火架上取下略凉片刻,递给柳霜绫道:「柳仙子一路指引,让我少走许多弯路,请你吃只山鸡,聊表谢意。」
「我早已辟谷多年,心意领了,你吃吧。」柳霜绫摇着头微微一笑,又奇道:
「你还没辟谷么?」
「辟谷了就不能吃东西?」齐开阳大摇其头,道:「我也能辟谷两年了,美食当前还是要吃的。旁的我不敢说,烧烤是我拿手好戏,连我家大姐那般厨艺,都赞我烤的东西还不错。」
「俗气,还脑子想着吃,都不像修行人。」
「道生天地,天地即俗,既在世间,安能不俗?」齐开阳啃了口鸡肉,似对滋味大是满意,频频点头,又向柳霜绫道:「师傅曾对我说,修行之人多避忌,有些不错,有些确是着了相了。就像这辟谷,别说我们,就是天庭还存在的时候,玉皇大帝不也摆宴席?不还有琼浆玉液?有龙肝凤髓么?难道他们辟不得谷?」
「道生天地,天地即俗,既在天地,安能不俗?」齐开阳说了一大通,柳霜绫对后边的如风过耳,只反复低吟着头两句。想起这一趟离开洛城柳氏出门云游的原因,又想起族中诸多纷纷扰扰,不由泛起愁容,道:「你师傅一定是位了不得的高人,这句话何解?」
「不知。师傅说再过个三五十年,慢慢就懂了。不过师傅还说,人身难得,既得人身,便需百般珍惜。我总觉得,世间千姿万彩,若不能好好品味感受,总是亏了。」齐开阳将山鸡晃了晃,道:「来一口?这回烤得真不错,简直是近两三年来我烤得最好的一次。」
「人身难得……」柳霜绫念起五日之前那只命运悲惨的驳马,世间妖族万千,都是经历多少千辛万苦,九死一生方修得人身。自己生而为人,竟还不知足?就像眼前这少年,捉拿花蜂不可得之后也着恼了一阵,现下却再不纠结前事,难道自己还不如他?一时间竟被少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将心中阴霾一扫而空,接过烤鸡笑吟吟地咬了一口。
「咦,好吃,当真好吃。我家的大厨都整治不出这样的烤鸡!」齐开阳火候掌控极佳,烤鸡皮焦肉嫩,更锁住了肉汁,吃在嘴里香气四溢,还半点不觉涩口。
柳霜绫不由又咬了一口,道:「你刚才说,你家大姐的厨艺很好,比你还要好么?」
「嗨,我这点算什么,你要是吃了她做的菜,才知什么叫仙珍玉肴。」齐开阳忽然想起什么,缩了缩脖子,道:「不过她从不做给其他人吃,恐怕你吃不着。」
「那我去求求她还不成么?」
「求她?你求她没用,她不肯的事情,怎么求都没有用。」
「求也没用?一顿饭菜那么大排场……那她疼不疼你?」
「疼啊,我是她带大的,最疼我的就是她。」
「那我就求你总行了吧?你去帮我说一说,你去求总不会没用,她肯了就成。
总不能你吊起我的胃口,然后就不管不顾了吧?」柳霜绫好整以暇,道:「你要不答应,一会儿就别怪我抢你的功,杀你要杀的人。」
「喂!柳仙子,你这是要食言?」齐开阳大急,一想起她神出鬼没的剑光当着披靡,汗都下来了,急道:「再坏我事,我可就真惨到姥姥家啦。」
「你我萍水相逢,你惨不惨的,关我什么事?」柳霜绫扁了扁嘴不屑道,终于忍不住噗嗤一声,百花绽放般放声娇笑起来,道:「好啦好啦,逗逗你的,你放心。」
见齐开阳翻了个白眼,还气鼓鼓的,柳霜绫心中暗道:等这里的事情了了你回归宗门,我一路跟着你,你又能如何?我没有歹意,最多也就是让前辈拒之门外。此刻两人俱将烤鸡吃得干干净净,微风飘过,几片榴红色的花瓣纷纷扬扬而下。柳霜绫抬头一看,两人并肩坐于一颗木棉花之下。昏莽山环境不佳,但木棉花生命力顽强,依然扎根在此茁壮成长。柳霜绫对那几句刚听来的道理有些明悟,若有所思。
正思量间,传来风铃声响,更有人声由远及近。有谈笑的,有喝骂的,有催促的,这些都不如山歌嘹亮。
「明日赶歌圩,今日插秧心更急。二三月里听见青蛙鸣,听见哥声音无力去耕耘。木棉花树下两相依,难分难舍意绵绵。隔山隔水不隔心,永远相恋到百年……
」
歌声回荡在群山之间,唱歌的有男有女,动听悦耳,词句更是热烈直白。山歌伴着浓浓的当地乡音,总有股别样的韵味,齐开阳与柳霜绫前面听得津津有味,到木棉花树下两相依之后,便觉有些异样。少年血气方刚,情窦初开,女子正值花信,妖娆多姿,一时间静默无言,似连呼吸都已停止。
「走,看看去。」柳霜绫匆匆起身,想了想从法囊中取了件薄纱披上,将那件略显贵气的簪花百褶裙变作件普通的长裙。齐开阳也正有此意,昏莽山物产再怎么不丰,总会有些村落部族,互相之间或有往来,向这些山民搭搭话或可得知些消息。两人颇为默契,顺着歌声向前寻去。
蜿蜒的山间石子路不过丈许宽,远远来的山民一路唱着山歌,行人中还有车夫吆喝着驱赶四匹高头大马拉的货车。货车未装顶棚,上面的货物堆积如山正小心地转过山脚,车轮在路上压出深深的辙印,一辆,又是一辆,再是一辆……
齐开阳与柳霜绫对视一眼,皆有大出意外之色。昏莽山大片的土地贫瘠,走兽也不多,通灵一属的连只灵鼠都看不见。照猜想,大山里村落部族大都清苦,维持个勉强度日已然不易。
但看这只车队长长,就连四十余个山民虽是他们眼里的奇装异服,一个个都光鲜亮丽,用料甚是考究不俗。男子们袒露半个胸膛,脖子上皆配金银环饰,女子们头戴圆帽,帽檐上环佩叮当,手指上镶金戴玉,身上的服饰色泽深蓝若黑,两腿边都开着叉,行路间不时露出白花花的大腿。
更奇的是,这一行二十余名女子,有些行得累了骑在骡子上,有些步行,却有近半腆着肚子显是有孕在身。他们一路高歌,无论男女,无论正在说笑还是呵斥,人人面上都透着股无忧无虑的生活才能带来的安宁祥和之色。
领头的男子浓眉大眼,身材结实,骑着匹乌黑骏马,挥舞着鞭捎大声高歌在前领路,余从跟着他一唱一和,不时响起欢笑之声。
「你带银两没有?」柳霜绫低声问道,银两对她无用,要和世俗人打交道却万万少不得。
「有些碎银子和铜钱,我们去买些吃的,问问话。你要不要带个面具?还是幻个容什么的?」齐开阳从法囊中取出个褡裢背上,扮作凡人行客。回首见柳霜绫樱桃小口裂开一线,一小截舌尖在两瓣珠圆玉润的香唇上一抹而过,舔去残存的油光。那舌尖鲜红粉润,灵动无比,一舔唇瓣之妖娆艳不可当,不由看得心下砰砰直跳,不敢再看,忙回过头当先向乡民走去。
「老乡,老乡。」齐开阳作喜出望外之态,向乡民招着手一路小跑,一手掏着褡裢喘着气道:「老乡,行个方便。我们姐弟入山游玩失了方向,腹中饥饿,还请老乡行个方便,若有吃食卖与我们些,我这里有些碎银子。」
「啊哟,这位小哥。莫忙,莫忙,些许吃喝值得什么?」领头的男子跳下马来,将齐开阳握着两角碎银的手推了回去,爽朗笑着向从人道:「来来来,先拿几个肉包子来给小哥充饥。」
乡民淳朴,但没有不爱财的。他们生活穷苦,物资匮乏,寻常乡民数月出山一次,以平日打猎的兽皮兽骨换些粮米,所得有限。能有眼下这种机会得些银两大都不会拒绝,至多是价格优惠,半卖半送。齐开阳回头招呼柳霜绫,见她换了副小家碧玉的清秀容颜,行人见了或会看两眼,比起原有的花容绝色可就差得远了。女郎双颊旁略有灵气流动,显是用了幻容之术,齐开阳再看乡民时一无所觉,似乎无人看破。
十个肉包子很快塞到齐开阳手里,虽有些凉了,他还是大口大口地狼吞虎咽,一边含糊不清地称谢。刚吃了只山鸡,手中十个包子实在吃不完,又要装作饿极了之态,促狭心起,囫囵塞了五个到柳霜绫手中,还不停地催促饿坏了,赶紧吃。
柳霜绫原本就辟谷,今日破例吃了只山鸡,哪里还吃得下?为免露出破绽,只得小口小口地啃着,趁着人不注意,狠狠地在齐开阳腰际拧了一下啊。
「小哥从哪里来呀?」
「我们姐弟四处游玩,前日到了定山,见此地风景独特就进山一行,不想迷了方向,还请老乡指条道路。」齐开阳嘴角抽动,腰际还热辣辣地发疼。
「啊?那可不成,这山里啊可不像走官道,你们可走不了。」领头的男子摆了摆手,道:「这样吧,小哥若不嫌弃我们粗鲁无礼,要不往我们村寨里歇脚,这再往前走到明日傍晚就到了。过十五日我们寨子里还要去定山赶圩,到时候你再和我们一路出山。」
「啊哟,那可太谢谢大哥了。」齐开阳连连拱手,问道:「敢问大哥是哪座村寨人士?」
「安村。」
车队的尽头还有一辆马车,原木为骨,兽皮覆顶,两侧各开了扇小窗,齐开阳与柳霜绫被请上了车。掀开车帘,车里还坐了四名女子。三名是安村的乡民,都腆着肚子,肚皮圆圆,看上去不久就要临盆。还有一人坐在角落,看装扮倒和柳霜绫相似,不是山里人家。外头的声音早传了进来,那三名安村女子对两人很是热络,腾出位置让他们坐在一处,还笑眯眯地暧昧对视,相互间嘻嘻而笑。坐在角落的女子容貌普通,但两颊间也有灵气流动,柳霜绫与她都是一愕,各带戒心,只点了点头。
车队行至夜晚抵达一处山谷停了下来。这处山谷略带灵气,更有条小溪流过。
乡民们男子打柴扎帐篷,女子则在溪边浣洗食物,准备晚膳。齐开阳与柳霜绫下了车架,柳霜绫道:「我去那边帮忙。」
「你还会做这些?」
「不会,又没多难,很稀奇么?」
柳霜绫向小溪而去,想要帮那些妇人的忙。领头的乡民正扛着一大捆干柴,指挥族人架设篝火,齐开阳上前抱起捆干柴,帮着堆放在篝火旁。
「小哥可是客人,怎么能做这些糙活计,一旁等着就是了。」
「客随主便,入乡随俗,哪有什么糙不糙的。大哥照料我姐弟,我姐弟也该动手帮忙才是。」
「哈,那就随小哥了。对了,我叫巴山,小哥怎么称呼?」
「巴大哥,我叫齐开阳。」
「原来是齐小哥,来来来,今日是我们族中白月节,齐小哥一定多喝几杯水酒。」
「却之不恭。」
安村的乡民富庶祥和,还保留着大山里人的淳朴直接,齐开阳暂看不出什么异样。不多时日落月升,篝火点燃,熊熊火光直冲霄汉,妇女们也将食物整治完毕。火上架起一只大锅,烧开了水正煮着一大锅羊汤。羊头则被切下,巴山带着族人们焚香祭天。待祭礼完毕,乡民们一声欢呼,团团坐于篝火边,等待羊汤还有火边烤架上的兽肉熟透。
齐开阳与柳霜绫在客位上坐了,那同为修士的女子却借口换衣,还未前来。
「安村村民都有钱的很,生活富足,她们说是佛祖庇佑,自然丰衣足食,子孙有成。」柳霜绫悄声说着,又朝马车挑了挑媚目,道:「那个女修也和我们一样,在大山里迷了路被乡民们收留。我刚才试了试,她的修为恐怕不在我之下,戒心很重,不愿与我多说。待会儿她来了以后,若有机会再探一探。」
「这一小会儿就探听那么多事情?女人果然话都多。跟你的戒心一样重?」
「我在帮你的忙嗳,嫌我话多,你自己问去。」
「嘿嘿,是我话多,多谢柳仙子啦,来,敬你一杯。」
十余坛美酒打开,乡间自酿的水酒算不得好,但五谷的清香四溢,加上乡民们围着火堆饮食之间不时纵声歌唱,气氛甚是热烈。齐开阳举着酒杯四顾,见乡民们互相祝祈,分享食物,唯独水酒各饮各的,不知是什么风俗,齐开阳不好造次。乡民们淳朴好客,待那同行的女修来了,便依次捧着美食前来,很快将三人面前摆得满满当当。巴山来时,齐开阳忍不住端着酒碗道:「素未谋面,得巴大哥热情款待,小弟……」
「齐小哥莫慌,今日这酒别乱敬人,还不是时候,若有人来敬酒,也看清楚了再答应。」巴山嘴角朝柳霜绫呶了呶,便笑哈哈地走了。
「这什么风俗?」
「不知道啊,看看再说。」
女修乜了二人一眼,冷冷的一言不发,齐开阳却觉女修一瞥之间,普普通通的容貌下目光甚是灵动。
酒过三巡,欢声更烈。有六名男乡民举着酒碗向女乡民靠去,有些大大方方,一副舍我其谁的气势,有两个少年则面红过耳。被敬酒的女乡民都不是孕妇,其中三人摆手不接,三人羞羞答答地应了,也举起酒碗来,自己小嘬一口,与男乡民换了酒碗后再一饮而尽。
顿时暧昧的笑声响起,互饮酒碗的男女结成一对,在篝火边跳起舞来。那巴山也给女乡民中最是漂亮的一位递上酒碗,两人间似是早有心意,女乡民与他喝过酒,两人挽着手来到篝火边。
「原来喝酒是答应求偶?」齐开阳着实给吓了一跳。这时还有两个少女乡民,一先一后跑来齐开阳身前,大喇喇地举碗相邀。齐开阳连连摆手,闹了个大红脸。
少女连酒带碗摔在地上,倒不多做纠缠,只气呼呼地走了。
「很受欢迎嘛,怎不应了她们?反正还得呆上半个月,有两个小娘子相陪,有什么不好?」柳霜绫冷冰冰地道。
「我不喜欢。」齐开阳讷讷道:「不过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
柳霜绫猜到他是想借少女之口多探听些消息,心下却觉郁闷,暗怪自己多嘴。
「咚咚咚……」鼓点之声极富节奏地响起,篝火边成双成对舞动的男女,原本离着一人的距离,男的大幅度左右摇动肩膀展现雄姿,女的则微微扭着腰,显得多情而羞涩。在鼓点的催促之下,男女之间一步步靠近,将至贴面时又各自一个侧身交错而过,背对着背,各迈右腿向着同一个方向转着圈圈。巴山身形高大,女伴也有几分颜色,很快其余几对就识趣地退在一边,将篝火旁最显眼的位置让给巴山与女伴。
鼓声苍凉,原本咚的一声直至余音将绝,才会再度落棰。此刻一棰紧似一棰,似在催促同舞的男女。他们也在鼓声之中越靠越近,直至臀股紧紧交贴在一起厮磨。乡民们大声欢呼,纷纷举起酒碗豪饮起来。
齐开阳面红过耳,柳霜绫幻了容看不出脸色,但双目也不由躲闪。那女修锁着眉啐了一口,见两人一同向她看来,气鼓鼓道:「看什么看?小心长针眼!」
鼓声再度急促,棰棰如心跳一样仅有少许间隔。相舞的男女一同转过身来面面相对,双双左膝跪地右腿弯折踏稳,两条右腿相互贴着向前滑行,直把右膝顶在对方胯间。此时两人一同横过右肩一连三撞,换过左肩又是一连三撞,右腿才又缓缓后退。来回几轮,那鼓声已密如暴雨,刺激舞蹈的男女面上露出亢奋的血色,舞姿也更加热情奔放。领舞的巴山搂着女伴的腰肢,女伴则环着他的脖颈,两人团团旋转,绕着篝火转着圈。
火光在黑夜中分外晃眼,鼓点声中相舞的男女动作已近癫狂。巴山喘着粗气,女伴已将身体完全交给了他,随着他的旋转双足腾空,腰肢舒展,整个人都被甩得横飞在空中绕圈飞舞,纷飞的裙摆像盛开的黑花。随着篝火旁的朵朵黑花全都盛开,那鼓声音量变小,却像雨打珠帘,淅淅沥沥,最后咚地一声大响!巴山旋转的动作骤然停下,女伴借着空中飞旋右腿一抬盘上他的腰际,随后左腿也卷了上来勾紧臀部下方。巴山气喘如牛,高大的身体波浪一般扭动,女伴也随着他的姿势一同上下起伏,舞姿已变作最原始的激情。
齐开阳与柳霜绫不敢再看下去,见这些乡民都已喝得酒意上头正对着相舞的男女大声欢呼,便起身悄悄离去。
「你看见没有,那些有身孕的女子都在大口地喝酒。」柳霜绫心如小鹿乱撞,急忙寻了个话题,身后热情又放荡的欢呼与笑声惹人心烦气躁,女郎不愿久呆,遂顺着山道走去。
「我听说凡人女子怀有身孕时若是喝酒极易小产?这就是咄咄怪事。」齐开阳掰着手指头,道:「难道大山部族里的女子身体强健,不惧这些?」
「不知道呀,我看……」
「柳霜绫!」
两人正窃窃私语,身后忽然一声女子娇音,柳霜绫被叫破名字,豁然回身,见那女修正立在星光之下,冷冷地看着两人。
「你认得我?」
「冰魂雪魄,坎震之英。就算你藏了面貌,柳家除了柳霜绫以外再没个像样的,你不是谁是?」
方才不过借在溪边帮忙之机随手试了试就被叫破功法,柳霜绫暗暗诧异,倒佩服这女修见识广博。当下虽惊不乱,嫣然一笑,道:「你找我有事?」
「你若不是柳霜绫,现下已经死了!」女修指了指齐开阳,道:「他是谁?」
「姐姐好像见多识广嘛,我叫齐开阳,姐姐听说过没有?」齐开阳见大家素不相识,这女修就一副颐气指使,咄咄逼人的模样,心下十分不耐,忍不住讥讽道。
那女修不置可否,向柳霜绫问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游山玩水,信步至此,既蒙山民相邀,就往安村一行,怎么啦?」
「你说我信不信?」
「那是你的事,与我何干?」
「相干。」女修踱步上前,面色倒是一缓,道:「柳霜绫,你名声不错,良言奉劝你一句,前方或有血光之灾,你自恃修为高也难抵敌,还是莫要沾染为好。」
「哦?」柳霜绫媚目一眯,道:「这就是你说的相干?原本倒没想过,经你这一说,我偏要去看看。」
「世上良善已不多,何苦枉送性命。」女修拂了拂衣袖,翩然转身,道:
「良言难劝该死鬼。」
「姐姐留步,既言有血光之灾,姐姐想必知道些内情,可否提点一二?我们也好小心些。」柳霜绫提步跟在她身后,道:「更免得误了姐姐的事。」
「你们要去便去,老老实实在村落里呆着,莫要乱管闲事。」女修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道:「言尽于此,还望自重。」
柳霜绫看着女修离去的背影骤然消失在黑夜里,道:「这人的身份不一般。
你看她举手投足,刚才拂袖那一下,贵气逼人,都是平日里习惯了一时半会改不过来。不过,好像对我们没什么恶意。」
「居高临下,让人讨厌。」齐开阳翻了翻白眼,对那女修甚是敌视,好像唯恐她又抢了自己的「生意」,让自己无法交差。一时生气,拔腿就想返回乡民的营地找女修说道清楚,忽又想起刚才热烈的舞蹈,实在不方便回去。
柳霜绫也没有回去的意思。这些乡民性情直接,求偶之后情投意合,大体不管不顾就要做些羞事,柳霜绫一人呆在旁边都觉浑身不自在,何况还和一个认识不多日的男子一起。
两人所想相同,黑夜如墨,孤男寡女,心中都觉不妥。在齐开阳少年心中,明知柳霜绫早已许配人家,但相处数日,骤然要分离却觉颇为不舍。而柳霜绫更觉自己莫名其妙,原本一时好奇心起,走到此时此刻,不仅鬼使神差地就为他千般考虑,譬如自己主动就跑去探听消息。今日之前,两人说的话屈指可数,连他的来历师承都不清楚,更遑论他的生性如何,却同样有不舍之意。难道就因为这个少年的长相?
柳霜绫悄悄看了齐开阳一眼,见这少年国字脸庞,双眉如剑,薄薄的双唇让他看起来不仅英俊,还带着坚毅果敢。虽年龄尚幼还没完全张开,已极具阳刚之气,爱笑的性子又让他极易让人亲近。可光凭一个相貌又全然说不通,修士中的年轻俊秀她见过许多,就连近年来名声大噪的四公子都有许多往来。但无一人和这籍籍无名,修为不高的齐开阳一样,让她不由自主地像在泥潭中陷落。自己眼下的作为,都可说有违妇道。
柳霜绫银牙颤了颤,她虽极不喜被人叫做冯夫人,但为了洛城柳氏仍不得不低头,她的的确确是冯夫人。
她自幼知书达理,十五岁定亲之时也下定决心,从此成冯氏的贤内助。可叹苍天弄人,将要嫁作的他冷眼相待,就因为一个可笑的缘由……一腔好心好意,平白地受人羞辱,柳霜绫心中气苦,暗道:有了夫家又怎地?我偏要任性一回,
偏要和他走这一段路。
「柳仙子?柳仙子?」刚刚想到这里,少年的呼声将她从恼怒的回忆中唤醒过来。齐开阳见她面含冰霜,不懂她心中所思,想了想难以猜透,只道:「前路恐不太平,感谢柳仙子助拳,我师命在身,柳仙子不必犯险。改日江湖再会……」
「关你什么事了?这些乡民淳朴善良,我自喜欢呆在这里,若有什么妖邪作乱也当为他们除去。」柳霜绫余怨不息,但看少年清澈的双目,恍然大悟他是不愿自己入险境,心中登时升起暖意,音调转柔道:「待此间事了,我还要随你往师门一行,尝一尝你家大姐烹制的菜肴,你可莫要想赶我走!」
第三章玄功初现
在群山间行走,经过是山,入目也是山,转过了一处山脚,眼前豁然开朗。映着傍晚的余霞,大片大片姜花玉般青黄的草地披上一层金灿灿的光芒。
这是一处美丽而安宁的乡村,三百来户人家宁静又喧闹。老人们坐在屋檐下,悠闲地吸着旱烟,半大的孩子在溪水池塘里追逐嬉戏,泼溅的水花化作雨雾落下,绘制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霓虹。村妇们挺着肚子闲坐在溪边,浅声,低笑,不时还骂几句弄得一身污泥的孩子。一座座新落成不久的木屋新居里,传来男人的谈笑与饮酒声。村口的大花公鸡昂首挺胸地打着鸣,袅袅炊烟缓缓冲天而起,粮油米面,肉食野蔬正被煮熟,大口的海碗里装满了食物,也装满了村民富足生活的欢乐。
齐开阳与柳霜绫下了马车,顺着乡间小道向村落行去。昨夜他们待营地里篝火熄灭,人人酒醉睡熟,再没有动静之后才回。他们回得晚,女修更直到黎明才回,晨间赶路时上了马车,就见她虽幻了容,比起昨日更加心不在焉,忧思重重。
齐开阳弯腰捏了把泥土,这处山坳在昏莽山中不算好,也不算坏。满地经年不修的野草长得盖过足面,又因土壤养分不足,草叶子青中带黄。昏莽群山,数万年来就不是养人的地方,聚居于此的乡民守着祖祖辈辈舍不得丢弃的土地勉强生存。就算如此,安村已是这一带最好的一片土地,还想要看见人烟,还得再走出百里之遥。
“齐小哥,这几日你就先住在满婆婆家里,她最喜欢年轻小伙子。”巴山搭着齐开阳的肩膀,指着村落尽头处的一座屋子道:“满婆婆的儿子儿媳都死了多年啦,跟着孙女一同过日子,你们去正好陪她说说话,她一定开心得很。”
“一切听巴大哥的安排。”齐开阳见赶圩的村民回来后,正忙着将大批货物卸下,道:“承蒙巴大哥一路照顾,我来搭把手。”
“不用不用,村子里人手有的是,还用得着你帮忙?朵依,朵依,快过来。”巴山大声招呼,那叫朵依的小姑娘跑了过来,正是昨晚白月节时端着酒碗来找齐开阳的少女:“客人就在你家里住,快带人去。这里的事情不用你,回头我自会把你家的那一份送过去。这回你家招待客人,会多分些好东西给你家,快去!”
那女修则被安排在村头一户人家里落脚。巴山在村子里很有些名望,朵依虽有些不情不愿,但又不敢违抗,嘟着嘴领着齐开阳与柳霜绫向家里去,临行还朝齐开阳狠狠地瞪了一眼。
“这下好了,叫你昨晚得罪人家,到了人家家里,让你睡地上。”柳霜绫瞧着好笑,推了推齐开阳的肩膀,道:“还不快点去讨好人家。”
“别闹我呀……”齐开阳神色难堪,又挑了挑眉,低声道:“你看,这村子里的人连地都不种了。”
山间的梯田,村路旁的水田里长的都是漫过足面的小草,五谷杂粮一棵都见不到。这倒乐了家禽们,大群大群的鸡鸭鹅正在草地上啄食小虫。
“我看见了,这些鸡鸭能换那么多货物么?”柳霜绫多年不与凡人交道,对这些俗事不太懂。
“做梦呢。”齐开阳瞄了瞄,道:“我看这些家禽都是他们养来平日食用,都不够一村子人吃的。我方才见他们卸货,除了最多的粮米,肉干买得着实不少。乡民去赶圩,都是拿打来的兽肉干去换粮食油盐,还有采买肉干回来的?”
“我看村口的那帮男人,大白天的都在喝酒取乐,没人劳作。”
“农田都长草。咄咄怪事,难道佛祖庇佑,地底下挖出金子来了?”
说话间已来到满朵依家里。比起安村里大多人家的富足,满家就清苦了许多。三间草屋经年失修,看着有些破旧。许多人家都在院子里晾晒肉干,满家则只有几簸箕的豆子。满婆婆一脸皱纹,年岁不轻,见孙女归来,满面笑容,嘴里掉了两颗门牙:“依女回来啦,他们是谁呀?”
“路上遇见的客人,巴山大哥让他们住在咱家里。”朵依蹦蹦跳跳的跑上去扶着满婆婆,道:“奶奶,孙女儿这回得了好些好东西,巴大哥一会儿送来。”
“我家依女越来越能干咯。”满婆婆招呼二人进了院子,指着一间空屋道:“依女,快去收拾收拾给客人住下。等巴山将东西送来,婆婆去做顿好吃的。”
满朵依收拾好空屋,又去厨房张罗,满婆婆领着齐开阳与柳霜绫进了屋。小屋虽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但是就一张小床,一张小几,还有两把板凳,在这个富庶的乡村里,满家的日子似乎过得很是清贫。在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男女老少都过着悠闲日子,就放养些家禽,连粮食都不耕种的村子里,这样清贫的人家除了受村民欺负,实在没有别的理由。满朵依姑娘虽说不上有多少颜色,眉眼还算秀丽,白月节上也大受村里小伙子们的钦慕。再看巴山的态度,特地将他们安置在此,以让满家多得些货物,不像受了欺负的样子。
齐开阳满腹疑团,满婆婆笑眯眯地道:“家里没什么东西,你们呀将就住一住,晚上挤一挤。”
柳霜绫面上发窘,垂头道:“婆婆,我们姐弟俩……”
“行啦行啦,我老婆子见得可多,你们哪,九成九就是家里偷跑出来幽会的小情人,骗不了我老婆子的眼睛。”
满婆婆笑眯眯地出门,齐开阳两手一摊,道:“你看看,这下被你说中我得睡地上,可满意了?”
“不满意。”柳霜绫正被满婆婆的话说得忸怩不安,闻言忍俊不禁,也暗觉少年体贴,嗔道:“谁准许你和我一个屋子?你到外面去睡。”
“外面就外面。”
齐开阳撇了撇嘴,回身时见满婆婆坐在院子里晒着晚霞,满朵依偎在她膝前,祖孙俩轻声说着些什么。满朵依一脸委屈,眼角还挂着泪珠,不时指点着齐开阳居住的草屋。满婆婆眯着眼,轻拍着她的后背宽慰着什么。很快巴山送来半车货物,连声嘱咐满朵依好好招待客人,又与齐开阳寒暄了一阵,说今夜好好休息,明日再领他们到山上风景秀丽之地游玩。
齐开阳帮着把货物搬进屋里,才见满婆婆与满朵依的居所也是空荡荡的,满家的确清贫。不一时开饭,满朵依端着大碗摆上来,做事很是麻利,小小年纪好像当家多年。饭后齐开阳帮着收拾,借机道:“满姑娘……”
“你可以叫我小依,我没那个福分当姑娘小姐,我们山里人也不懂这些规矩。”
“那,多谢小依款待啦。”
“谢什么?你们是客人,本来就要这样。”满朵依忽然回身,气鼓鼓地道:“我问你,昨夜你为什么不肯,是那个姐姐不同意么?你去告诉她,我没想抢你,我和你睡一觉有了小娃娃,你爱留下人家很欢喜,你要是想走,我也绝不留着你。奶奶说了,你是山外面的人,不会想留在这里,我也不要强留你。你要是不敢说,我自去和她说。”
齐开阳嘴角颤了颤,哭笑不得。在大山里长大的人,连个少女都如此直白,从小到大他还没经历过这等阵仗,硬着头皮道:“这……我怎可坏了你的名声。”
“什么名声?我昨夜满十五岁,刚到可以嫁人的年纪,又还没嫁人,想和哪个男人睡就和哪个男人睡。”满朵依背过身去,低声道:“奶奶告诉我,你们外面的人规矩多得很,我不想离开这里,也不想离开奶奶。齐哥哥,你就和我睡一觉好不好?人家想有个小娃娃,有了小娃娃,就什么都好啦。”
“我看村里好些大哥都喜欢你……”齐开阳满头大汗,巴不得溜之大吉,随口道:“为什么有了小娃娃就好了?”
“有了小娃娃,我家就不用再受穷啦!”满朵依猛地扑在齐开阳怀里,柔声道:“他们哪有你好看,我先和你睡,等你走了不要我了,我生完小娃娃,再和他们睡。”
齐开阳勤修武技,一个凡人女子岂能近得了他的身?却被满朵依那句不再受穷激起心中疑云,一时愣住,被少女抱个满怀。齐开阳一惊,他虽血气方刚,既看不上这样的凡人少女,就不愿沾惹。但满朵依待他真诚,他心中一软,也不肯太过决绝伤了人心。左右为难之际,更不知该怎么办,伸开的手臂就此僵在空中。定了定神,刚想说些宽慰的话语,满朵依已放开了他,目含热泪道:“连抱都不肯抱一下,你看不上我,那就离我远些,不要误了我家的事。”
齐开阳深吸口气,退开两步道:“小依姑娘,我在此地不会久留,更不会轻易喜欢一个人。你们村子有你们的习俗,我不敢说是对是错,可我也有我的意愿。这等事我做不来,望你见谅。”说罢飞也似的逃了。
“怎么舍得回来了?小姑娘那么喜欢你,多抱抱人家多好,去呀,最好别撒手,抱回你师门去。”
“事情不对。”齐开阳疑惑重重,以至柳霜绫寒着脸,声音冷冰冰的,他的心思也全不在这上面,道:“她刚和我说,生了娃娃就不受穷了。”
“那就和她生一个去,你不是心疼人家么。”
“别闹我了,你有本事把幻容去了,我看你还有工夫在这笑我。”
“你……”柳霜绫被这句抢白噎得说不出话,讷讷道:“我又不稀罕。”
“我难道稀罕?”齐开阳瞪了她一眼,压低声音道:“有没有觉得,这村子里的孕妇实在太多了些?”
“有。但我想大山里的人多子多福,不足为奇。只有一点怪得很。”
“哪一点?”齐开阳隐约摸出了些头绪,却不能揪出最关键的那条丝缕,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烈。
“从村头一路走来,我见那些没有身孕的女子中,有近半刚刚生产不久,有些肚皮还鼓鼓的。数目我点过了,没身孕的一百三十二人,刚生下娃娃不久的五十七人。”
这些事情若齐开阳独身前来,花些时间当然也查得出来,但有柳霜绫相助,女子心细,有所疑之处当即就留了意。刚生产完的村妇,至少半年之内婴儿还在襁褓,寻常都是抱在怀里。齐开阳经此一点就醒,柳霜绫如此细致,他露出感激之色道:“怪的就是,这村子里男女老少,偏偏一个小娃娃都没看见。”
“你还想去问?”柳霜绫香唇微撅,冷冷看着齐开阳。
“不。村子里俗规不少,一时半会儿问不清楚,还未必问得出来。”一路上齐开阳对安村的富庶早有怀疑,也寻机探听过几次,村民们虽热情好客,但沾此事就绝口不提,只说佛祖保佑。齐开阳一边是不想久呆,另一边也是心头不安之感越来越重,更不敢再去沾惹满朵依,道:“等时辰晚些,我到各家偷偷去查一查。”
月上中天,村子里的歌舞渐歇,各家各户的点点灯火也慢慢熄灭,只剩零星几点的火光,满家祖孙也已睡下。齐开阳悄声打开房门闪身出去,柳霜绫也跟了出来。
“你来干嘛?”
“一起去呀,我一人留着做什么?小媳妇给你等门么?”
柳霜绫随想随言,等察觉不妥已然不及,面上微红,忙起身形贴地飞行向村居寻去,齐开阳足踩草叶跟在身后。两人摄手摄脚,连探了十余户人家,一个婴孩都没看见。原先还想是不是村中习俗,婴孩还在襁褓都被留在屋里,看来并非如此。两人对视一眼,目中皆有浓浓忧色。
“去那里看看。”齐开阳指了指一户还留着如豆烛灯的人家,敛声息语地纵了过去。
这户人家尚未安歇,女主人正在低声数落,男主人嘿嘿地赔笑。齐开阳听声音,记起这男主人也在车队之中,昨夜的白月节上和一名少女交换了酒碗共舞。女主人正埋怨他嫌弃自己,又要找新人。男主人道:“我娶她进门,这些年多生几个孩子,家里更兴旺。到时你做大,她做小,孩子长大出息了回来,你做大娘,她做二娘,咱们一辈子不愁吃喝,还有多些子孙养老,又有什么不好?”
“她又没生过,谁知道能不能生?”
“活佛庇佑,当然是能的。”男主人笑嘻嘻地道:“别家原本不能生养的,这些年不都生出娃娃来了么?”
女主人还待争辩,男主人悉悉索索地脱起她的衣服来,道:“他娘,三娃已出生半年,活佛说将养半年刚好,我们趁着好时候再生一个……”
“两月前活佛刚现过金身,还说明年入寺的娃娃给白银一百两,不知道来不来得及……”
“一会儿再说,一会儿再说……”
男主人急不可耐,两人做起夫妻伦常之事,不一会儿传出让人耳热心跳的呻吟。齐开阳与柳霜绫面红耳赤,不敢再听,悄声离去。
“一个娃娃白银一百两,省着点都够这些乡民用个十来年。怪不得安村这么阔气。”齐开阳掰着指头算了算,啧啧称奇。
“不分青红皂白,是娃娃就给银子?哪有这样的寺院。要这么些娃娃做什么用?这左近你有见着什么寺院么?”
柳霜绫正沉吟间,村头人影一闪,正是同行的那名女修。两人对视一眼,齐开阳道:“没见着,这人倒像知道些内情,我们跟去看看。”
柳霜绫点点头,一拍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袖裾飘飘,袖口的三只彩燕脱体而出,光芒闪过撑开片玉色轻纱,将齐开阳一同笼了进来,两人的身形一隐而没。那件玉纱上镂着水蓝色的玄奥符文,从内看去不挡视线,蓝色的柔光时隐时烁,将洒落的月光都染成微蓝。齐开阳还是第一次与佳人挨得如此之近,几乎肩贴着肩,女儿身上淡雅微甜的馨香飘来,少年心头猛跳,忙收拢心神,悄无声息地尾随女修而去。
女修原本贴地急速飞行,二十余里后就落下身子,改为提步向前,越走越是缓慢,隔着玉纱都能感到她的犹豫与彷徨不安。又行十余里,女修数度停步,终于跺了跺脚,又向前行去。
“她发现了我们?”
“不知道。”柳霜绫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又比比划划,却说不清大意,遂在齐开阳手中写道:“法宝隐身之能仅是附带,不太高明,她既没叫破,且跟着看看再说。”
手指触感微凉,在少年粗糙的掌心里划过带起一阵酥麻,春葱般尖尖的手指偏生指腹圆润,如脂如玉,齐开阳心中一荡,掌心一缩。待玉指离去,酥腻之感尤在掌心萦绕徘徊,难以忘怀。
此地离安村三十余里,又是片贫瘠之地,枯黄的土地上寸草不生,灵气全无,隐隐然还觉有股奇异的力量正在压制体内真元流转,齐开阳与柳霜绫均觉不适,女修亦肉眼可见地更加不安。又行数里,她忽然停下脚步,冥思片刻,伸掌握住一支从袖中落下的短尺在手。短尺一头钝,一头尖,在女修手中滴溜溜地旋转,停下时尖端正指着齐开阳与柳霜绫。
“是你们?出来吧,别藏了。”女修转身对着二人,玉掌一合将短尺收起,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
齐开阳见这女修依然是幻容的样貌,双睫上却闪烁着月华般的淡淡光芒,对视她的一双眼睛时如望深井,渊遂迷人。柳霜绫掀去玉纱,光华合拢又聚回簪花百褶裙上变作三只彩燕,她莲足在地面轻轻踩了踩,一双春山眉不由一蹙。
“亿年之前仙佛决战于此,天崩地裂,时至今日仍有残存的阵法禁制,踏入者修为法宝皆受其扰。”女修也抬足跺了跺地面,道:“你们一踏入这片贫瘠土地我就已察觉。”
“为何此时才揭破?”柳霜绫举目四望来回打量,终于对着东方停下,媚目一眨不眨地细看不停。
“要你们帮我!”女修恨恨咬牙,道:“你们可知此地发生了什么事?”
“村民不事耕种,只生小娃娃,拿小娃娃换银两一夜暴富。”齐开阳不喜她颐气指使的模样,取笑道:“原来你彻夜不归,已提前来试过了,自己不成,想着找帮手。”
“柳霜绫,这人到底是谁?”女修指着齐开阳沉声道:“此事干系甚大,不能让来历不明的人在此捣乱。”
“我也不清楚呀,路途偶遇,搭个伴儿。”柳霜绫气定神闲,目光依然望着东方道:“我信他就是。”
“好,你信他,那我信你!”女修面色终于缓了下来,走近二人,顺着柳霜绫的目光指着道:“那里有一处幻阵,一处禁制。幻阵将山石幻作寺院与金身,专一诓骗村民。禁制用以压制血光煞气,有此禁制,不细查难觅踪迹。修士最不喜昏莽山,就算往来都是匆匆而过,谁会来在意细查?”
“既有血光煞气,为何不见怨气冲天?”血光之灾必有生灵死难,生灵既死,自有怨煞生成。煞者血流得多了自然而生,怨者源于生灵惨死之前的一点通明,留下余怨不散,二者同生同伴。血煞之气可困,怨声载道如鬼哭狼嚎,岂能光凭一个阵法就镇住?柳霜绫不明就里,道:“而且我见那阵法里竖着丹鼎,若我没认错,乃是《三十六水雷丹法》,亦五雷正法之术。邪魔功法不同,用五雷正法炼出的丹丸又能做什么?还有……你是谁?我又为什么要信你?”
柳霜绫转回目光,双捷上也闪烁着淡淡的蓝光,伸手拉住齐开阳的手掌写道:“若有不妥,速速离去。”
“信不信,一看便知,何必问我。”女修冷笑一声,道:“五雷法就五雷法,偏偏要安一个正字。亿年之前不就为了一个正,一个邪,搅得周天翻覆……”
话音未完,一道红光冲天而起在空中炸开,纷扬成十余道红绸般的血柱遮蔽了这方天地。三人猝不及防,气机在一霎那间就被锁定,血柱悬悬垂下,长长的彩旗般飘扬,腥味扑鼻,煞气冲天。两条血柱之间又有细丝正在循循编织,片刻间密如罗网。
“好快的布阵手段。”柳霜绫心中暗忖,猛觉足底煞气逼人,忙向前一扑。
十余道血柱从地底喷泉似的直冲霄汉,与空中的血色绸缎遥相呼应,很快便接在一处,像一朵可怖的血色花朵将三人困在其间。那血煞之气冲人欲呕,女修取出一面澄黄的小旗迎风而长,旗面上嵌着璎珞,南红,朱砂,碧玺,桃珠等种种宝石,经由符文相连,霞光灿灿,将煞气隔绝在外。
“你叫什么名字?”柳霜绫媚目四顾,尚未出手,只伸手系了系簪花百褶裙腰间丝带,又取出一串冰珠戴在腕上。
“这时候还问这个?”女修昨夜已试探过,知道厉害,心焦之下斥道。
“还那么趾高气昂的……都是你昨夜先打草惊蛇,才给人设了伏,哼。问你名字,若是我们有人死了,我们三人中活下来的总该互相给族人报个信。”
“说点吉利话成不成?”女修回头瞪了她一眼,忽而嫣然一笑,道:“说的也对,叫我素素吧。”
大敌当前,无论柳霜绫还是素素都已无暇再维持幻容,这是齐开阳第一次同时见到她们的真面目。都说红花还须绿叶衬,但两朵鲜花一同翩然绽放,便实在难分高下。柳霜绫眉似春山,一双媚目圆大明亮,眼波款送。素素双眉弧线弯弯,如初生新月。比之柳霜绫,她的一双眼睛略细微长,眼角上翘,不及柳霜绫的妩媚,神采奕奕间却多了股温柔。二女均是鼻梁高挺,但柳霜绫的鼻翼小巧,配上她的媚目妩不可当。素素的鼻翼舒圆,礴然大气,雍容华贵。柳霜绫生就一张樱桃小口,绰绰风姿,娉婷似水。素素的香唇丰满莹润,就如一团燃烧的烈焰,最妙的是她嫣然一笑时,两边唇角下方各凹出枚小小的浅涡,将她原本落落大方的样貌里平添一分娇俏。
这也是齐开阳第一次看见柳霜绫傲人的身材。女郎只是紧了紧丝带,一身宽松的簪花百褶裙束躯如绘。酥胸山峦般高高挺起,饱饱沉沉,胸襟间一道雪痕在血光之中更白得晃眼。丰臀肥美圆润,在修长挺直的娇躯上勾出一抹勾魂夺魄的弧线。更让人窒息的则是胸臀之间可堪一握的结实细腰,看似吹气可折,此刻却有力地绷束,简直是把轻易剜去男人心肝的杀人尖刀。
“昨夜侥幸让你得脱,还敢回来送死?”阵法中数道血光汇聚成一个人影,看不清面貌,只见一身血焰腾腾,双目一眨一眨全是红沉的妖异血光。他腾在空中,足下踩着片足有二百余个小小骷髅头拼搭而成的骷髅云。
齐开阳倒抽了口冷气,道:“是那些婴孩的骷髅?”
“不错。几十两银子一个婴孩,还能让那些可怜的愚民死命地生,把亲生骨血送给这邪徒修炼魔功!都是些还在襁褓中灵智未开的婴孩,如草如木,可不死得没有半点怨气?”
素素冷笑声中,祭起的澄黄旗帜上一枚南红玉抵不住血煞之气,吧嗒一声,表皮裂出龟纹。漫天的血煞之气见机,从南红玉耀出霞光的破绽中钻了进来。再看澄黄旗帜时,诸般辟邪珠玉都或多或少被染上了血色。腥气翻滚,像条血色妖龙张牙舞爪地朝三人抓来。
一抹白光霹雳般闪过,彻骨的奇寒带着辟邪的雷霆电光,吞噬了侵入的血煞之气,击碎了血网,划破了绸缎般飘扬的血柱。
冰魂雪魄,坎震之英!
柳霜绫祭出宝剑悬空立在香肩旁,一剑奏功,却也耗费她大量真元,借着血阵散乱,忙四下寻找阵眼。血影在空中一震,掉下丈余许,血色花朵的法阵也发出凄厉的鬼哭之声,断裂的血柱在空中乱晃,像被大风吹乱了的绸带,素素立感身上压力一轻。
“柳家的小丫头?本尊自在此修行,与你们何干?也罢,也罢,原只想受些愚民的供奉,不愿招惹是非。你们既送上门来,正好拿了做炉鼎!”片刻间血影稳住身形,断裂的血柱正互相寻找着重新接驳。法阵内狂风大作,凄声厉厉,血影脚下的骷髅云空洞洞的眼窝齐向柳霜绫看来。
柳霜绫心中疑惑始终不减,被这可怖的骷髅云一看警兆大起。小小的骷髅头无牙的嘴张开,露出黑洞洞若深渊般的咽喉。
“不好,快躲开!”素素擎着澄黄大旗飞身而起,就见柳霜绫高举右臂,皓腕上的冰珠串闪出一座虹桥架在头顶,轻飘飘地飞出澄黄大旗的霞光范围,朝血影冲去。素素见状咬了咬牙,举着宝旗,翻手拿出只紫金宝镜,朝着空中被血色迷蒙了的明月劈面一晃。
虹桥闪耀着七色毫光,明月被宝镜一照,法阵中的月光登时亮了几分,射入冰珠串之后虹桥毫光更盛,法阵里血煞翻滚不能入。柳霜绫娇叱一声,宝剑顷刻间覆上一层冰晶,冰晶之外电光缭绕,柳霜绫握住剑柄,朝着血影遥遥一指。剑光辉煌冰冷若冬日射在冰面上的寒阳,直朝骷髅云射去。
那群骷髅云发出厉吼,奶声奶气,听上去让人毛骨悚然,诡异之极。深渊般的咽喉吐出黑气滚滚,空洞洞的眼窝里又射出两道玄黄之气!
柳霜绫见状大惊失色,那玄黄之气至真至纯,带着沛然莫御的威势,如苍天垂落般压下。女郎心念一动,剑光不理黑气,直朝玄黄之气射去。两气相交,剑气一触即溃,玄黄之气略一阻滞又铺天盖地地压下。柳霜绫手掐法诀,身后一道虚影升起,虚影容貌身材与柳霜绫相同,只是大了一倍,身着仙衣,脑后仙带飘飘。虚影衣袖一招,袖中剑光缤纷如雨,终于将玄黄之气击得朝天飞去!
转瞬之间,黑气已袭到柳霜绫身前,女郎倾尽全力击退玄黄之气,再无力抵御。素素始终在后观望,援手不及。电光石火的刹那,一道金芒闪在柳霜绫身前,双掌一举,金光如初生之日炸起,无可逼视。血影与素素偏头拂袖一挡之间,齐开阳击开黑气,亦被震得远远飞去。
玄黄之气汇进血柱,黑气沉下地面。血柱像饱饮鲜血,一根根粗如巨木,地面上黑红的血水翻腾,竟成一片血海。齐开阳在空中连翻几个筋斗找不到落足点,正自焦急,一只玉手伸来与他相握,将他拉了过去。柳霜绫踩在莲瓣之上,娇喘吁吁,身后的法相光华黯淡了许多,若隐若现。莲瓣在血海翻腾中如一叶小舟,只片刻间,洁白的花瓣与粉嫩的花尖就现出暗红的锈斑,竟是被血煞秽气污了。
素素取了颗宝珠安放在旗杆尖端,那宝珠华光大放,她又摇动宝镜,月光似被吸引着朝宝珠射来笼罩大旗,旗面上诸般辟邪宝玉明亮如星,血煞威压一时半刻下不来。她见了齐开阳的掌中金光,脸上一闪而没喜出望外之色,又觉不好定论,惊疑不定地看着齐开阳。三人中齐开阳的修为明明要低得多,居然空手迎击连法宝都抵御不得的血煞之气,着实让人动容。
正巧齐开阳道:“没事吧?把法宝禁制放给我。”
柳霜绫想也不想依言而行,齐开阳足尖在莲瓣上点了点,那莲瓣被金光包裹,顿时锈斑尽去,脚下血海翻腾,再侵不得莲瓣。
“没事,邪魔没比我好多少。素素姑娘手段很多嘛,每一件都是上上之品。”柳霜绫看着大旗与镜子,横了素素一眼,那血影深不可测,自己一人难以抵敌,催促素素道:“还不召法相?等着都死在这里么?”
“不到时候,再等等。”素素与柳霜绫修为相仿,当然也能召出法相,却银牙咬得咯咯作响,坚定地摇了摇头。
那血影看着三人各祭异宝,尤其是莲瓣上闪烁的金光,血目飘忽着惊疑不定,一时并不追击。
“呵,还要等?”柳霜绫盘坐着调理真元,冷冷望向素素,道:“非要我说破你么?”
素素口气一软,伸出三指对着明月道:“我绝无害你们之意,我有我的苦衷,明月在上,可鉴我言。”
“你不害,和袖手旁观并不相干。”柳霜绫低声道:“你昨夜明明与这邪魔交过手,知道厉害,不但不去找救兵,非得逼到万不得已才趁我们的风,说明你心中有鬼,此行不敢被外人知晓。我们恰巧撞上,你是进退两难,才迫不得已与我们联手。到了现在,连法相都不敢召,说明你怕我识破你的真面目。还处处留手,只有一个原因,你觊觎这邪魔身上的异宝,志在必得!”
素素面如寒霜,看不出一丝变化,只道:“我不会害你们。”
“若不是见了这股先天之炁,知道你究竟想要什么,我连你这一句都不会信。”柳霜绫调息完毕站起身来。
“先天之炁?”齐开阳低声惊呼,那股玄黄至真至纯,但他万万想不到竟然是先天之炁。
“邪魔骗取婴孩,普通婴孩能有多大用处?长得多少修为?贪图的不就是母胎中里带来的先天之炁。”柳霜绫洞若烛火,将一切豁然贯通,道:“他偷偷摸摸,只敢找荒僻的凡人村落下手。安村再被吸得两三年的血,他就得挪地方,否则被高人拿住,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也还好他炼制不久尚能应付,若叫他再作乱个百年,我们在劫难逃。”
“可是……可是凡人母胎中的先天之炁聊胜于无,炼制时轻易就被烧成虚无,就凭《三十六水雷丹法》想提出先天之炁,这邪魔手段虽高,可没有这等通天彻地的本领。”先天之炁出于天地始分之时,至真至纯,于修行人而言可谓梦寐以求。以先天之炁炼出的法宝,都是佛宗道祖才可拥有。若以之修炼,更可突破玄关,参悟天机妙境。像这座血阵,注入先天之炁后立刻威力大增。有些奇才修炼起来让人难望项背,就是在母胎中汲取阴阳轮回里的先天之炁凝练根骨,如天生地养。齐开阳面目凝重,他原本存了战胜邪魔的想法,若邪魔掌控先天之炁,他着实提不起太大信心。
“那就多半是这邪魔有什么机缘,要么是肉芝仙,要么是参雪莲,还是什么何首精。喏……”柳霜绫朝素素撇了撇嘴,道:“问她最清楚,都是她此行的目的。”
这些灵木仙草稀奇罕见,本身修炼极难,常常刚冒出土就给挖了去炼丹入药,要么就给飞禽走兽吃了个干净。熬上数千年,能避过这些灾祸本就寥寥无几,恰能长在日月精华之地,稍开灵智知道修行的又是万中无一。时至今日,就是修士中执掌牛耳的东南西北四天池,或是无欲仙宫,剑湖宗,大庄严寺,贤愚寺,或是春秋教,尔雅教这些圣地,也从没听说过有这些仙草。
这类仙草若要成精,都需先天之炁催动,天生就对先天之炁极其敏感,成精之后亦善吞食先天之炁。有这些成精仙草为引,自可吸出先天之炁,再行提炼就简单的多。凡人母胎中的先天之炁再少,久而久之也可积少成多。
“杀了他,不就是我们的机缘了?”素素凤目一转,向少年道:“齐开阳,你修的是什么功法?”
“不知道。啧,别看我,真不知道。”齐开阳皱了皱眉,道:“总之能克制这邪魔。”
“好!今夜若成功,先天之炁我得一半,若有仙草全归你们,但每年提炼的先天之炁要分我两成!”素素全无迟疑,断然道:“你们也不用怕我独吞,只消将消息放出去,天下之大,我无立锥之地!”
“大体是这么个道理,但你要是把消息放出去,我们不是一样?”柳霜绫难以放下戒心,一时举棋不定。
“反正都见了这些不容于天地之物,谁也跑不了干系,等杀了这邪魔再商量不迟。你们对付先天之炁,血海交给我!”齐开阳猛提真元,浑身金气氤氲弥漫,直如金甲天神一般。翻腾在莲瓣之下的血海浪涛般溅起,碰触到金气,顿时被蒸做虚无。他声虽轻,却如龙吟低回,道:“我要先为安村的村民讨个公道!”
素素这一下看得真切,心中再无犹疑,失声惊呼道:“八九玄功?果然是八九玄功!”
第四章:孰为正邪
「八九玄功?」齐开阳,柳霜绫与血影同时愣了一下。
「桀桀桀……」血影嘎嘎怪笑,瓮声瓮气道:「想不到这世上真有人笨得练这门功法!本座今日就算不杀你,你也命不久矣。」
齐开阳目露茫然,柳霜绫则露出惋惜得心痛之色。她虽认不得这门功法,却听过许多。之所以听过却不认得,只因八九玄功已有上万年没人修炼。以柳霜绫家学渊源,见识广博,也不认得。至于为何没人修炼以至于几乎失传,不仅是八九玄功修炼起来困难重重,时时有倒悬之危,近乎十死无生。更因为即使千方百计,迈过刀山火海练到大成,也会停在圣人的门槛前,再无寸进。
数亿年前的昔日天庭,清源妙道二郎显圣真君杨戬就将八九玄功修得大成,贵为天庭第一战将,也终生无力再踏出一步。杨戬眉生天眼,禀赋超凡也做不到,谁又敢说比他还有能耐?
非天赋绝顶不能修习,非锲而不舍不能修习,有了这两样,谁又会去修一个风险重重,且无法抵达巅峰的功法?天地间生灵复苏之后,有记载修习这门功法的不过区区十二人,最强悍的修到六转之后就爆体而亡,血影说的话并非胡言。
三万年前最后一名修习八九玄功者,在修到四转就陨落之后,从此再没有人去碰这门功法。
「别理他胡言乱语。」齐开阳对功法了解甚少,当下浑不在意,先低声对柳霜绫说了一句,又朝血影道:「我一定活得比你长!」
「不错,八九玄功正是他的克星,他在乱你心神,莫被蛊惑了动摇心神!」
素素也道。
柳霜绫对素素所言不以为然,这女子神神秘秘,一眼就能认出八九玄功,可见对这门功法了解甚深。她说这些不过是对齐开阳还需倚仗,怕齐开阳动摇心神倒是真的。但此话不假,无论如何先收拾了血影再说。
柳霜绫娇躯一振,身后法相明光烁亮,道:「血海里有法阵,不要大意。」
「好。」齐开阳长啸一声,纵身一跃向地面上的血海扑去。
血阵弥散着腥浓的恶臭气息,腥秽之力足可将上品法宝污染。若是肉身入内,转瞬之间就会被化去血肉,成为血海的一部分。炼制这一大片血海法阵,不知这血影害了多少人命。
凄厉的惨嚎声中,还有极多奶声奶气,甚至在天真咯咯而笑,不识人言的婴儿魂魄。齐开阳少年心性,爱恨都来得直接。他深恨魔头手段下作,生性毒辣,这处血阵里的婴孩冤魂更让他心如刀绞。
血影见齐开阳下地的一瞬,身边血海被金光一蒸,消散为虚无,他一样心中大痛。八九玄功虽是个愚蠢的功法,但的确是邪法克星。他一掐法诀,血海卷起个滔天巨浪,张牙舞爪朝齐开阳扑去。只一个浪头,就将齐开阳淹没。
血色之中,隐隐有金光透出。柳霜绫知道齐开阳正拼力奋战,她回头一看素素,这女子依然不动声色,只死死盯着血影,澄黄大旗宝光灿灿,仍没有半点出手的意思。
「我回头一定和你算账!」柳霜绫恨声道,素素是吃准她不会袖手旁观齐开阳深陷困境,只想逼得她出手,自己在身后捡便宜。
「算账?你一个定了婆家的妇人和个少年勾勾搭搭,担心他比担心自己更多,拿什么和我算账?」素素凤目流转,淡淡道:「你再不出手,待那魔头把先天之炁打入血海,齐开阳可就顶不住了。」
「哼。」柳霜绫不置可否,手掐法诀,身后法相白光大涨,似被霜雪覆盖成了一座冰雕。法相双手在小腹前虚抱,如捧宝珠,冰魂雪魄剑在她虚捧的中央陀螺般滴溜溜地旋转,似被无形之气逼迫着嗡嗡颤抖。
「冰魄奇光?这才像个样子!你放心,该出手时我会出手。」冰魄奇光森寒彻骨,素素在一旁也如坠冰窖,认出功法,忍不住赞道。
柳霜绫长发纷扬,飘飘若仙,纤纤十指接连弹出点点星光汇入宝剑之内。冰魂雪魄剑越转越快,剑柄剑身皆成虚影,唯独剑尖一点灿烂白光越来越亮。
血影原本全力压迫齐开阳,见状不敢丝毫怠慢。他袍袖一拂,骷髅云将他团团包裹,成了一个骨茧。骨茧缝隙之中玄黄之色灯火般时明时暗,在夜色里照得无数骷髅头更加可怖。
「疾!」柳霜绫娇叱一声,冰魂雪魄剑银装素裹,身后冰雕般的法相身上光华化作碎冰全数凝结在剑身,法相朝着剑柄一推,冰魂雪魄剑化作一把冰锥急速伸长。也分不清是碎冰在空中凝结,还是她的寒冰真元激射而出!
冰魄寒光去势如电,不及眨眼,冰锥已刺至骨茧!骷髅云原本绕着血影打转,寒气袭至,立将整个骨茧冻结成一座冰雕。锥尖刺在骨茧上,裂出个拳头大小的缺口,似在蜂巢打了个洞。
柳霜绫法相虚捧的宝剑还在不住旋转,骨茧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片片,骨屑纷纷而落,洞口越来越大。血影在骨茧中闷声不吭,只是那层忽明忽暗的玄黄之气始终闪烁不停。冰魄奇光被阻在光芒之外,柳霜绫频频催动真元,再无寸进。
双方僵持片刻,玄黄色的先天之炁光华闪烁不停,而冰魄奇光却眨眼间细了一圈,似被先天之炁化解。柳霜绫掐着法诀,拼力催动真元,维持冰锥竭力进攻。
可先天之炁磅礴浩大,冰锥越来越细……
齐开阳被困在血海之中,他周身金光升腾如焰,诸邪难侵,血海伤不了他。
但此刻他觉得自己身处深渊,无论天上地下,血海无边,失却方位,不知归途。
深知被困在法阵之中,齐开阳在血海里左冲右突,不得路径。看护体金光之外浓稠恶心的血浆缓缓流动,腥气冲人欲呕,血阵之外半点动静都传不进来,也不知柳霜绫和素素情况如何。齐开阳心中焦躁,迈开双腿,仗着护体金光在血阵里狂奔。
不知过去了多久,齐开阳迎面撞上一堵无形气墙,胸口一闷血气翻涌,被震得一跤倒地。周边血海滚滚而至,又被金光蒸去。
齐开阳起身内视,幸未受伤。视线里全是暗红的血色,他伸手向前摸去,果然一股气墙阻在身前。只是这一摸,就觉磅礴之力沛莫可御,又将齐开阳弹开数步。他不敢冒失,循着这堵气墙向前摸去。
「这就是先天之炁?」齐开阳心中暗忖,在场四人他的修为最低,依靠功法克制才大放异彩。但是碰上先天之炁,修为上的劣势就露了出来。此时灵光一闪,这座血阵以先天之炁为骨架而搭建,气墙之后,岂非就是阵眼?
齐开阳精神大振,数百个婴孩的先天之炁,绝不会太多。这堵气墙看似无边无际,断无纯以先天之炁打造的道理。多半是在其中混入先天之炁,既然如此,就一定有薄弱之处。齐开阳伸出双掌轻轻按在气墙上,催动玄功顺着气墙表面游走,金光弥漫,果然气墙游走来几缕先天之炁,将他击退。
「原来如此。」齐开阳想到破阵之法,双腿盘坐,闭目感受着身边血海的变化,耐心等待。不想那几缕先天之炁将他击退之后不再散去,而是在气墙上弥漫出一片裂纹。那纹路竟绘制成玄奥的符文,忽然生出一股吸力,将盘坐中的齐开阳向阵眼里扯去。
齐开阳察觉不妥立刻急退,终究慢了一步。那先天之炁虽不多,却像冥府黄泉路上索命的婴孩冤魂,正伸出无数小手将他向深渊里扯去……
【冰魄奇光】被先天之炁不停抽取,柳霜绫拼力催动真元,仍止不住冰锥在缓缓变细。旋转的冰锥尖端已刺得玄黄之气向内凹陷,可始终刺不穿!
「柳霜绫,好大的名头。」血影熬过【冰魄奇光】初始的锐气,越来越觉轻松,嘲笑道:「不过如此!」
柳霜绫单膝跪在莲瓣上,已见力不可支,连法相又开始闪闪烁烁,不再凝实。
女郎目射寒光,死死咬着银牙一言不发,只顾催动真元。
「啧啧,够辣,够劲,当真是上好的炉鼎,本座就喜欢你这样的。」血影呵呵而笑,眼看胜券在握,尤有余力朝血海一招手。
空中粗如巨木的血柱直插入血海,血浆顺着血柱蜿蜒而上,一时好像一片森林被洪峰涌过。蜿蜒的血浆盘绕,幻化成一只只恶蛇,头角峥嵘,竟有化蛟之态。
恶蛇齐张血口,喷泉似的吐出一道道血泉,兜头向澄黄大旗浇去。
素素挥舞紫金宝镜,引动月光激发大旗威能。旗杆上的宝珠射出道道华光,将血泉击散。但散去的血泉变作点点血珠,泼溅在【冰魄奇光】上。秽气转眼之间就在冰锥上染出点点血斑,【冰魄奇光】肉眼可见地霜融雪化,扑簌簌地像下了场大雪。
血影袍袖一拂,先天之炁大涨,玄黄之色中还隐隐带着白光,竟是抽取了冰魄之力。冰锥颤动着龟裂,摇摇欲坠,原本行将被刺破先天之炁光圈圆润平整,再无凹陷。
「还不束手就擒!」血影法诀连打,每个骷髅头黑洞洞的眼眶里均亮起玄黄之色,朝着柳霜绫凝视。
「滚回地狱里去!」柳霜绫苦撑至今,等的就是这一刻。
法相虚捧的双手一合牢牢握住冰魂雪魄剑,簪花百褶裙飘扬而起,如绳索般牢牢系在虚影双手上。百褶裙瞬间蓝色的电光缭绕,光芒万丈,无可逼视!
柳氏修习水系功法,又辅以罕见的雷系功法。柳霜绫更是柳氏中的奇才,自幼就同修两系功法,更将坎与震融为一体。雷霆亦有辟邪除秽之功,柳霜绫法诀打出,电光缭绕着冰锥,如九天雷动地朝血影袭去。
雷光去得极快,血影不及反应就被击中。原本他仗着无物不容的先天之炁,可这一回先天之炁中吸取大量冰魄,尚未融为己用。柳霜绫的电光顺着冰魄真元直入,先天之炁的玄黄之色泛出雪亮的白光,一时间有溃散之像。
血影再次从空中掉落,他连连怒吼,在周身的血色迷雾中伸出一只白皙巨臂,「砰」地一声捏碎冰锥。雷光缭绕,顿时将这只巨臂劈得焦黑。
齐开阳在血阵之中努力顿住身形,还是不住被拉扯之力向法阵核心吸去。他不慌不乱,先天之炁绘制的符文每一横,每一竖都在脑海之中,感应着横竖之间的虚弱之处。
不知支撑了多久,拉扯之力骤然减弱,齐开阳大喝一声,双拳连环,朝符文横竖之间狂击!
金铁交鸣之声大作,齐开阳拳风虎虎如孔雀开屏般炸开,符文之间的种种奇金异石纷纷碎裂。血阵轰然溃散,露出头顶苍白的月光来。
刚刚脱困,齐开阳见柳霜绫萎顿在莲瓣上,那血影周身凄风怒号,垂着只焦黑的手臂,骷髅云正雨点般落下。齐开阳不及细想,高跃空中,挥拳向血影打去。
血影身受重创,见齐开阳来得迅疾,再不敢托大,焦黑的手掌一翻握了柄黄光灿灿的宝剑在手,朝齐开阳横劈过去!
「天罡战气?」柳霜绫媚目圆睁,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血影修习至阴至邪之法,但他此刻却施展至正的法诀,法正天地,好像执法的神王正在诛邪除恶。柳霜绫咬了咬牙,娇躯无力,再站不起来,而且齐开阳与血影几乎贴身,就算还有余力,也援手不及。
这一下出乎三人意料之外,齐开阳也没想到。他虽惊不乱,竟然不闪不避,轻舒猿臂,当啷一声将天罡之气弥漫的宝剑夹在腋下。
血影顿觉宝剑入肉生根,划不进,拔不出,他怪叫一声:「九牛二虎之力!」
从一身血雾迷蒙中又伸出只白皙的手臂,朝齐开阳脖颈抓去。
这只手臂便如常人,齐开阳武技远在他之上,空的一手翻出握住他手腕一扭。
天罡战气与八九玄功在空中争夺拉扯,齐开阳修为大逊,武技又高出极多,双腿连环,砰砰砰踢在血影胸口。
血影被踢得呕出鲜血,蓦然伸出第三只白皙的手臂。这支手臂也如常人,但掌心里扣着两颗米粒般的玄黄小珠,与天罡战气合在一起,如天威煌煌,令人不由自主就生出瑟缩之心,想要跪地拜服。
柳霜绫面色惨白,知道齐开阳已到生死一瞬。血影终于被逼得祭出先天之炁凝结的米粒小珠,融合了天罡战气,非齐开阳的修为所能抵挡。她踉跄挣扎而起,刚要勉力施法相助,就见齐开阳一头朝血影撞去。
这一头正撞在血影第三只手的掌心,咣当一声,齐开阳像片飓风中的枯叶被卷落。柳霜绫忙伸手接住,见他面如金纸,浑身都在颤抖,似被重创。
正慌乱间,身后一道比血影融合了先天之炁与天罡正气更加威势逼人,连柳霜绫与齐开阳都忍不住想要臣服的煌煌之气向血影射去。正黄色的光柱一举击穿先天之炁的光晕,在血影身上开了个大洞。
柳霜绫与齐开阳骇然扭头,只见素素的法相一闪而没,双手捧着的一颗正黄宝珠也被她迅速收起。晃眼间那颗宝珠似是耗尽了威能,光华黯淡。
血影痛极嘶吼,素素已飘身逼近,宝镜劈面一晃,月华折射罩定血影,伸手向他握着先天米珠的手掌抓去。血影再无抵御之力,将先天米珠抛入血海,趁素素飞身而下去抢米珠,摆脱月华笼罩,化阵血雾远远遁逃。柳霜绫与齐开阳油尽灯枯,无力阻拦……
柳霜绫惊魂稍定,怒火中烧,正要呵斥,就见素素用澄黄大旗护体一头撞入血海。那片血海此时失了控,正在污秽大地,不一时渗入泥土,将大地染得一片血红腥臭。待血海散去,素素双膝跪地,捧着米珠的玉手剧颤不已。
原来那米珠面上蒙着血色,竟也被秽气污了。
「血煞无物不污,你光想着看好戏,捡现成便宜,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柳霜绫恨她物欲熏心,忍不住出声讥讽。
素素娇躯一颤,竟然失声痛哭起来,俏脸上梨花带雨,哭声之伤怀直如摧肝断肠一般。柳霜绫与齐开阳对视一眼,不明所以,素素哭了一阵,抽泣着用一方帕子将米珠收好,抹去泪痕,回身向二人点了点头,凌空飞去。
激战半夜,天边泛起鱼肚白。柳霜绫勉力召出乘黄隐入云端,架上七宝香车,与齐开阳对面坐着各自打坐调息。
调息半日,真元渐复,柳霜绫睁眼时见齐开阳正将厚厚的一叠纸团团卷起。
纸上密密麻麻,也不知写了多少字。齐开阳将信装入竹筒,从法囊中召出只鹄鹰,鹄鹰一口将竹筒吞下,展翅高飞。
「给师门寄信。」齐开阳见柳霜绫双颊生出血色,道:「没事了?」
「恢复了些,再将养几日就差不多。」柳霜绫一瞥他双手,道:「你身上也有伤,怎地不多入定会儿?」
「先给师门交代一声,怕他们担心。」齐开阳随口答道,目光望向地面出神。
此时日已过了午,柳霜绫打坐已过半日,知道齐开阳一直在身边守护,也不说破,心中暖意无限。但看齐开阳目光迷茫,问道:「在想什么?」
「两个时辰前,安村村民来了。」齐开阳苦笑了一下,道:「我在想,我们这么做是对还是错。」
这个世代贫困的小村落,因为血影的到来变得富庶而安乐,从此衣食无忧。
血影这些年给他们的银两,足够他们百年衣食无忧。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安村享受了几年太平富裕的日子,血影一走,又将面对贫瘠的土地,将来的日子不敢想象。
这是一片被上天遗弃的土地,没有将来,没有希望。相信这座村落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愿意用一生来换几年这样的日子,付出一切在所不惜。昨夜一场原本被血阵罩住,村民们一无所知。战至最后血阵破碎,地动山摇,村民们惊醒后见天光异色一个个心惊胆战。
等到恢复平静,作为整个村子福祉所在,还是有村民大着胆子前来一探究竟。
没有看见从前庄严的寺院,没有看见慈眉善目的高僧,只有一片血腥之气,村民们惶惶不安,都预感到出了大事。更有些人当场嚎啕大哭,今后的希望已彻底破灭。
齐开阳目睹了一切,陷入深深的迷茫。
「若告知他们真相,且不说他们信不信,一定会先诅咒我们一辈子。」柳霜绫睁开法眼,眼角处蒙上淡淡的蓝光。昨夜激战的地方,安村不断有村民赶来,他们熟识的巴山,满朵依,甚至满婆婆都在人群中。
「我们下去吧,村民待我们不错,不论如何也要给句话。」齐开阳翻身从车驾上一跃而落。
柳霜绫微微摇头,收起七宝香车,跨上乘黄掉头跟着从云端降落。
齐开阳身在半空使开【八九玄功】,一身金光灿灿,大鸟一般翱翔落地。安村村民正惶恐不安,浑不知天上有人,见了齐开阳吃了一惊。
「齐小哥?怎地是你……你……你……」巴山见了那张俊俏阳光的笑脸,认出齐开阳,却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他天神一般出现。
「巴大哥。」齐开阳收回金光,像个还懵懂的少年挠了挠头,犹豫着要不要将真相告知。
天空中一声悠鸣,柳霜绫驾着乘黄踏着云霞落地。巴山看一只漂亮华丽的仙兽从天而降,驮着的女子身穿簪花百褶裙,眉目间依稀有些印象,可是这仙子降世般的容貌,简直不可逼视。
「这样就记得了吧?」柳霜绫手一挥,身上的簪花百褶裙又幻作在村民前的普通长裙。
村民们如梦初醒,巴山期期艾艾道:「原来……原来是你……」
齐开阳知道柳霜绫如此做作卖弄,实则是在争取村民们的信任。看村民的样子,齐开阳不由感叹无论到了哪里,美女有时候都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巴大哥,我有话要对你说。」齐开阳见村民们都在震惊柳霜绫的美貌,漂亮女子天生就容易让人亲近和相信,何况这些世代在大山里的村民。打定主意,无论结果如何,都要将真相告知村民知道。
「齐小……不不不……齐仙长,您有话请说。」
「什么仙长不仙长的,还是叫我齐小哥吧。」齐开阳邀请巴山远远避开村民。
柳霜绫环顾四周,朝满朵依招了招手,道:「满姑娘,来呀。」
满朵依满面通红,有这样一位天仙化人的姐姐,难怪齐哥哥看她不上。她满心慌乱又欣喜地走去,柳霜绫拍了拍乘黄背脊,道:「想不想骑一下?」
满朵依连连点头,又觉不妥,连连摇头。
「骑一骑吧,能保你延年益寿,百病不侵的。」乘黄当然不像传言中的骑乘可寿两千岁,但满朵依骑上一骑,的确如柳霜绫所言。
柳霜绫伸手一托,将她托上乘黄背脊,乘黄悠鸣一声,足起风云,慢悠悠地带着她上天走了一圈,让满朵依又喜又惊,尖叫连连,村民们看得人人称羡。满朵依下了乘黄后兴奋非常,柳霜绫道:「好好孝敬你奶奶。」
「会的,我一定会的。」
柳霜绫拍拍她的头顶,见齐开阳面色凝重地回来,巴山还远远地呆在原地。
齐开阳朝柳霜绫微微摇了摇头,向村民拱手道:「多谢诸位这几日的款待,就此别过。」
言罢拔开脚步,几个纵跃就远远奔去。柳霜绫跨上乘黄,架起风云追去。
「和巴山说清楚了?」柳霜绫追上齐开阳,见他奔跑不停,秀眉微蹙道:
「回师门也要跑着回去?」
「嗯。」齐开阳心绪不佳,闷头奔跑。
「问你两句,你一个字全答了是么?」柳霜绫媚目上下一扫,道:「看不出你还有菩萨心肠。」
「我不是怜惜村民,是还没有想明白。」齐开阳道:「这世界怎么了……一个邪道妖人,偏能正邪合一习得天罡气。他明明做的神怒鬼怨之事,看起来还有道理,还给人带去好处,我想不通。」
「或许……就像素素说的,五雷法就五雷法,为什么偏要加上一个【正】字……
」柳霜绫一样心有所感,道:「若是十分的恶事,谁都能分辨。若是两分善,八分恶,就要叫人难以分辨了。」
「两分善……两分善……两分善就能叫人善恶难分……」齐开阳喃喃自语,低头叹了口气,暂时撇开愁绪,道:「柳仙子,这一回若没有你,我可要有大麻
烦啦。今后你有什么事招呼一声,我必竭尽全力。」
「等你修为更高了再说。」柳霜绫一直念着他修习的八九玄功,齐开阳却浑不在意。不知道是他对这门功法一无所知,还是天性乐观,不当回事。柳霜绫不敢提起,道:「欸,我跟着你回师门看看如何?你师傅不会要我的命吧?」
「不会,我师傅最讲道理,凡事赏要赏得分明,罚也要罚得明白。她若不想见你,你就进不去。」齐开阳张了张嘴,将后半句话咽回肚子里。
柳霜绫嫣然一笑,道:「成,那我就跟着你,反正你打不过我,只好乖乖让我跟着。」话虽这么说,柳霜绫又想起齐开阳与血影激战时的悍勇与武技,那将宝剑夹在腋下的惊艳,心中暗忖:若真的与他性命相搏,我一定能胜吗?
两人行了一日,齐开阳放去的鹄鹰飞了回来,从口中吐出个竹筒。齐开阳打开竹筒阅览一遍,高兴道:「师尊命我请柳仙子往师门一行。」
「哦?前辈认得我?」
「不认得……吧?」齐开阳忽而恍然,道:「我把这一行的经过细细说了,师尊特地嘱咐我的。从前不认识,见过不就认识了?」
齐开阳喜笑颜开,柳霜绫心中也是没来由地暗喜,面上不动声色道:「那,你有没有跟前辈提起素素这个人?前辈怎么说?知晓她来历么?」
「提了,师尊没说什么。」
「或者前辈已经猜到。对了,那天她击穿血影的时候,你看清她的法相还有使用的法宝了么?」
「没有。」齐开阳十分茫然,苦笑道:「只晃了一眼,看见颗正黄色的珠子,差不多人头大小。我对法宝知晓得很少,问我我也说不清。」
「等见到了前辈,若她对我观感不坏,要不要我帮你问一声,为何不传你些法宝?」
「你爱问你问,千万别扯上我,最好提都不要提。」齐开阳死命地摇头摆手,道:「我问一次就挨一次罚,一次比一次更重,总之我是绝对不再问了。」
「噗嗤。」柳霜绫一笑,每回说起挨罚,齐开阳都怕得要命,道:「真不知道前辈到底是疼你呢,还是不疼你。」
「疼当然是疼的,但是做得不好,罚还是一样罚的。」齐开阳挥了挥手道:
「加快些脚程,早些回家去。」
少年神采飞扬,似乎回家的兴奋已扫清他心中的疑惑与郁闷。
家,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念起来平凡而朴实,出口却让人心中温暖。这里有你熟悉的一切,有世上最亲近的人,无论你在外面惹了多少祸,犯了多少错,这里都会欢迎你,包容你,帮助你。任你离开得再远,一提到这里,都会有满满的眷恋,每当你累了,想到的都是这里。
大多数人都是如此,柳霜绫却不是。她见齐开阳归心似箭,想到自己的那个家,黯然神伤。
两人结伴而行,不一日来到宋国东南边境,这一带再向东就是大梁国,再往南就是吴国,正处三国交界之地,一座连绵大山分开了三国的国土。
「你的宗门在紫溪山?」
「在,也不在。你跟紧咯,万一走岔了路可就麻烦了。」
齐开阳在前引路,两人兜兜转转,来到一处悬崖边。山崖深处云雾弥漫,深不见底。无数苍天大树拔地而起,从崖顶上望下去,只看得见树冠茂密葱茏与枝桠树杈。
柳霜绫心中暗暗称奇。紫溪山地处三国边界,这一处断魂崖在世间也算有名,可从未听说过有哪个世家,哪个宗门立在断魂崖里。传说这处山崖诡异非常,古往今来多少人想下去一探究竟。有些一去不复返,有些跃入山谷,却又莫名回到山顶,故有断魂之名。
齐开阳向柳霜绫招了招手,嘱咐她收起乘黄,率先跳下山崖,稳稳落在一处树冠上。柳霜绫跟了下来,分开树叶,无数大树的枝桠在这里编织成一张罗网,齐开阳踩着枝桠当先领路。
这些大树和枝桠上感受不到特殊的灵力涌动,不像布置有阵法。至于罗网般的枝桠顺着视线平铺出去,一眼望不到尽头,蔚为壮观。不知是天生地养,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若是法阵,迟早会被人发现,再厉害的法阵也有阵眼。只有自然的壮丽,才是最好的掩饰。」柳霜绫跟行了一阵,确信这些枝桠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心中佩服得五体投地。
走了足有半个时辰,前方的空间视线变得迷幻,好像一切尽在眼帘,但又什么都看不清。齐开阳当先领路,时而踩着枝桠,时而朝前一指,踩着枝桠之间的虚空前进。柳霜绫试探着伸出莲足,虚空有若实质,不许任何功法就能踩实。她依然感受不到灵力,啧啧称奇。
正行间,齐开阳一个右转,前行两步,又一个左转,面前明明空空荡荡,却凭空消失。柳霜绫跟上步伐左转,齐开阳又出现在眼前等候。
「这是……」
「快到了,跟上。」
齐开阳笑而不答,柳霜绫不好多问,跟着少年左转右转,皆是这样弯弯曲曲,分明空无一物,却如在丛山峻岭中穿行的【道路】。又行了小半时辰,眼前忽然一亮。
仿佛推开一扇无形的大门,进入全新的世界。身处半山,阳光明媚,百草如茵,一条银溪玉带似地在面前流淌。抬头望去,山顶上的流云如封似闭,青松翠柏指天林立。溪流旁绿柳垂枝,奇花点缀。溪流浣着花瓣,盘绕着流淌向山脚。
山脚下立着三座茅屋,香兰围绕,正升起袅袅炊烟。更远处云雾稀薄,似隐没着连片的屋舍。
「好一座桃源仙境。」柳霜绫看得胸臆一阵开阔,柔声赞道。
面前的溪流旁两只灵鹿正低头嚼食肥美的青草,听得脚步声双耳一竖警觉抬头,却并不怕人,只放步徐徐走在一边。
柳霜绫情不自禁向前走去,转过山角的半亩修竹,几枝红梅绿叶舒展,雪白的梅花吐出蕊尖艳。这处仙境气候宜人,本不是红梅盛放的之时,柳霜绫啧啧称奇。漆黑的寒鸦飞过,艳丽的黄鹂在枝头高歌。眼前的山谷一大片金黄的麦田,穗尖沉沉,不久后就是丰收时节。更奇的是麦田的尽头就是一处桃园,仙桃散发着独有的香气,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这处仙境似乎不分春夏秋冬,万物得宜。
一路看不尽好山丽水,灵禽异果,转到山脚时传来郎朗读书声。
「万物各得其和以生,各得其养以成。天职既立,天功既成,形具而神生……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放声朗读的少年坐在茅屋的门口,捧卷摇头晃脑,看上去和齐开阳年岁相仿。少年读完这一篇,放下书卷,朝齐开阳招手大呼道:「二哥,陌上花开,可以缓缓归矣。」
「三弟!」齐开阳远远招手,向柳霜绫道:「我三弟,卓亦常。卓越的卓,亦复的亦,寻常的常。」
「卓者亦平常?」柳霜绫心中暗忖,看他儒生装扮,方巾长袍,文质彬彬,仪表堂堂,齐开阳已跳着向卓亦常奔去。
茅屋前一张小几,四张横椅,一壶淡酒,四只玉杯。
「三弟怎么等在这里?」
「一来听闻二哥这次出山稍经风雨,小弟特在此等候,为二哥接风洗尘。」
卓亦常倒出淡酒,举杯道:「来,二哥先喝这一杯。」
「别提了。」齐开阳皱了皱眉一饮而尽,道:「多亏柳仙子相助,否则还未必回得来。洛城柳氏,柳霜绫仙子,你听过的吧?」
「绝色满洛城,欺霜倾瑶台。天下谁人不识?」卓亦常朝柳霜绫举杯,道:
「多谢柳仙子,小弟以此杯聊表谢意。」
柳霜绫露齿一笑,揶揄地看看齐开阳,在齐开阳无奈的叹息声中一饮而尽。——酒虽不烈,但闻着就奇香无比,淡绿的色泽更是诱人,柳霜绫也忍不住想尝一尝。
酒液入口,花香满腹,更如一注冰线顺咽喉而下,果然是妙品。
卓亦常看两人神色,笑道:「小弟说错话了?」
「谁人不识?我要拿的花蜂就不识,一头撞在柳仙子剑下,就死在我眼前……」
「啊……」卓亦常听得也笑,道:「还有如此周章,有趣,有趣。」
齐开阳白了他一眼,道:「一来说完了,二来是什么?」
「二来,二来是提前一步告知二哥。」卓亦常低着头凑近道:「大姐发了足足三天的脾气,二哥可小心些。」
「啊?三天?」
「是,也骂了三天的人。」
「那完蛋了……」齐开阳抹了把额头冷汗,道:「为什么发脾气?」
卓亦常目露古怪之色,道:「二哥不知道?」
「我刚回来我知道个什么?」
「那小弟又怎会知道?」
两人大眼瞪小眼,齐开阳恍然大悟道:「怪道你在这里等我,你不陪我回家了是不?」
卓亦常频频摇头,道:「圣人曰:绝不!」
柳霜绫看得有趣。齐开阳的修为战力她都亲眼见过,这位卓亦常修习儒道,年岁比齐开阳还小些,但双目光华内敛,举手投足隐隐然有圣人之姿,修为比齐开阳高得多,只怕不在自己之下。这位大姐发起脾气来让他们如此惧怕,柳霜绫对这处仙乡更加好奇。
「你……还是不是兄弟了?」
「当然是!」卓亦常挺了挺胸,忽然双手合十,道:「兄弟归兄弟,这回不是小弟一人的意思。二哥,阿弥陀佛,佛祖也曰:绝不去!」
「阿弥陀佛,二弟,回来了?」远处有人高宣佛号,一名和尚双手合十,身披锦斓袈裟,踏着方步缓缓行来。
「大哥。」齐开阳起身招手。和尚面容平静,长相秀气,两缕长眉直垂至两颊。齐开阳道:「我大哥,法号无为。有无的无,为何的为。」
「无为?」柳霜绫大出意外,听齐开阳介绍,她本以为是畏惧的畏,若要用这个为字,通常该是为人,大有可为之为。这处仙乡里处处不同,处处透着稀奇古怪,更有佛道儒的传人结为三兄弟。柳霜绫左看看,右看看,越发觉得这里人情有趣,乐而忘归。
第五章:曲寒入梦
无为僧落座,先谢过柳霜绫援手之恩,又问起齐开阳这一趟出山的经过。
卓亦常皱眉,朝柳霜绫张了张嘴,看嘴型正是「要糟」二字。
齐开阳简述着说下去,说到遇见花蜂时他已身死,无为僧问道:「为何?」
齐开阳只好详说了一遍,又说到赶往武州安村,入昏莽山时感应不爽,无为僧又问道:「为何?」
齐开阳一路说,无为僧一路问为何,柳霜绫恍然大悟,终于明白他为何法号无为。
在无为僧一路的问题中,齐开阳原本的简述变成巨细靡遗。直说了个把时辰才说完,无为僧终于问清,心满意足,起身道:「贫僧还有功课未修完,先行一步。柳檀越若无急事,还请多盘桓几日。」说罢飘然而去,颇有出尘高僧之态。
卓亦常立刻起身,道:「我娘还在等我,二哥,小弟也回去了。」
「去吧去吧,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我谢谢你啊。」
「嘿嘿,不谢不谢。」卓亦常跳起身,三步并作两步消失在云雾中。
「你大哥一直这样?」柳霜绫耳边还有为何两字不断缭绕,颇觉晕头转向。
「是啊,从前他法号叫无为,成天什么事情都要问个清楚明白。他师傅都受不了,给他改了个法号叫无为,提醒他少问几个为何。」齐开阳挠挠头,道:
「走吧,我们赶紧回去,回得晚了大姐更要发火。」
「你两个兄弟也不错呀,让你大姐先等一等,气说不定就消了些。就算没消,你可以往他们俩身上一推,你大姐总不会怪他们和你聚兄弟之情吧?」
「那是,他们本来就打的这个主意。好兄弟嘛,总得帮着分担一点。」
齐开阳领着柳霜绫踏入云雾里。云雾只是遮蔽视线的薄薄一层,穿过后眼前现出一座小村。道路开阔,车马往来运着货物,行人挑着担子。每个人家都有单独的院落,有些在采桑,有些在酿酒,有些舂米,有些织衣,有些摘果。每个人都在忙碌,每个人都有手中的活计。
「开阳,回来了?」
齐开阳的出现让村民们都热络地招呼,他们并未停下手中活,只是远远地大声呼喊。每个人脸上都洋溢安宁的笑容,让柳霜绫想起安村来。表面上看去,两地唯一的不同,安村都是平民,而这座村落里人人都有修为,无论垂髫幼子还是正值青壮,有些耄耋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柳霜绫,目光中闪烁着看透世情的智慧光芒。
「怪不得你对安村这么在意,原来如此。」柳霜绫豁然想通。
「回到家,我才刚刚想明白。」齐开阳道:「安村的疑惑,我也想明白了。」
说话间来到村落中央,一座大院立于其间,道路四通八达,院落也格外地宽敞。柴门后一条石子路通向六间屋舍,院东一座小亭,亭子里一张木桌。西边的角落里又摆放着七八块石磨。一名女子背着身,在灶台旁忙碌着。气锅蒸的,油锅炸的,水里煮的,柳霜绫初看之下,怕不有七八样菜色。
女子背影苗条,一头水亮的长发直落腰际,荆钗布裙,手脚十分利落。
「大姐!」齐开阳推开柴扉,嗅了嗅空气中的香味,馋得口角流涎。
「回来了?」女子头也不回,滋啦一声将一盘肉倒入油锅中,冷冰冰道:
「回来就自己回来,为何还要带个人?」
齐开阳朝柳霜绫咧了咧嘴,做个鬼脸,道:「洛城柳氏,柳仙子,前头她非要跟着我,我打又打不过,跑也跑不赢,没奈何只好让她跟着。后头多亏了她,否则我未必回得来。」
「打不过?跑不赢?」女子朝炉中打了个法诀,火焰升腾而起,她猛火快炒,熟极而流地放入调料,几下就起锅呈盘,转过身斜乜柳霜绫,道:「那你干么不杀了她?」
「也不必吧……」齐开阳尴尬地苦笑了一下,道:「我家大姐,楚明琅。」
「楚姑娘。」柳霜绫欠身一福,见楚明琅的目光甚有敌意,微笑道:「是我看他的功法特异,一时好奇心起,楚姑娘莫要怪罪他。」
「谁要你来心疼他?」楚明琅凶巴巴地一瞪柳霜绫,转向齐开阳柔声道:
「自去领一次小罚。」
柳霜绫看这姑娘鹅蛋脸庞,天庭饱满,细柳长眉,一双媚目又圆又大。生气瞪起时圆睁,柔声说话眯起时细长,竟是摄人心魄的吊梢凤目。朝柳霜绫一瞪,双目会放电一般让柳霜绫都觉窒息,若是男子被她的电眼一瞪,岂不骨酥筋麻?
那秀挺瑶鼻,圆润鼻翼,丰满的双唇配上吊梢凤目,像个瓷娃娃一样美丽。
比起她的容貌,楚明琅的声音更加动人。即使凶巴巴,冷冰冰,喉间的音调依然如黄莺出谷,清脆甜美。这是上天吻过的嗓子,柳霜绫忽然有个冲动,想听一听她的歌声。
「原来成天和这样的美人儿生活在一起,难怪见到我时的目光一点不让人讨厌。」品惯了美味佳肴,再好的酒菜放在眼前,也只会欣赏品味,绝不会狼吞虎咽地失态。美人也是如此,楚明琅姿色丝毫不逊柳霜绫,齐开阳自不会被美色摄去神魂。
楚明琅动作奇快,一块块食材在她手中切细,变薄,两下又炒好一碟。柳霜绫看她虽凶巴巴的,却半点不让人讨厌,心想今日前来作客,不好干看着,伸手想去端菜。
「放下!关你什么事了?」楚明琅一掌将她拍开,拿着一碟青蔬砰地摔在桌上,碟中青蔬纹丝不动,喝道:「坐在这里等着!」
齐开阳吐个口型——「听她的」,自去院子的角落。角落里放着七八块云白色,发着微弱晶光透亮的石磨,柳霜绫一入院子就注意到其间蕴含的灵气稀薄而不外露。齐开阳两腋各夹着一块磨盘,下颌又夹起一块,吐气开声,双腿颤抖着极艰难站起。
「太古云母?」稀薄的灵力,极沉的重量,柳霜绫双腿也抽了抽。这种奇石灵力稀薄,不是炼制法宝的好材料,可只是磨盘大小的一块却重达千斤。齐开阳一下举起三块,尤其下颌夹着的那一块更是艰难无比,牙关爆豆似的咯咯作响。
只是一个起身,少年已满身大汗。
楚明琅回身看了看齐开阳,目露不忍,可又极快地回过头去,手头的动作更加快了些,一道道菜流水价地端上来。柳霜绫看她右手抄着一把大板刀,刀锋极快地切落,将一块白嫩嫩,水弹弹的豆腐切得如头发丝般粗细,神乎其技,心中暗赞好刀法!
最后这一碗白云豆腐上桌,齐开阳死死咬着牙关重新伏低,将三块石磨稳稳放在地上,旋即脱力地一跤坐倒。前后三炷香的时分,少年要了命似的大口大口地喘气。
「去洗一下,来吃饭。」楚明琅貌似冷酷无情,也不等齐开阳喘一口气就下令。
齐开阳不敢违抗,咬着牙挣扎起身,踉踉跄跄地向屋后爬去。不知道触动了什么机关,齐开阳沐浴的地方轰隆一声大响,像九天瀑布直落入地,遥遥听得齐开阳一声痛苦的闷哼。柳霜绫精通水系功法,听那水流冲击的声响,想必齐开阳苦不堪言。
柳霜绫一惊站起,楚明琅寒声道:「坐下!你要呆在这里,就别管闲事,少说话,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我不想听。」
「原来沐浴也是惩罚?」柳霜绫一瞬了然,难怪齐开阳一提起惩罚就抓头,这才只是一个小罚而已,后面不知道还得吃多少苦头。
「他自作的,不关你事。」楚明琅待她敌意甚深,柳霜绫看出了些什么,微微一笑并不介怀。
待齐开阳沐浴完出来,双腿哆哆嗦嗦。一桌子七个菜,两个汤刚好稍凉了些,正宜食用。齐开阳端过饭碗,抄起筷子就要大口吃进肚子里。
「啪!」楚明琅持筷子在他手上重重敲了一记,打出两条红印,斥道:「出去一月,又野了是不是?」
嘴上一边骂,手上一边打,香喷喷,油灿灿的鸡腿已夹到他的嘴边。楚明琅道:「吃饭就好好吃,把饭吃好,吃香,急什么?」
「是。」齐开阳异常乖巧,正襟危坐咬住鸡腿,大大撕下一片,在嘴里细嚼慢咽。
「吃吧。」楚明琅夹起另一只鸡腿送到柳霜绫碗里,道:「谢谢。」
一桌子菜肴散着奇香,只闻着就知是仙珍玉肴,柳霜绫早被勾起馋虫。她夹起鸡腿道:「多谢楚姑娘款待才是。」
喷香的鸡腿肉质紧实弹牙,经楚明琅巧手烹饪,去其腥,迫其香,入口几乎滑进肚子里。除了她厨艺超凡之外,也仗着这只【桃都天鸡】原本的鲜美滋味。
柳霜绫从鼻腔里哼出赞声,迫不及待地再吃了一口。
「慢点,别噎着了,喝口汤。」楚明琅又盛了碗白云豆腐汤,看齐开阳乖乖地深尝慢食,这才举起筷子自家慢慢吃了起来。
米是灵气温养的灵米,白云豆腐用的是金龙豆。取猪首鱼身的鱄鱼首身分离,猪兽做了个酱爆猪头肉,鱼身清蒸,诸怀牛只取骨髓煎蛋。最厉害的一道,割夫诸鹿身上肥瘦相间的部分,以梅花,绿榄腌制后蒸熟,咸香得宜,鲜嫩无比。柳霜绫从未想过有这么多花样,更想不到这些罕见的灾凶异兽在此不过是口中食。
三人细细品尝,将一桌子菜肴吃得干干净净。齐开阳收拾好了碗筷,这一顿不仅滋味鲜美,更大补元气,又见他神采奕奕。
「师傅在等你,先去吧。」楚明琅道:「师傅让她也一起随你上山拜见。」
齐开阳原本心下惴惴,闻言如蒙大赦,忙唤上柳霜绫,道:「那我们先去拜见师傅,回来还有好些话要跟大姐说。」
「快去吧,莫让师傅久等。」楚明琅一眼看透他的心思,凶巴巴地白了他一眼。
两人离开院落,向西面的山脚行去。
「楚姑娘也不算多凶呀?也没骂你两句,你们三兄弟怎地都这般怕她生气?」
「不知道啊,今天日头打西边出来了,往常不这样。要是谁犯错惹急了她,可不是这样轻描淡写。难道这几日她生气不是我的缘故?」齐开阳正百思不得其解,想到好像逃过了一劫,如释重负。
「她疼你得很。」柳霜绫几已猜到缘由,有片私心不肯明说。但若要她说背后楚明琅的坏话,却也不愿。
「我知道。」齐开阳笑道:「我们这儿都这样,好归好,骂归骂,罚归罚,凡事讲个道理,又从来不混为一谈。」
「你就是这样被教导出来的好弟子。但愿天可怜见,八九玄功也困不住你。」
柳霜绫心中暗忖,除了难以理解为什么要传【八九玄功】给齐开阳之外,更觉执掌这方天地的前辈高人可亲可敬。她捋了捋长发,整了整衣衫,道:「凡事分清了,不溺爱,也不被情绪牵连,我觉得挺好。嗳,我这样,清不清楚?好不好看?」
「你?你好不好看自己不知道啊?还要人来说?」齐开阳奇怪地看她一眼,觉得这话问得没头没脑,打量了一番道:「这世上美貌能如我师傅,大姐的女子屈指可数,你真算得上一个。」
「哎呀,谁问你这个!」柳霜绫嗔怒顿足,酥颤颤的胸脯一抖,娇媚不可方物,让齐开阳看得呆了。女郎被他眼神看得发慌,知道方才之状不妥,又得他衷心称赞,颇为受用,忙道:「去拜见前辈,要你看看我这样会不会失礼,要不,我再上个妆,更显庄重。啊……前辈原来也是女子。」
「那你说清楚啊……」齐开阳脸上发红,心口砰砰大跳,忙转过目光,道:
「不用,师傅不看这些,她常说一个人干净整洁就好。」
山脚下立着半块石碑,年代久远,碑面满是斑驳,碑上的字迹更不可辩别,青石山路就从石碑旁隐入山林。
踏上第一块青石板,便觉眼前稍暗。茂密静谧的山林似遮蔽了阳光,屏去了世外喧嚣,幽幽静静。徐徐的山风穿林过叶,若悦耳的轻柔歌声缓奏。
柳霜绫深吸了口气,山中灵气之浓郁,几乎凝若实质,就是洛城柳氏掌控的灵玉矿井里,也远远不如。
青石山路旁各色奇花异草,林中寿羊灵狐穿行,转了几圈,梧桐枝头上还停着一双彩凤。目光流连间,前方的万仞山崖旁,一只玉麒麟独卧正酣。山崖流云处,两只玄鹤展翅翱翔,一群灵猿正顺着藤蔓攀援而上。那伙灵猿生着两只白耳,伏行人走,柳霜绫认出是异兽狌狌。
柳霜绫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灵禽异兽齐聚一山,看得咋舌不已,更不知齐开阳的师傅来头有多大,才能占据这方仙山。
「这等身家,比起四天池也不遑多让,这位前辈究竟是谁?这里又是哪处圣地?」柳霜绫绞尽脑汁,全无印象,好像世上忽然多了这么一处仙山,超然脱俗。
山行有尽头,云海中现出一座道观,高踞于险峻突起的孤峰之上,如坐仙境。
走到近前,其形看上去像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齐开阳推开唯一的一扇小门入内,示意柳霜绫稍候。
柳霜绫毫不介意等候,她心中正雷鸣电闪,震撼莫名。这扇小门并无出奇之处,就连门口的一副楹联也只是寻常红纸黑墨书写,只是联上的大字让她触目惊心。
上联「大梦乾坤曲寒山」,下联「白云深处排仙班」,横批「天父地母」。
平实的两句,何等气魄,何等不可一世,何等俾睨天下,这个排字更让人不敢细想。书写这幅楹联的主人,是说自己位排仙班?还是说自己高坐九天之上,给诸位仙家排位?再看横批的口气之大,上联中的乾坤二字,若仅位列仙班者哪个敢用此歧义狂言?
柳霜绫娇躯发冷,暗道:「这是哪位高人?这里叫做曲寒山?世间哪有什么曲寒山?」原本背在细腰上的双手不知不觉地垂落在小腹前交叉,恭敬等候。目光在这黑墨写就的字迹上陷了进去,恍惚中只觉一横一竖如刀兵开阖,一撇一捺如真元纵横……只看这一幅字,竟若有所悟。
正沉浸其中,小门吱呀一声打开,齐开阳招了招手,低声道:「师尊赞了你好几声,你别怕,她一直随和得很。」
「嗯。」柳霜绫战战兢兢,岂是齐开阳一语可以安抚?她心中狐疑,不算太凶的楚明琅你怕成那个样子,说她凶起来吓人。那你说随和的师傅到底能有多随和?
进了小门就是一道在天井映照下长长的石阶,天光云影投射下来,道观里景致清幽,但看不见一人。柳霜绫跟在齐开阳身后,垂首踮着足尖轻声行走。
「哟,这位就是柳姑娘呀?长得这般水灵,叫人好生羡慕。」离石阶尽头还有几步,一个声音清甜而爽朗,随性中的笑意更是直将人都融化了去。
柳霜绫不敢抬头,在石阶上盈盈下拜,道:「晚辈柳霜绫,拜见……前辈。」
「起来起来,你我非亲非故,拜我做什么?」
膝下传来股柔和的力道,柳霜绫跪不下去,不由自主地起身,仍垂着头道:
「得谒前辈仙颜,霜绫三生有幸,诚心跪拜。」
「你知我是谁么?还没看我一眼呢,嘻嘻,这就三生有幸。开阳,请柳姑娘坐吧,拘礼我不喜欢。」
两声柳姑娘,叫得柳霜绫心花怒放。她最厌喊她冯夫人,这声姑娘更叫破她处子之身,又觉脸上发烧。
「是。柳仙子快坐吧,不必那么多礼。」齐开阳挤眉弄眼,一副你看看,我说了师傅很随和,你还不信的样子。
柳霜绫抬起头来,面前的美妇人中等身量,白衣内着,外罩一层湖绿色的披肩让她看上去灵动飘逸。看她相貌,梳着双丸髻,一头秀发似寒鸦之羽,水滑发亮。眉似远山,目含春波,红润润的香唇闭若鲜花,张若流云。整张脸蛋温婉典雅,正向着柳霜绫微笑,笑起时直若楚明琅少女那样的娇俏可人。
「前辈才是天人之姿……」柳霜绫看得一愣,又垂下头去低声道。
「嘻嘻,都好都好。」上了石阶就是道观的厅堂,仙子在中央主位坐了,问道:「你家老祖宗近来如何?」
「前辈认得我家老祖?」
「认得呀,我认得他,他名头那么大,当然认得。我么,他就未必认得我。」
「啊?回禀前辈,老祖近五十年来始终闭关修行不出,晚辈只在十岁那一年得他特地出关见了一面,受了些指点,此后未曾见过。」柳霜绫回话间,见仙子单手支颌凝神倾听,目光闪烁。腰肢微斜,玉体弯折,略能看出些许玲珑曲线的姿态,撩人得又像自己这样的妩媚动人。
「五十年,那不算长。哎呀,别前辈前辈的叫,你就叫我……嗯……叫我沐梦真人好了。」沐梦真人道:「开阳,花蜂的事情哪里没做好你自己去想,为师问你,心中之惑想清楚了没有?」
齐开阳道:「想清了。」
「说来听听看。」沐梦真人双眉一挑,郑重坐直,准备考问徒儿。柳霜绫看她双臂架着八仙椅扶手两侧,如神君临凡,气象庄严。此刻的沐梦真人眉眼间妩媚与娇俏尽去,威严取而代之,不可逼视。柳霜绫不敢再看她春波流动的眼眸,这才注意到她的鼻梁又挺又直,鼻翼端庄,这一瞬的气质又似素素那样大气雍容。
「邪魔看似给安村暂时带去了富足,安村贪图享乐惯了,这样下去数十年后,整个族群就将不复存在。」
「就这么些呀?」
「徒儿还在想,若昏莽山里是一个又一个的村落相连。邪魔用这种下作的手段蒙骗安村村民,让安村先富裕起来。隔壁村的村民见了,大体要嫌弃自家村子贫困。那些见利忘义的小人还要闹腾,蛊惑无知的村民,向邪魔跪拜,甚至还要裹挟民意,让那些心怀正直,目光长远的人被排挤。从此是非颠倒,黑白不分。」
「咦,能想到这里就很不错。还有么?」
「安村眼下一定很艰难,若能及时醒悟,总好过被从世间抹去。」齐开阳越说越是不忿,也越加坚定自己的信念,抬头道:「徒儿在想,邪魔施以小恩小惠,背后却打着卑劣的主意。安村若还念着那点银两而低头,就如人的脊梁被打断,这才是灭顶之灾,从此再也抬不起头来,只会不断衰退,直至消失。一个小村落如此,一个族群,一个国家,一个民族更是如此。只有挺直了脊梁才能延续,只要还能延续,再苦再难都会有转机,一切永远都有希望。」
「很好!很好!」沐梦真人双掌一拍,对齐开阳的答案很是满意,道:「这一趟没有白走。这世间不分正邪,但分对错!所谓邪人用正法,正法亦邪,正人用邪法,邪法亦正!手段不拘,所求的结果却万万错不得。」
「徒儿都想明白了,多谢师傅指点。」
「大的今后你遇事再慢慢想,我不与你多说。为师现在只关心你一人,你说村落,族群,国家,民族,胸怀长远是好事。但为师要提醒你,对一个人,对你自己而言,更是如此!无论何时,都挺直你的脊梁,莫要低头。」
「徒儿谨遵师傅教诲!」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沐梦真人抑扬顿挫地悠声长吟,道:「我们道家先圣,字字珠玑,你要时时吟诵,莫要忘了。」
「是。」
「好啦,想明白了这事就过了,你什么时候来领罚?」
「啊?」齐开阳抬头,还是愁眉苦脸,试探着道:「师傅,能……明日么?」
「不能!」沐梦真人脸色一板,又露出笑容道:「不过柳姑娘来做客,这些日子你陪陪她理所应当。可分几次受罚……就三次吧。」
「是。」终究躲不过去,齐开阳苦着脸道:「我送柳仙子下山,就来领罚。」
「不用,你自去入梦,柳姑娘在这里陪我说说话。」沐梦真人手一招,柳霜绫身上的簪花百褶裙自落,飞扬着飘在她手中,道:「柳姑娘,这是雷镂衣吧?
炼制得不错。嗯?你还在这干什么?」
「是。」齐开阳起身朝柳霜绫摊了摊手,抹了把额角汗珠,向右顺着回廊而去。柳霜绫的簪花百褶裙被剥下,露出一袭轻薄得几乎透明的纱衫。惊鸿一瞥之间,紫色的胸兜怒耸,杀人刀般的腰肢若隐若现。齐开阳看得寒毛卓竖,落荒而逃。
「真人……」柳霜绫娇躯隐现,猝不及防,齐开阳虽及时移开目光,难以掩饰的慌乱之色显然已看得真切,让女郎面色绯红地低头。
「对不住,嘻嘻,一下子没留意。」
沐梦真人吐气如兰,簪花百褶裙在空中无风自展。她伸开三根右手葱指打了几个法诀,素蓝的裙身上亮起蓝白相间的玄妙符文。
「冰蚕丝,雷击缕,料子用得考究,编织稍有些欠缺了,是修为不太够吧?
符箓构想得很不错,绘制就马马虎虎,也是修为不够吧?」沐梦真人葱指顺着符文虚空绘过,又在原本未有符文线条之处比拟着画了几下,沉吟一番,道:「我再想想。你的冰魂雪魄剑呢?能否借我一观?」
柳霜绫打了个激灵,自家传承的法宝,欠缺之处心里再清楚不过。沐梦真人一言点破,还有要为自己的法宝拾遗补缺之意,她当即跪地叩首,又被沐梦止住。
接过冰魂雪魄剑,沐梦真人打入法诀后道:「适合你的修为,暂时不动。」
见柳霜绫一直欲言又止,道:「你心里有什么话?直说无妨。」
「晚辈想问,为何让齐开阳修习【八九玄功】……」柳霜绫期期艾艾,还是说出心中所惑。
「因为这门功法最适合他。」沐梦真人眼波流转,展颜一笑,道:「你怕他练不成啊?」
「是。」
「他这一生如履薄冰,将来每一步都困难重重,若练不成一样死路一条。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柳霜绫乍听此言,惊得呆住了。酸楚,疑惑,担忧一起涌上心头,五味杂陈,难以言说。
「话说到这里,柳姑娘,你要跟开阳做朋友可得想清楚了,现在反悔还来得及。不过萍水相逢嘛,开阳欠你的人情,我替他还了从此两不相欠,不必为难自己。」
「我们能做朋友么?」柳霜绫扪心自问,自己的身份与未来早就注定,这一路行来情愫说不清,道不明,迟早要分离。到时天各一方,各走各的路,各过各的日子,这段旅程就将成为逐渐淡忘的回忆。
沐梦真人饶有兴致地看着柳霜绫陷入迷茫间面色阴晴不定,又道:「怎么?
害怕了?有些犹豫?」
「与害怕无关。」柳霜绫目光黯然,叹息一声道:「真人既知柳氏,当知洛城之事。」
「我?我不清楚呀,嘻嘻。」沐梦真人目光朝空中一挑,道:「好啦,你要一时想不清也无妨,开阳在那里,你右转两个弯,第三间屋子便是,你要去看看他也成。」
「不会打扰他么?」
「不会,放心去。」
「那晚辈去瞧瞧。」
柳霜绫礼后离去,沐梦真人似自言自语道:「开阳这孩子别的不说,有一点最好,打小就硬气,脊梁挺得很,不可让步的地方绝不会让。你看他碰见难事经常愁眉苦脸的,该前进时脚底下可从来不停。人的命运,外力强大或无从抵抗,可终究要先从自己手里开始!」
「晚辈受教。」
柳霜绫离去后不久,曲寒山上飘飘落下两个人影。一人身材清瘦,三绺长须,儒生打扮,手里摇着一把折扇,扇面上一副水墨江山万里图气势磅礴。另一人却是个胖大和尚,挂着串碧绿佛珠,斜披着件僧袍,袒露出半个肩头,面相却显得愁苦。
「你们怎么有闲心过来?」沐梦真人斟了壶茶,手指一弹将茶杯置于二人面前。
「听说开阳带了柳家的小姑娘回来,怎么?是你的意思?柳家的事情你要插手?」儒生摇着折扇,施施然问道。
「柳小怪三十年前渡天劫不成,没多少日子好活了,开阳既然遇上,让他去历练历练也无不可。」沐梦真人在主位坐下,佛道儒三人聚于一堂,她身为女子,气势隐隐然还压过二人一头。
「哎,贫僧劝你一句,开阳年岁尚幼,出山太早不是好事。」胖和尚一坐下就从怀里掏出一把炒豆子,吃几颗,就一口茶,道:「他出山不要紧,你还能坐在这里闲云野鹤地逍遥?」
「早不早靠他自己,让人杀了,就怪自己学艺不精,技不如人,还有什么说头?」
「你少说两句痛快话,就你?你能袖手旁观?」儒生啧啧摇头,对此言不屑一顾。
「等他被人杀了,我是他师傅,自要帮他报仇,仇人打不过我让我杀了,也是学艺不精,技不如人,同样没什么说头。」
「你看看,我就说你护短。」儒生点着沐梦真人道:「你可真想清楚咯。在这里不惹红尘事过点太平日子。若是出了头,一切再也不同。」
「还能躲多久?你能?」沐梦真人目视儒生,又看向胖和尚问道:「还是你能?你们现下怎么想我不管,开阳不能再呆在这里。」
「你已准备好去面对他们了?」胖和尚嘎嘣嘎嘣吃个不停,转瞬间一把炒豆子吃完,又掏出把花生啵啵啵地去了壳往嘴里塞,道:「你一轻举妄动,他们不会放过你。」
「焚血老怪重又现世,域外天魔侵犯边疆,他们坐视不理。」沐梦真人冷笑一声,道:「好日子过久了,他们太舒服,太容易了些,不给他们找些事情做,岂不是无聊得很。」
柳霜绫转过两个拐角,进入第三间屋子。这间屋子空空荡荡,连窗都没有,只有一张石床摆在正中。齐开阳和衣而卧,侧身躺在石床上已睡着。
柳霜绫走到身侧,见齐开阳剑眉深锁,双臂抱怀,腿也蜷了起来,浑身不停地颤抖,咬紧的牙关连嘴唇都已发白,似在忍耐极端的痛苦。他的身体塌陷,曲抱的手臂,胯部都已变形,虚空之中似有一座看不见的大山正压在他身上。周身的玄功金光时隐时现,睡梦之中也在运功抵御。
「原来这就是入梦……不知道他梦中遇见了什么。」柳霜绫端详石床,四壁都雕着玄奥的符文,间以盘龙环绕,石材见所未见,不知道是什么天材地宝。女郎沉吟道:「都是仙家妙物,沐梦前辈必然修至洞察天机之境,超凡入圣,老祖都远远不如。为何从来没有听过她的名号?」
她又起身打量四面墙壁,这里灵气涌动,柳霜绫睁开法眼,除了安门的那一面,其余三面墙上现出字迹来。
当中的一面写着灵启,道生,清心,凝丹,天机十个大字,正是修行人的五种境界。柳霜绫自己就在道生境上,修至这一境界便可凝结法相,清心之路对她也已不远。
柳霜绫再看左右两面,这两面石壁上刻着:一九寒暑不侵,二九九牛二虎,三九破邪奇光,四九冯虚御风,五九铜头铁臂,六九先天真阳,七九元神出窍,八九法天象地,九九。
她心中大震,这篇字迹虽无标题,一看便知正是齐开阳修习的【八九玄功】。
齐开阳先前展露的功法来看,已修至三九之境。这套奇功,光从字面都能感受到绝大的威力。最让她不可思议,也无法理解的是,在八九之后还有九九二字,九九之后却是一片空白。八九玄功,何来九九?九九又是修成什么?为何不写?
柳霜绫惊骇莫名,又生起一线希望,或许以沐梦真人的见识修为,世人所知的【八九玄功】之后,真有未知的九九存在。
她惊喜交加间,齐开阳忽然一声痛苦的呻吟,在石床上浑身剧颤,汗出如浆。
柳霜绫凑近了弯腰想看个究竟,顺手一撑石床,刚想轻声呼唤少年,就觉天旋地转,魂飞魄散一般失了神智,一头栽倒在石床上。
第六章:始见真章
柳霜绫浑浑噩噩,只能感到自己不停地下落。这一刻像个懵懂无知的婴孩,甚至不知道伸手去抓一抓,看看能不能抓到什么东西,以稳住身形。待她脑中灵光重现,发觉自己正坠向一个无底深渊。
周围一片黑暗,睁法眼看不见,伸手摸不着,柳霜绫急提真元,丹田里空空荡荡,连一丝都提不起来。柳霜绫骇极,摸了摸自己,身体感官尚在。此刻别无他法,只能任由身形不断坠下。
此时才想起自己触摸了那张诡异的石床,反而心下稍定。齐开阳就躺在那张石床上入梦,自己是不是也跟着入梦?如果这里是一场梦境,一直坠落下去,是不是能在梦中见到齐开阳?
想定了这些,心里更是宁静,还隐隐期待。齐开阳对受罚一事十分苦恼,但柳霜绫看得出来,这些罚虽是又重又难,让人饱受煎熬,对齐开阳这样修行炼体之术的大有好处。空手举起三千斤的太古云母,她自己就想都不敢想。或许能在入梦中看一看齐开阳平日都是怎么修行的?
放松了心情,任由身体不停地下落,不久后眼前就透出一丝光亮来。
在厅堂中的沐梦真人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暗暗赞许地点头。僧儒二人见劝不动沐梦真人,闲谈之后各自飘然离去。
此刻时辰过午,楚明琅上了曲寒山来到道观,不见齐开阳与柳霜绫,沐梦真人正提笔绘制一份手稿。
「师尊,开阳入梦了么?」
「嗯。」
「那个柳霜绫呢?」
「应该也入梦去了吧?」
「啊?那岂不是……」楚明琅面色丕变,担忧地向后望去。
「开阳捉拿花蜂犯的错,你该知道了吧?」沐梦真人不答,反问起来。
「是。三次大意,还有两次判断失准,才导致没有第一时间追上。」
「嗯。我没有多责怪他,他自己心里清楚。能做好而没有做好,就该重罚。」
沐梦真人放下笔,伸指在手稿上弹了弹,看神情甚是满意,道:「多吃点苦头长个教训,今后少犯一丁点错,活下来的可能就多一丁点。」
楚明琅垂下头,低声道:「那个柳霜绫也入梦,若是……若是……开阳一人未必撑得住。」
「这点苦头都不能一起吃的话,趁早一拍两散更好。不能与他同甘共苦的人,开阳要来干什么?浪费时光。」沐梦真人翻出一根枯瘦的杨枝,真元到处,杨枝重焕生机,枝头生出几点嫩绿的芽尖,隐隐有雷光缭绕。她悬空画起,水蓝色的光晕从杨枝尖上浮空而现,绘出一笔笔符文,道:「你要看就去看,不过千万别入梦,你们三人一同进去的话,开阳十死无生。」
「弟子知道了。」
穿越无穷的黑暗,终于见到一丝光明,柳霜绫从黑漆漆的甬道中进入一片天地。
天空中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大地一片云雾,好像天地未分之前的混沌。她努力睁大媚目四望,依然什么都看不清,只能见一道道雷霆在眼前不远处劈落。
借着雷霆亮起,那一片大地中似有座小山尖。那一道道雷霆就在眼前不停地落下,柳霜绫依然提不起真元,慌乱中双手乱抓,身体竟慢腾腾地向前游去。
「这里是水中?」柳霜绫抓到窍门,拨水划浪地向前游去。
她初进此地时,劈下的雷霆若手臂,且劈一道,间隔五六下呼吸再劈一道。
现在的雷霆水桶般粗细,几乎密密麻麻毫不停歇地劈下。柳霜绫游动一阵,听到前方传来痛苦的哀声。循声前去,口中喊道:「齐开阳?是不是你?」
「你怎么进来了。」齐开阳从山底传出。
面前的山尖一矮,柳霜绫忙奋力划动,才见齐开阳被这座小山压着半跪于地,勉力以双臂与肩膀扛住。雷霆劈向小山,无数蓝澈澈的电光缭绕过小山,全汇往齐开阳身上。
「当是碰了下那张石床,就进来了……」柳霜绫钻入小山底,见齐开阳面如金纸,牙关咯咯打颤,道:「我来帮你。」
「别!」
柳霜绫指尖刚触摸到山石,就觉触手如中刀山。那看着粗糙的石壁,却像一把把尖刀轻易将自己的手掌切碎。剧痛之下,又有电光缠来,像顺着伤口直劈进柳霜绫体内。她咕咚一声摔倒在地,娇躯发颤,不知多久才缓过气来。
「你……扛不住的……」齐开阳咬着牙关勉力说道。
只是指尖一触就熬不住,齐开阳还将小山扛在肩上,柳霜绫不敢想象,只从深锁的剑眉略微感知他身体承受的巨大痛苦。
「雷光变强,是不是我的缘故?」柳霜绫天资奇高,大体猜到这片奇异的空间为何发生变化。她深深地呼吸,媚目直勾勾地看着小山粗糙的石壁。
「你修为太高了……」齐开阳苦不堪言。这片空间依进入者的修为产生雷霆天象,齐开阳原本就只勉强支撑。柳霜绫的修为高他太多,一进入之后压力如山,雷霆如柱,齐开阳力渐难支。
这片空间提不起真元,只能以肉身硬扛。齐开阳修习【八九玄功】,肉身强悍,尚可忍受。柳霜绫提不起真元,用不得法宝,她肉身远不如齐开阳,直触上去无异于万刃加身,经历一场惨无人道的酷刑。
柳霜绫喘着气,眨眼间雷光落下,齐开阳痛哼声中身体一沉,又被压落。他急道:「快走开。」
「你师傅道号沐梦,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刚才好失礼。」柳霜绫将秀发拨在耳后,双手举天,向山壁撑去,道:「就你那丁点修为,小看我!」
修长的手指按在山壁上,柳霜绫一声闷哼,双唇发白,汗如雨下。这一回她
咬牙死死忍住,全力向上推去。
此时楚明琅推开门,见齐开阳与柳霜绫倒在石床上。两人的身体都出现明显的变形,面上也是痛苦不堪。楚明琅松了口气,看向柳霜绫的目光也温柔了许多,不再敌意满满。但走近一看,丰满的唇瓣又不由自主地嘟了起来。
入梦之内,柳霜绫双眸紧闭,银牙死死咬着唇瓣。小山之重,她先前一顶之下纹丝不动,但雷光朝她体内涌来,齐开阳似轻轻松了口气。女郎心下恍然,替齐开阳分担了雷击电轰。她本就修习雷系功法,对雷击的耐受力甚强,于是抵着雷击的刺痛与麻木,死死苦撑。
这方天地玄妙诡奇,雷光落下一道重似一道,小山也越来越沉。齐开阳原本单膝跪地,此时已经全倒在地上,四肢举起,五心向天勉力支撑。柳霜绫更加支撑不住,也学着他的姿势尽力分担。
不过过了多久,雷声渐停,除了小山稳稳压在二人身上,雷霆劈打的剧痛少了许多。
两人一身汗透,偏头一看,均是哈哈大笑。齐开阳英俊,柳霜绫靓丽,此刻像个泥塑包裹的泥人,满身脏污。
「刚才问你的话,还没答我。」不知道算不算熬了过去,柳霜绫看齐开阳忧色仍重,旧事重提,以让两人放松心神。
「我从来都叫师傅师尊,不知道名讳,怎么告诉你?」齐开阳嘟哝道:「名讳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了,师傅怎么地让你来了?没告诉你不能碰石床吗?」
「什么都没说。我稀里糊涂就进来了。」柳霜绫摇摇头,道:「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你可以理解为,我们的魂魄进来了,正受十八层地狱里的酷刑拷打神魂之苦。」
「问你十个有八个不知道……我倒是猜到一些,我们的识念在这里!你的神识这么强大?」柳霜绫喃喃道:「接下来呢?」
「很强吗?我不知道。接下来快熬过去了……也可能熬不过去。」齐开阳苦笑道:「还有一道雷光,最后一道。」
「你试过?」
「类似,不过这回肯定厉害得多。」齐开阳深深地呼吸,道:「我修炼第五年,大姐也进来过一回,我们差点就魂飞魄散。对了,神雷降下还有一段时刻,你现在赶紧回到洞口下方不动,自能出去。快走吧。」
「我走了,你是不是就能轻松很多?」
「嗯。当然,我一个人是苦些,还能熬得下来。」
「你敢骗我。」柳霜绫秀眉倒竖,嘟着香唇,竟然发了怒。
「没骗你啊……」齐开阳委屈巴巴,道:「为何说我骗你。」
「我就是知道!」柳霜绫想起入梦之前,沐梦真人曾言齐开阳一生艰难,要她想清楚。口说无凭,沐梦真人这等身份的人也不会听她说什么,能做到什么,你自己证明来看。
「好。那我与你说清楚,山的重量你无论如何扛不住,我来。」
「好!」
「你撑不住时就松手,抓住我的手臂,帮我分担些神雷,我们或可扛过去。」
柳霜绫眼波在齐开阳结实的臂膀上流过,道:「我怎知你是不是骗我?」
齐开阳咧嘴一笑,并不答话。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妙不可言,有些人同床异梦,有些人初识如挚友。混沌的天空中传来雷声涌动,远远的像天神擂着战鼓逼近,齐开阳面容一肃,深吸了口气。
「你先松手。」柳霜绫依言,少年急速转了个身,改成四肢撑地,背脊驼山的姿势。他动作虽快,小山仍往下砸了一小截压在他背脊上。齐开阳龇牙咧嘴,痛彻心扉。但眼下的姿势亦是最稳定,最具托承之力,道:「你可千万别硬扛啊。」
「听你的。」柳霜绫看他像只驼山的乌龟,忍不住展颜一笑,又赞叹道:
「你的神念真强悍。从小就这么练?」
「三不五时都要挨罚。」齐开阳叹了口气,道:「都说很多事情,一旦经历多了就会麻木,就不害怕了。可我从小到大,还是怕挨罚。」
「有些人命好,一生出来就是人上人,比如说你。有这么了不起的一个师傅,多少人要羡慕你。可是人上人不是那么好当的,失个足摔一跤,常人最多将养些日子,你却可能万劫不复。」
柳霜绫对齐开阳的身份依然懵懂,但沐梦真人说他今后路途坎坷,由此迫着他自幼吃尽苦头,当不是妄言。
话音刚落,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连山石都在震动。齐开阳与柳霜绫耳中嗡嗡直响,头皮都似被炸裂。柳霜绫本就白皙的面容几无血色,颤声道:「紫府神雷!」
雷声沉闷,似由心而发,柳霜绫精修雷法,听声识得。紫府于眉心之间,又称上丹田,此神雷专劈生灵紫府,经不住的从此神识涣散,纵然不死也成废人。
齐开阳撑地的四肢剧颤,隐隐然传出骨骼欲裂的嘎嘎声,背上的小山在雷云的加持下不断地变小,却变得更加沉重,直压得他睚眦欲裂,双目都微微凸出。
齐开阳背上的小山缩成块两人大小的巨石,蓄势已久的雷云轰然而下。
初落时铺天盖地,但每一道电光都向中心汇聚而去,凝结成一根发丝大小。
柳霜绫面色丕变,立刻撒开撑住巨石的手,抓在齐开阳的臂膀上。
雷霆像一根发丝贯通了天地,如万针加身般刺痛,如万蚁噬心般麻痹,如烈焰焚烧般苦楚,如在油锅中翻滚的煎熬。柳霜绫久修雷法,受紫府神雷轰击之下,意识在瞬间涣散,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在消逝,天地重回混沌。
只是在混沌中,煎熬的苦楚依然不停地传来,感官一次一次地被撕裂,再被拼回原处,再一次被撕裂……
「撒……手。快走!」齐开阳神识凝练,身受的煎熬不逊柳霜绫,他意识清晰,苦楚更甚数倍。紫府神雷的威力远比他想象要大得多,片刻间就觉不支,就算加上柳霜绫为他分担雷霆之力,只是徒劳而已。
被这一喝唤回神智,柳霜绫猛一甩螓首,厉声绝然道:「不!是我贸然到此害了你,怎能独自离去?」
齐开阳嘴张了张,已一个字都吐不出来,柳霜绫勉力一振钻入齐开阳身下,双掌抵住他肩头道:「能帮你一点,是一点!」
发丝般的雷光上凝起一颗珠泪,顺着发丝滑落,缓缓向小山滴去。二人觉得这一瞬雷殛之力减弱了不少,柳霜绫打了个寒颤,念动避雷诀,真元毫无动静。
她知道大难临头,不管不顾地死死抓住齐开阳的肩头!
几个呼吸之间,雷声大作,雷霆动天,雷光轰顶。威力数倍于前的雷霆透入齐开阳背脊,只一瞬间两人身体僵直发硬,连一根指头都动不了,只从对方的眼珠里看见电光缭绕。雷光轰得他们置身于熔炉岩浆之中,柳霜绫最后一点意识轰然消散之前,双掌如钩……
时光似永恒,二人承受着永恒的苦楚与折磨。又似只有一瞬间,他们醒来时,小山不见,雷云消失。清风吹过,小草挠着耳朵痒痒的,呼吸之间,尽是花草芬芳,不知名的鸟儿在叽叽喳喳地歌唱。天空中下着雨丝,暴风骤雨摧残之后,如情人亲吻般温柔。
柳霜绫缓缓睁眼,视线里一片模糊,只听见鸟语,嗅到花香。她伸手想揉揉眼睛,看看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亦或是一场梦境。这才惊觉眼前还有个少年近在咫尺,双目紧闭,更不知是死是活。
「开阳。」少年双目紧闭,四肢仍然像石柱一样撑在地面,稳定,可靠,而自己的双臂早已没钩在他的肩头。或许是雷击时晕迷后松开,也或许是被少年挣脱。柳霜绫满面羞惭,说好了一同面对这场劫难,自己支持不住,而齐开阳却始终守护着自己。
不知道自己的双手何时松开,齐开阳又以一己之力守护了自己多久?柳霜绫柔情满溢。尚能多愁善感,只因在眼前的少年还有微弱的呼吸。
男子身上的气息如此陌生,这一刻又如此强烈。柳霜绫痴痴地看着他利剑般的双眉,眉下的双目若睁开,一定明亮如星。不应发生于两人之间的姿势,让柳霜绫的娇躯起了奇妙的变化。两人的胸脯原本还隔着段距离,此刻却敏感地触碰。
她扶着少年躺好,急急忙忙又慌慌张张。
这一刻齐开阳强壮伟岸的身体松了下来,像一个刚刚入睡的少年。
「活下来了?」柳霜绫看着这方世界归于平静,除了空中的黑洞依然像只独眼注视着二人,睡着的少年躺在身边,一切真实而安宁。
「他就是在这样严酷的折磨中锻打肉体与神念?」柳霜绫看着那张无忧无虑的脸庞,疼爱他的师傅和大姐在修行上从没有一丝怜悯,他到底是谁,今后要面对什么?
「唔……」齐开阳呻吟一声,眼皮动了动,眉头挑了挑,双目微睁,射出一道星光。
「醒了?」
「没事了?」
两人答非所问,一瞬恍然,如释重负地相视而笑。齐开阳动了动四肢想要活动筋骨,终觉无力,索性四仰八叉地躺着,道:「居然熬下来了……」
「是啊,我什么晕过去的?」
「不知道,我还想问呢。」
柳霜绫张了张唇瓣,终究没再说出口,也向后一道,与齐开阳肩并肩躺着抬头望天。晴空万里不见红日高照,雨丝连绵不见阴云密布。柳霜绫感叹道:「好一片奇妙的天地,真人的修为深不可测……」
「师尊的修为很高么?」
「我不敢妄加猜测,总之我见过的人里绝没有她这样的能耐。」
「哦?」齐开阳振奋起来,有一位了不起的师傅,教自己的也一定是了不起的本事。少年人难免有比较之心,道:「你见过的人里最厉害的是谁?」
「我家老祖。他凝丹两千年,正在守望天机。」柳霜绫骄傲地笑了笑,目光流转又道:「还有殷其雷与钟神秀。」
「就是你说过的四公子?」
「嗯。他们两位比另外两位楚山孤与南樛木又强一些,总之都是我还不敢想的境界。」柳霜绫奇道:「你听说过我,却没有听说过四公子?」
「我知道的很少,师尊和大姐知道得多,不肯告诉我。」齐开阳笑道:「至于你嘛,有一回师尊和无胃大师,五经先生闲聊,我恰巧听见,他们都赞你不错。」
「无畏大师?你大哥?五经先生?卓亦常的师傅啊?」柳霜绫偏头想了想,能与沐梦真人为友的必然不是泛泛之辈,可是这两个名号从未在世间出现过。
「我大哥的师傅,这个胃。」齐开阳指了指肚子,道:「他跟我大哥一样都有些毛病……不是毛病,是执念。大师好吃,一有工夫就吃个不停,于是法号就从无畏改成了无胃。」
「哎……外面的人你不识,这里的人我不识。这天地越发陌生了。」柳霜绫俏脸红了红,悄声道:「他们怎么说我的?」
「说你心思纯良,不持功自傲,很难得。没他们这句话,我岂敢跟你同行?」
齐开阳回忆道:「那天我莽莽撞撞喊你剑下留人,换个自视不凡的家伙当场就要认我是同党,一剑杀了再说,你那一剑只是阻我脚步。口说无凭,一见知真章,我才没跟你翻脸。」
「口说无凭……」柳霜绫心中升起温柔又安慰之意,经历了这一场劫难,自己该不是口说无凭了吧?她樱唇张了张,还是将一肚子疑问忍了下去。齐开阳功法特异,身世成谜,她有太多的话想问。看样子齐开阳自己都还不知,她又怎能多嘴。
「对了,刚才那一下雷霆怎地这般厉害?」
「凝雷如珠,那是雷露,雷霆之英。我都不敢想象是怎么活下来的,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原来如此,我师傅一定清楚。走吧,你能动了么?」
「我醒的比你早!」柳霜绫白了他一眼,起身时忽觉两人这样躺在一起闲谈,竟是多年未有的轻松自在。抬头看看空中的黑洞,对这片空间又有些不舍之意。
在黑洞下方站定,那洞口生出一股吸力,将两人吸了进去。比来时不同,只瞬时就穿越黑暗,柳霜绫在石床上悠悠醒来。握了握拳,伸了伸腿,又晃了晃螓首,并无异样,就是秀发蹭在结实又舒适的肌肤上……
柳霜绫一惊,忙翻身而起。晕去时一跤跌倒,以一个暧昧的姿势偎依在齐开阳胸膛,一时羞得俏脸通红。偷眼间齐开阳若无其事地起身,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少年砰砰擂响的心跳声怎么都掩饰不去。
「修为怎么样?降了么?」齐开阳有些迟疑,还是不想隐瞒于她,道:「每回我入梦之后,修为都要降一截。」
柳霜绫忙运功自视己身。她原本修为已摸至道生后期的门槛,入梦之后竟然骤降至道生初期。柳霜绫心中惶恐不安,念头微动,又觉不同。雷霆锤打后的识海翻波,识念放出凝实无比。内视时原本看不见的细小经络创伤,真元缓缓流淌时的强弱浓薄,犹如历历在目。
她急忙又将识念外放,小屋外方圆十余丈的一切都清晰地映入脑海。真元浓郁,青松翠竹,还有沐梦真人清甜的读书声皆在眼前。
柳霜绫柔荑轻颤,震惊无比。识念修行之法世所罕见,且大多平平无奇。柳霜绫家学渊源,家传的识念修行之法不过聊胜于无。入梦之后修行虽降,识念却是暴涨。她心中悸动忽有所悟,忙又内视己身。
被抑制的真元正在自行凝结,压缩,又莲花般盛开散出丝丝缕缕,修补体内修行留下的暗伤。柳霜绫激动莫名,忙道:「快,我要去见真人。」
似乎对柳霜绫并无影响?齐开阳咧嘴一笑,领着她前去。
「相与于无相与,相为于无相为……谓贤者之交谊,平淡如水,不尚虚华……」
沐梦真人捧卷熟读,这一刻又见她儒雅得宜,书卷气甚浓,正吟哦着先贤南华真人的交友一说。
「霜绫拜谢真人大德惠赐。」柳霜绫盈盈下拜,庄重磕头。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人必自助而后天助之。你自凭本事挣来的,何必谢我?」沐梦真人合上书卷,翻手取出一本心经册子与雷镂衣,道:「说起来还得我们谢你,安村一事若没有你相助,开阳危机不小。哪,这是给你的谢礼。」
柳霜绫庄重接过,雷镂衣当是沐梦真人秘法加持过,尚不知有何变化。心经册子居然神念修行之法,柳霜绫大惊道:「霜绫些许微薄之力,怎当得这样的厚礼。」
「当得啊,自是当得,收下吧。」沐梦真人随口言道,柳霜绫不敢推辞,再度谢过。沐梦真人道:「开阳,今日算是重罚,这一回的过错就此了解,今后莫
要再犯。柳姑娘留在这里修行一段时日,三月之后,你送她返回洛城。」
「真人……」柳霜绫大惊,三月之后正是她必须回归宗族之日,她同样身负一族重担,不得不回。但她绝不想齐开阳同行!
「好啦,不用客气,你送开阳回来,开阳送你回去,礼尚往来。开阳,你带柳姑娘下山去吧。过三日再一同来见我。」
沐梦真人不容置疑,下了逐客令。柳霜绫不敢再说,只能垂首离开道观。出门时见日头偏西,在那奇异的空间里似乎过了许久,外头却还不到半日。
齐开阳聪明伶俐,见了柳霜绫先前神色,知道她不愿自己陪同回洛城,想到她的身份,也是心下郁郁,一路无言。
来到崖边时玉麒麟正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血盆大口里尖牙如剑。那群狌狌围在它身旁的大树上,朝着柳霜绫指指点点,吱吱咿咿叫个不停。狌狌通晓过去之事,本善人言,声如二八女子,但此刻它们说的都是兽语,柳霜绫听不懂,不知道它们在说自己什么。
「开阳,挨过罚了?」玉麒麟口吐人言,起身昂立,通体碧绿如玉,长长的鬃毛飞扬,身躯像座小山似的威风凛凛,朝齐开阳挥了挥爪子。——麒麟形体似鹿,长得大都是蹄子,这一尾却是足生五爪,锋利如刀。
「余兄,吃了顿雷罚与土罚,险些没撑住。」齐开阳与它兄弟相称,却十分恭敬地垂首答道。
「过来我看看,柳姑娘,你好啊。」
柳霜绫手足无措,不知如何称呼,忙福了一福,齐开阳小声道:「你呼它余真君就好。」
「小女子柳霜绫,见过余真君。」
「岁不寒无以知松柏,事不难无以知君子,择良为友,很好很好。柳姑娘稍坐,我看看开阳吃了顿罚,少了什么部件没有。」
余真君巨口一吐,声震山林,那对彩凤展翅翩然而至,两头玄鹤更是飞在枝头,化作两个粉妆玉琢的三岁童子,胖嘟嘟的小脚丫垂在枝头上一荡一荡。不久后一只先前未见的獬豸从密林里踱步而出,趴伏于地,饶有兴致地看着二人。
「我这不是好端端的嘛。」齐开阳握了握拳,真元一吐,拳上金光涌现,看得他自己吓了一跳。余真君,獬豸,玄鹤双童子等均眉头一挑,收起嬉笑之声。
柳霜绫目光一亮,这股金气比前不同,仿佛凝固了似的汇聚于拳头周围,形若实质,如水波流淌。齐开阳慌乱道:「奇怪?每回挨过罚修为都要掉一截,这是怎么了?」
「跬步不息,千里终至。我一看你下山的样子就觉得时候差不多,怎地,你挨罚完都没内视下自己?」余真君笑吟吟的,呵呵之声沉若闷鼓。
「一时忘了。难道说?我成了?」
齐开阳尴尬,入梦醒来时与柳霜绫姿势暧昧,少年的心被一缕从未有过的丝线挑开。辗转难忘,患得患失,不知所措,以至于全忘了内视己身。
狌狌中最大的一只忽然吐了串兽语,狌狌们笑成一片,玄鹤童子在枝头直打跌,彩凤悠悠声鸣,连獬豸都呵呵憨笑。这异兽通灵,多半是知晓了和齐开阳倒在石床上的窘态,柳霜绫俏面飞红,垂首不敢看。
「成没成,自己试试不就知道了。」余真君巨爪一捞齐开阳,将他从悬崖边丢了下去,朗声大笑道:「千沟万壑崖双腿可爬不上,拿你的真本事出来。」
「余兄,你……」齐开阳的声音远远传来,在悬崖里回荡。
柳霜绫知这些异兽没有恶意,还是惊得跑到崖边望去。那千沟万壑崖的凛冽寒风直可吹散人的魂魄,重重云雾如漩涡卷入深渊,齐开阳的身形已落在漩涡中消失不见。
「开阳……」柳霜绫唤了两声,不得回音,心中不安,又讷讷向余真君道:
「真君,这样没事吧?」
「有能耐当然没事,没能耐当然有事。」余真君笑眯眯的。
柳霜绫见他所言与沐梦真人如出一辙,暗道这里无论高人还是异兽都是如此,生死看淡,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一炷香时分,崖下云影微动,金光射透浓雾,一条人影升腾。齐开阳双腿交错,足踏金光凌空奔跑着从崖底升起。
「这就是【八九玄功】的冯虚御风?」柳霜绫又惊又喜,暗道:「第四重?」
齐开阳先前修为不足,只能平地奔跑,脚力虽可与异兽争锋,却不能飞行。
此刻他在空中奔跑,矫健地大步流星,健步而飞。
齐开阳飞升奇快,一瞬间就升至崖顶。看他一脸喜色,足底金焰腾腾,余真君打了个响鼻,又趴在崖边打起了盹。诸多珍禽异兽见状,各自发出欢呼之声,不一时鸟兽散。
「成了?」
「成了,我也有道生境的修为。」齐开阳兴奋异常,当即掐起法诀来。
「我劝你别试,你那功法不太相同,眼下的修为法相没啥作用。」余真君眯着一只眼睛道。
「先看看再说。」少年郎有了新本领,哪有不新奇的?齐开阳掐动法诀喝一声,身后升起法相来。
法相一身金光如披甲胄,隐有风雷之声倒有几分威势,只是虚实不定,连面容都看不清。齐开阳的真元被法相疯狂地抽去,勉力维持着凝结了片刻就自行溃散,真元复回。
「看吧?多多靠你自己,踏实些。」
「谢余兄教诲。」虽察觉到现在的修为无力维持法相,齐开阳仍然开心不已,不自觉又想掐动法诀召出法相来瞧瞧。
「行啦行啦,想看回家去慢慢看,别吵我睡觉。」余真君挥手赶人,又道:
「柳姑娘,【紫府天罗经】虽算不得太了不起的功法,眼下对你十分有用。打牢了根基,往后受用无穷。这些日子趁早修习,莫要杂念太多,你家的事情也不太让人省心。」
「谢真君提点。」
二人回到家,楚明琅正持针线织衣,摄人心魄的妙目一扫,展颜一笑,放下针线道:「来吃饭,柳姑娘快坐。」
看她的态度变了个样,柳霜绫意外之下又即恍然。无论是沐梦真人还是楚明琅,都视齐开阳为至亲。沐梦真人如师如母,楚明琅如姐如母,自己在入梦中的不离不弃赢得她们的信任。
晚餐的菜肴更加丰盛,三人大快朵颐之后,楚明琅给柳霜绫安排了居所,又拿起针线缝制衣衫。柳霜绫看衣衫宽大,正是给齐开阳的男子衣物。三月之后,自己必须回到族中,齐开阳奉师命相送。柳霜绫心中又酸又甜,更说不出地愁肠百结。
当下想起余真君所言,收拢杂念,在居所里展开雷镂衣。
雷镂衣是她家传法宝,雷光可辟邪除秽有护身之用,也可释出伤敌。经沐梦真人巧手妙笔重新绘制符文之后,更增威能与功用。柳霜绫熟记法诀,忙出门朝着太古云母制成的石磨念动法诀。雷镂衣包裹着其中一块,在柳霜绫玉手一掐,重逾千斤的石磨被轻易提起。
柳霜绫惊喜不已,穿好雷镂衣轻轻抚摸,珍爱不已,忙又打开【紫府天罗经】
来。
「养气忘言守,降心为不为……」柳霜绫细读引言,见署名是——纯阳真人,惊诧道:「这是前代天庭时吕祖的道法?这样的好东西,余真君嘴里居然不过尔尔。」
一路细读下去,除了开篇修习神念之外,还有剑法,调息,真元,炼丹等等诸般修行法门,柳霜绫看得如痴如醉,从前一些未解难题豁然贯通。正贪婪地一路品读下去,女郎的俏脸一瞬间胀红,只见书册上最新一篇名为:《双修篇》。
第七章:世之迷途
柳霜绫犹豫着不敢翻动书册。她还是处子之身,未经男女之事,但这些羞羞的事情到了年纪自然懂得,不需刻意去学。修行之人克制自身欲望不是难事,只是偶尔午夜梦回,谁又不想有个可心的郎君?
定了定神,柳霜绫终翻了下去。手握奇珍,怎能不见猎心喜?
「这个道,非常道。性命关,生死窍。说着丑,行着妙。人人憎,个个笑。
大关键,在颠倒。莫厌秽,莫计较……」
开篇之语简单易懂,难为吕祖将羞人之事说得如此透彻,竟然字字直中柳霜绫心坎。世人说起房中之事,有人斥之如厌,有人羞于启齿,有人嗤之以鼻,更有人形同喝白水般随意。但生命因此而延续,真情因此而长久。
「有情之性,因情而发。你如何待它,它就如何待你……」柳霜绫品出其中味道,自言自语,由此入了迷,一路低声吟品读下去:「二者余,方绝妙……乘凤鸾,听天诏。」
开篇之语一百二十九字,字字珠玑,柳霜绫如痴如醉,反复品读。双修之所以为【道】,自有它的道理。柳霜绫将【双修篇】的总纲连读三遍,迫切地翻读下去。她是处子之身,许多奥妙尚未感同身受,不大明白。但其中一些姿势与感官的描述颇为精细,还是看得她羞羞怯怯,俏脸绯红。
通读之后,柳霜绫又翻回首页,从头再度细读一遍,记得分毫不差后将心经毁去。出门看天色已黑,明月一轮刚升起不高,不知是什么时辰。齐开阳屋内金光不时隐现,大概还在摆弄他的法相。
柳霜绫暗笑,没来由地又想起【双修篇】来。里头的法诀固然精妙,依法而为的确对男女双方的修为都大有补益。但此事对柳霜绫而言过于羞人,且她惊恐地发现,无论在先前记忆时,还是现下温习时,想象中的双修另一方都是齐开阳。
这一下让她心慌意乱,不敢再想下去,更觉不敢呆在这里,提步离开院子,在村庄里散起心来。
山间的溪流流下之后,绕着村落延伸向远方。今夜云淡风轻,溪月独明,柳霜绫顺着小溪信步而行。正行间,前方传来浣洗衣物之声。
柳霜绫很是意外,这座村落虽有男女老少,却人人都有修为,还有人会在溪边浣衣?循声而去,见一老妪在河边浣洗完了衣物,正有些吃力地端着木盆站起。
柳霜绫见了闪身上前,帮老妪将木盆接过。
老妪眨了眨浑浊的双目,道:「哟,这位就是常儿说的柳仙子吧?」
「不敢当。」柳霜绫想起个人来,看老妪白发苍苍,满面皱纹,的确没有修为,很是惊异,道:「您是卓亦常的母亲?我来帮您拿吧。」
「正是老身。谢谢柳仙子啦,听说了你不少事情。怎么自己一人出来了?开阳和明琅没有陪着你?」
「他们都在修行,我想自己出来走走。婆婆,我送您回去,正好认认开阳好兄弟的门。」柳霜绫奇道:「婆婆,您没有修行?」
「老身没那个底子,来这里时年事又高,修行不了。说起来这里唯一一个没有修为的,就是老身了。」
看她笑眯眯的不以为意,柳霜绫不便多问。看她没半点怨天尤人的意思,更不为自己天年已近感到焦急,倒佩服卓妈妈心态极佳。
顺着村道前行,卓亦常的家在村落的最东头,离小溪不远。柳霜绫这才发现这座院落比其他人的草屋不同,朱漆大门,红砖青瓦。婆婆小心地推开偏门,院子里不仅有屋舍十余间,甚至还有一间祠堂。
祠堂门口立着一对年代久远而斑驳的抱鼓石,隐约还能看出雕的是【三狮戏球】。柳霜绫心中一动,这是寓意世代富贵的抱鼓石,只有富贵人家才可雕制。
整座祠堂以八根大红木柱为框架,下垫莲花柱础,柱础下还有雕刻精美的香炉力士托举。单檐歇山顶让整座祠堂看上去庄严而气派,就是每一样都显得古旧,怕不有数百的年头。祠堂紧闭,上有烟雾缭绕,显是长年供奉不休。
柳霜绫看无论是花厅,还是偏房里任一处都放着书。整座院落里最多的家俬就是书架,每一个书架上都摆满了书。院子里传来汲汲读书之声,抑扬顿挫。卓妈妈接过木盆轻轻放下,摄手摄脚地请柳霜绫坐下,斟了壶茶。
女郎不由看了看祠堂,卓氏当是富贵人家,可这座院落除了卓妈妈与还在读书的卓亦常,一个仆从也无。
「婆婆,您家打理得好干净整洁。」
「老身每日无事,照应家中,令常儿读书可心无旁骛,分内之事。」
柳霜绫暗道果然如此,卓家从前富贵,卓妈妈谈吐不俗,就不知因何到此。
卓妈妈保留着从前的传统,诗书传家,年事渐高没有了仆从依然亲手操持家务,让卓亦常专心读书。此刻读书声止,卓亦常来到前厅,先扶老母亲坐好跪安,说了遍今日读书所得,才道:「柳仙子到访,恕罪恕罪。我二哥呢?没来么?」
「柳仙子心善,溪边偶遇送娘回来,还不谢谢人家。」
「多谢柳仙子。」
「这样多礼,我就坐不住啦。」柳霜绫笑着,翻手牵出乘黄来,道:「婆婆,这异兽骑上一骑可让您身体康健,寿元倍增,卓先生更可安心用功,我扶您上去吧。」
「不用不用。」卓妈妈连连摆手,道:「老身不求长寿,天命几何就是几何,柳仙子美意老身心领了。」
柳霜绫也不勉强,闲谈了几句就告辞离去。卓亦常怕她不认得路,执意要送,途中问道:「听说二哥修成道生境了?」
「怎地一下都传遍了?他呀,一个人躲在屋里摆弄法相,舍不得出来。」柳霜绫莞尔一笑。
「啊……终于道生了。」卓亦常雀跃着感慨,好像他自己的修为突破了一般欣喜,道:「二哥修行之路比大哥与我都难,他一向又最为刻苦,真是为他高兴。
对了,柳仙子住在二哥家里?要在这里住多少时日?」
「楚姑娘给安排了住处,真人恩准住三个月。」柳霜绫目光一黯,三月之后齐开阳相送回洛城,会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还有三月?这就好了。改日我奉拜帖上门,再请柳姑娘与大姐,二哥到府一叙。」卓亦常浓眉一挑,道:「我娘最是好客,手艺是比不上大姐,也能整治几样小菜。」
「好。对了,婆婆为什么不肯骑乘黄?她身体康健,对你们家每个人不都是好事么?」
「我娘……」卓亦常目光一黯,又昂首挺胸满是骄傲道:「她此生最后的心愿,就是抚养我成材,她说待我学成后迟早要去闯荡天下,她不愿拖累我。」
柳霜绫肃然起敬!
为了孩子可以舍弃一切。柳霜绫自己都无法理解这样很难说是不是【傻】的情怀,但无碍她能体会出其中的伟大。今夜所见,卓亦常并非不孝之辈,但是卓妈妈一人扛起了家中所有的事务,让卓亦常可以安心用功。卓妈妈燃尽自己的生命之后,将毅然舍弃轻而易举可以延续的生命,只为了不拖累孩儿。
说谈之间回到村落中央,齐开阳正在院落门口张望。卓亦常与他聊起修为,齐开阳的兴奋劲头已过,寒暄几句后告辞而去。
此后每日都显平常,柳霜绫参悟【紫府天罗经】,齐开阳稳固境界。三日之期悠忽而过,两人再上曲寒山拜见沐梦真人。楚明琅似乎提前知道了些什么,也跟上了山,一路都带着神秘的笑容。
「今日喊你们来没别的事。开阳,你的境界提升,往后要对付的可就不是花蜂这等角色,为师再传你一样本事。」沐梦真人衣袖凌空一拂,现出刀枪剑戟等十余种兵器来,道:「挑一样你最喜欢的。」
齐开阳大喜!修士们或腾云驾雾,或骑乘异兽,手中法宝五花八门。唯独他自修炼起,这些外物一样不许碰,时刻都在锤打自身。每回出山偶尔路遇修士,或是捉拿名册上的人,见他们法宝各具妙用,一直羡慕不已。今日终于能得传一件,左看右看,每一样都喜欢,每一样都难以抉择。
「想清楚再选,只有一次机会,选定了之后就会一直伴着你。」沐梦真人不经意地随口一句,眼波一瞥。
「师尊,这些是兵器?还是法宝?」
「都是兵器,你不需要法宝。」
齐开阳急得额头都冒汗,来来回回地反复观看。这些神兵寒光厉厉,气象森严,他恨不得全都据为己有。
「贪多嚼不烂,别贪心。」楚明琅深知齐开阳的性子与这些年的渴望,出声提醒道。
齐开阳由此冷静下来,师傅和大姐都是一样的态度,一定内有缘由。他暗思自己修行的法诀有【九牛二虎之力】,随着修为的提升,肉身力量也越来越大。
选一件相伴终生的神兵,当然要选趁手的。
宝剑他喜欢,使剑者风度翩翩,一剑平天下,谁人不喜?但齐开阳没有选,他当然想当个儒雅的仙人,但是不适合。双刀寒光四射,锐利的锋芒与厚重的刀背极具力量感,砍下去畅快十足。但齐开阳打了个哆嗦,他绝对不想去面对某人的双刀……软鞭太虚浮,长枪过于繁复,钩,叉,飞抓这些女子使用更合适。
齐开阳长考良久,终于伸出手去。
「想清楚了?」一直沉默着耐心等待的沐梦真人回眸一望,道:「莫要让自己后悔。」
「弟子想清楚了,绝不后悔。」齐开阳闻言顿了顿,深深呼吸,坚决地向一样兵器抓去。
那兵器长而无刃,四面棱角,钝而无锋,其亮如银,正是一柄沉重的银装锏。
沐梦真人暗暗点头,楚明琅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欣慰而笑。齐开阳举锏连挥数下,入手极沉,以他自幼苦修的肉身之力居然转折不灵,也不知道是用什么打造。
「就是它!」齐开阳却如获至宝,爱不释手。
「很好!」沐梦真人似乎很少这样称赞齐开阳,让他呆了一呆。伸手接过银装锏走到天井,道:「重剑无锋,大巧不工。随心所欲,千变万化。」
柳霜绫见沐梦真人欲施展神功,屏息凝神,媚目一眨不眨。沐梦真人传艺时并不避讳,就在天井里施展银装锏之术。
齐开阳举着转折艰难的银装锏在她手中轻如鸿毛,柳霜绫原本以为她会身法轻灵,没想到沐梦真人一招一式使得甚是沉重缓慢。细细一想登时明白,真人使得慢并非是要齐开阳看清楚,而是银装锏的招式就是这样厚重无华。
不一时招式使完。齐开阳天资聪颖,见了就会,在沐梦真人指点下又习练十余回就已精熟,让柳霜绫叹为观止。传言世间有玲珑剔透者,一朝悟道,从凡夫俗子直达圣人之境,柳霜绫不敢想。但习练一门绝艺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就活生生的在自己眼前。
这门锏法柳霜绫旁观多时,依然不能明白其中精义。只能猜测以沐梦真人的修为,随意拿出【紫府天罗经】这样的宝贝,这门锏法必然也是稀世奇珍。
「柳姑娘是不是觉得他天资好得很?」沐梦真人见柳霜绫神色有异,笑道:
「不必太瞧得起他,天资是有的,能掌握这么快还是靠他多年修行【八九玄功】
的积累。其中有些精要之处,他早已熟极而流。你修的功法不同,自然难以理解。」
「谢真人解惑。」
「开阳,知道你修习的是【八九玄功】了?」教授完锏法,沐梦真人又道。
「是,这一回出山,那个叫素素的神秘女子,还有魔头都认得这门功法。被他们叫破我才知晓。」
「唔……素素,素素……」沐梦真人沉吟着道:「魔头的来历我多少知道些,这个素素又是何方神圣?来头不小啊。往后若再遇到她,得多留个心眼。」
柳霜绫心中一跳,真人似乎话中有话,看齐开阳也露出疑惑之色。沐梦真人不理,敛容正色,道:「你知不知道修习【八九玄功】有什么后果?」
「魔头稀里糊涂说过一些,弟子不甚了了。」
「先告诉你个坏消息,【八九玄功】自天地重开以来,无一人修成。」沐梦真人伸出大小二指,俏皮地晃了晃,道:「最优秀,最有天赋的一人,修到六九就爆体而亡。这个人若是还活着,我见到了得称他一声师祖。你现在是?」
「四九。」齐开阳耷拉个脸,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好像下一刻就有爆体的危险。
「啊哟,好近了不是?怕死啊?」沐梦真人露齿一笑,状似戏谑,对外物无一放在心上。可目光中却有深深的心疼与不舍。
「怕,谁不怕死。」
「坏消息说完了,再告诉你个好消息。」沐梦真人哒哒哒地在桌面上弹着手指,道:「三万年前,最后一位修习【八九玄功】者,若还活着的话,我见到了也得称他一声师祖。他修到了四九,一样爆体而亡。」
「四九?」齐开阳又惊又喜。自己已经修到四九,除了过程受了极大的苦楚之外,身体没什么异样,无论如何都与爆体而亡没什么干系。
「对啊,他也不过四九而已。」沐梦真人起身,拍了拍齐开阳的肩膀道:
「孩子,对自己有些信心。」
「徒儿从来没有怀疑过,师傅不会害我。」
「这话对,也不对。」沐梦真人捧着齐开阳的脸颊道:「从前你还小,很多事分不清是非,为师替你做决定。为师当然不会害你,但今后你会遇见很多为师都分不清,不能告诉你是对是错的事情。你要自己睁亮了双眼,自己看清楚,自己下决断。」
齐开阳心头狂跳,沐梦真人话中之意很是直白,他又是期待,又是不舍。还想说些什么,沐梦真人摆了摆手道:「你们这三月都不用下山,就留在我这里修行。柳姑娘,【紫府天罗经】里有不明白的,从前修行有什么难题尽可来问。明琅,你也在这里,有段时间没有考察你的修行了。开阳,这三月,为师把【八九玄功】口诀全部传授给你。」
「是。」
「多谢真人。」
接下来的三月,师徒三人并柳霜绫一同在曲寒山上渡过日暮星辰,露白月明。
齐开阳与楚明琅久历此事,一如平常。柳霜绫则如做了大梦一场,沐梦真人的修为见识远超从前所知,字字珠玑,一针见血,柳霜绫所得之大难以想象。
柳霜绫问起疑点,沐梦真人从不言细则,任何小小问题都能被她引入大道精义上去,柳霜绫每每都有顿悟之感。三月修行虽未让她修为大增,但眼前展现了一条通天大道,受用无穷。
偶尔撞见楚明琅,她都拿着那把大板刀不停地切菜。切方块,切丝,切条,切碎丁,反反复复,每回看见都是如此。柳霜绫心中好奇,又不好多问,只每回看她都是额角香汗淋漓,被一双细柳长眉挡住,从两颊旁涔涔而下。
齐开阳每日晚膳时才露面,龇牙咧嘴,痛苦不堪,甚是虚弱。当着沐梦真人的面,齐开阳吃饭时急了,楚明琅照样毫不客气地啪一下敲去。三五回之后,齐
开阳再是饥饿疲累也不敢了。
「吃饭就把饭吃香,今后到了哪里都要记得,做一件事就做好!万万莫要做一件事,结果冒出三五件事情来。」沐梦真人说的话与楚明琅大体相同。柳霜绫细细品味,平实的话语里包含着多少道理。回想幼时有一回去拿砚台,结果不慎
将砚台摔碎,结果仆从又是扫清碎屑,又是揩抹墨迹,又是给她换衣,可不就是一件事变成三五件事?
小事还好,若是大事漫不经心要惹出多大的祸端?话说回来,小事做不好,大事又怎能做得好。
这三月时光很是漫长,又像一眨眼而过。转眼到了柳霜绫的归期,女郎面色郁郁,依依不舍与沐梦真人拜别。
「不用拜别,若有缘自当再会,你们这就下山去吧。」沐梦真人将案台上一张写了墨迹的纸页抽出,折成一只纸鹤递给齐开阳,道:「柳姑娘把你完好无损地送回来,你也要把她完好无损地送回去。记得了?若遇十分难处,可对纸鹤说清所求后放飞,自然有人来相助。」
「弟子记得。」
「很好,纸鹤只能用一回,慎用。」
「是,弟子送柳仙子回府之后,便即回山。」
「回山?谁要你回来了?」
「啊?」
「到了洛城,柳姑娘若要留你,你就在洛城住下。若不留你,天下这么大,你爱去哪去哪,就是不许回来。」沐梦真人挥了挥手道:「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吧。」
「是。」齐开阳万万没想到这就出山,只觉世间茫茫之大,却不知何处去。
师命不敢不尊,只能离山。
楚明琅刚拔步,就被沐梦真人唤了回去不许相送。少女嘟着唇满腹委屈,取出个包裹递给齐开阳,絮絮叨叨地交代了无数衣食住行之事。齐开阳一掂包裹,就知是她前些日子赶织的衣物,心中甚暖。一想自幼起但凡稍有差错,就要被一顿痛骂,却又始终待自己无微不至的大姐分别,心中恋恋不舍,洒泪拜别。
来到千沟万壑崖前,异兽们似都知晓齐开阳即将离开,群群聚在一起等候。
除了三月之前见过的,柳霜绫还见了一对金乌,一只老龟,一尾老黑牛,一头灰狐。
「开阳。」
「余兄。」玉麒麟挥舞着爪子,獬豸趴在它身旁打着响鼻,灵禽异兽们俱候在一旁。齐开阳见了这阵仗,眼圈又红,连连拱手作揖。
「啊哟,大好男儿汉哭什么,也不羞?又不是没有再见之日。」玉麒麟哈哈大笑,但见齐开阳真情流露,也觉感念,道:「傻小子,好好送柳姑娘回府,别想些有的没的。时候一到,自然相见。」
「有余兄这句话,我踏实多了。」齐开阳也笑了起来。
「小狐狸,还不去?」
玉麒麟号令之下,灰狐上前绕着二人转圈嗅了嗅,呵出一口气。都说狐狸身上气味浓重,呵出气想必也轻不到哪里。
两人莫名其妙,柳霜绫还是忍不住抽了抽瑶鼻,倒无异味。齐开阳忍不住问道:「胡先生,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灰狐口吐人言,蹦回兽群里。
獬豸起身,道:「开阳,离了山路途就没那么平坦,一路小心在意。世人繁多,是正是邪,不但要用眼,更要用心。若世人皆被蒙蔽了双目,你定要记得,用自己的心去寻找一线光明!」
獬豸神兽明辨是非,齐开阳躬身受教。
玉麒麟道:「真人有令,你们早些离去。柳姑娘,相识一场,也没什么好东西,这个就当赠礼吧。」
玉麒麟探爪在胸口处揭下一块鳞片递过。只见其大如碗,乌绿色泽,灵光灿灿,瑞蔼纷纷。
柳霜绫吓了一跳,连连摆手道:「不成不成,余真君这么大的厚礼,小女子不敢要。」
「拿着拿着,都揭下来了,我还安得回去不成?」
「那……小女子真不敢要,给他好了。」
「他?他不准用!」玉麒麟将鳞片一抛,柳霜绫伸手接过,心中一动。
沐梦真人不准齐开阳用法宝,玉麒麟赠与如此珍贵之物,当然不是因为和她的一面之缘。于是收好,道:「多谢余真君,小女子会善用。」
老龟慢腾腾地爬上前,慢腾腾伸长了脖子从背上咬下一片龟甲交给柳霜绫。
接下来金乌赠了一片黑羽,老牛断下一截牛角,彩凤绕着二人打转,洒下一片灵光,玄鹤双童子各吐出一颗朱丹,柳霜绫全珍而重之地收好。齐开阳再度拜谢,挥手下山。
「你…就…说…两句…话…啊?小气…」老乌龟慢腾腾地讥讽獬豸,獬豸大嘴一撇,道:「我这一句话,他受用一辈子,比什么都好。」
转头见玉麒麟远远望着齐开阳离去,竟有依依不舍之意。一时心中大奇,伸蹄子在它胸口揭去鳞片之处一戳,道:「这不疼么?」
「咝……」玉麒麟倒抽一口凉气,脸上肌肉颤抖,胡须飞扬,大骂道:「你再碰老子吃了你!」
齐开阳与柳霜绫回到村落拜访卓府,只有卓妈妈一人在家,卓亦常三日前被五经先生唤去至今未归,说还得一两月。再拜访无为僧,他也与无胃僧闭关修行,不曾得见。
顺来时路径攀上半山,村落又隐在云雾之中,只山脚下的那间茅屋依然冒着袅袅炊烟。犹记得来时这件茅屋也是冒着炊烟,彼时不见他人,只有卓亦常。今日卓亦常不在,茅屋空空落落,炊烟犹在。
转过山石离开这片桃源仙境,回到断魂崖底。两人行过丫丫叉叉的枝叶跃上崖顶,齐开阳心中任由别离的忧伤,但想今日之后便可见识天下之大,心中也有踊跃之情,道:「柳仙子,你要几日之内返回洛城?」
「五日。」柳霜绫淡淡道:「你要是想四处走走看看,不必陪着我。五日之后你何时想来,我都在洛城恭候。」
「好啊。」齐开阳咧嘴笑出一口白牙,道:「还真的想到处走走看看。」
「那……就此别过,洛城再会。」柳霜绫离开仙境之后更觉心神不宁,对回到洛城更有抗拒之意,着实不愿意齐开阳同行。闻言点点头,翻出冰魂雪魄剑,使出全力御剑飞行离去。
剑光如奔雷,须臾电射出百余里。柳霜绫怅然若失,心乱如麻,剑光也慢了下来。忽有所觉,回头一看,齐开阳足踩金光踏空而行,不疾不徐地跟在身后。
「你跟着我干嘛?」柳霜绫满腔怨气没来由地发泄出来,大声喝道。
「谁跟着你了?我自要去洛城一行,怎么啦?」齐开阳怪声怪气地叫道:
「我云游天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全看兴致,你管得着吗?」
「你……噗嗤……」柳霜绫冰融雪化,笑意妍妍白了他一眼道:「学人家说话,不要脸。」
停下剑光,柳霜绫跳下地来,叹了一口气道:「慢慢走吧,我……不想那么早回去。」
洛城离此虽还有三万里之遥,柳霜绫可御剑,可驾乘黄,齐开阳功力大进,全力奔行最多两三日就能赶到。齐开阳散去金光落地,跟着她信步而行,喃喃自言道:「跟我说说你家?还是等我自己去看?」
「先别问了。」柳霜绫回头看了眼稚气未脱的齐开阳,道:「你在仙境里超脱世外,这世间远比你想象的复杂得多。还记得安村么?那只是一个小小村落就有诸多是非。洛城还不是最繁华的城邦,比安村怎么都要大上数千倍。」
「不说就不说。」齐开阳撇了撇嘴,道:「这些日子师尊每回说起你,都话中有话,一说起洛城你就不开心。不能先和我说说吗?我们还是不是朋友了?」
「你永远要记得一件事!」柳霜绫一字一句,声声入骨地咬牙道:「我是冯夫人!你想过没有,回到洛城,我还能这样和你呆在一起?旁人要怎么说我?怎么说你?回到洛城,我可能再也不能离开柳府,一直到某一天我嫁入冯府……或许数百年,数千年后我们偶尔还会遇上,那时候,我们远远地挥挥手?还是能像现在这样说话?还是某一天,我们又在入梦之中,一起同甘共苦么?」
柳霜绫目含珠泪,压抑已久的情绪忽然爆发,长长的一段话直如啼血般悲伤。
齐开阳呆住,他情窦初开,懵懵懂懂,还不识情意。只在内心里隐隐觉得和柳霜绫在一起时亲切舒服,分开时便觉不舍。这样热辣辣的心里话从未有人对他说过,第一次听得脑中发晕,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
「对不住,我心情不好,刚说了梦话。」柳霜绫两颗珠泪滚落,被她迅速一把抹去,深吸了口气道:「不过有一句没说错。你要跟着我,可以,但是从此刻开始,我是冯夫人,莫要叫错了。」
「好。」齐开阳酸楚翻涌,难过得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忆及离山之前,沐梦真人吩咐他到达洛城之后便自寻去处。当时还天真地想柳霜绫自会留他在洛城,届时可看人间风情,可品世间繁华。这一刻才知离开了仙境之后,天地之大,竟无处可去。
他亦觉鼻尖难受,狠狠一咬牙,辨明了方位,当先向西北方跑去。
少年跑得并不快,柳霜绫很快就跟了上来。此刻二人尚在紫溪山中,林木葱茏,齐开阳当先开路,跃高纵低,踏枝而行。柳霜绫跟在身后,恍然间仿佛回到两人结伴而行的昏莽山。
缓缓奔跑半日,两人之间一言不发。再跑半日,就将离开紫溪山。齐开阳忽然转了个弯,向西奔去。柳霜绫唇瓣动了动,道:「你去哪儿?」
「来紫溪山那么久了,你不想去紫溪看一看?」齐开阳不回身,足下不停。
柳霜绫心中柔情涌起,竟万分想去紫溪再流连一番。紫溪山就像世外桃源,离开了这里,一切都将重归现实。若这是一场梦境,她实在不想就此醒来。鬼使神差般跟在齐开阳身后一路行去。
水声潺潺,轻柔如母亲的安眠曲。转出山林,一条细长的小溪在眼前流过。
水底长着丛丛水草,将整条小溪映成紫色。
齐开阳寻了块大石坐下,听着这水声心神也安宁许多。柳霜绫足下迟疑,终究还是坐在齐开阳身边。两人看着明镜似的流水缓过,几朵落花镶嵌在水面之上,顺着溪弯流向远方,终于无影无踪。
两人心意相通,一直看着这些落花,目力不能及之后,一同想起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来,刚刚松快的心情又觉沉沉的。
齐开阳始终没再正眼看柳霜绫,但目光垂落,紫溪中倒映出她的倩影。女郎侧身而坐,俏脸含霜,唇角带着抹微笑,不知想起了什么。齐开阳默默无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为难时,柳霜绫打开宝囊,将麒麟甲,龟鳞,朱丹,黑羽,牛角取出摆在面前。诸般异兽的身体发肤,皆为至宝,女郎道:「这些……有什么妙用?」
当下再无更好的话题,齐开阳终于振作精神,道:「余真君修行万余年,神通广,且麒麟是瑞兽,定然有些什么不可思议的神通,助你逢凶化吉。龟玄真年岁比余真君还大,你刚才见的是它的化形,真身就像座小山,这片龟鳞一定坚不可摧。玄鹤童子体内时刻都以真火炼制丹丸,玄鹤常食蛇虫,这两枚朱丹我猜可辟毒驱邪。牛道长的角我最确定,一定可以穿山裂石。至于金长老的羽毛,尚不知……要不要试试?」
「成,全试试看,危急时也好拿出来用。」柳霜绫拈起黑羽,注入真元。
那黑羽上根根丝绒翩翩舒张,若展翅欲飞。柳霜绫身体一轻,忙稳住身形,道:「差点被它带得飞起来。」
话音刚落,黑羽冒出滚滚烈焰,金芒带着漆黑光辉,直冲天际。柳霜绫大吃一惊,忙撤去真元,火焰自行消散。抬头看去,天空中的云彩被烧开一个大洞,威力之大让两人心里砰砰直跳。
正在此时,远处的天边忽然降下雷霆万千,狂雷直如天牢一般惊天动地。两人圆睁双目,正要看清发生了什么,就见一道白光从狂雷中射出,直没入紫溪山的密林里。
「好厉害。」话音刚落,雷霆散去,数十人在云端现出身形,追着白光撞入紫溪山。
「是他?」柳霜绫秀眉一蹙,道:「我们走,少沾惹是非。」
「是什么人?」齐开阳刚想问清,白光穿林而出。
一只生着四条尾巴的狐狸浑身浴血,已看不清它原本的毛发色泽。四尾狐一边亡命飞奔,一边缩小身形如鸡蛋大小,一下子钻入齐开阳的袖口,瑟瑟缩缩道:
「老祖宗,救我。」
「你是谁?我们为何要救你。」老祖宗叫得齐开阳莫名其妙,但看白狐伤得极重,一时也不忍将它撇下。
「啊?你……你们是人?你们身上为何有祖爷爷的气息?」此时密林中脚步声甚急,一群人穿林斩枝地追来,白狐吓得浑身颤抖,缩在齐开阳袖口里不敢再言。
「胡先生?」齐开阳与柳霜绫对视一眼,忆及临行时灰狐在他们身上呵的一口气。心觉蹊跷,对视一眼,转身便欲离去。
这么耽搁了片刻,身后厉喝声响起:「站住!再敢动弹半步,立斩不饶!」
齐开阳心中愤懑,柳霜绫面蕴寒霜回过身来。一人手持罗盘率先追至,见了柳霜绫愣了一愣,皱眉道:「你是……你是……」
第八章:人间百态
柳霜绫媚目一横,原本就满腔怨气无处发泄,被人没来由地吼上一嗓子【定斩不饶】,换了平常早已出手教训一番。但她藕臂抖了抖,强自忍耐下来,轻声道:「你别说话,我来应付。」
「嗯。」齐开阳犹豫了一下,道:「胡先生我师尊的坐骑。」
柳霜绫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暗道此事棘手之极。她踏上两步,道:「敢问是否南公子尊驾在此?洛城柳霜绫拜见。」
「果是冯夫人,经年未见,别来无恙乎?」鸾鸣之声响起,四人抬着一辇黑虎案从林中而出。案上一人斜躺,两旁各有一位宫妆美人正为他轻摇团扇。身后还跟着二十余名仙家。
到了近前,那人跳下黑虎案,啪地一声张开折扇,风度翩翩。柳霜绫上前一福道:「谢公子关心,妾身一向都好。」
「想不到在这荒山野岭之处相见,莫怪。」南公子衣袖一张,左右一看,略过齐开阳,道:「本公子到此降妖,冯夫人可曾见一只狐妖逃窜?」
「不知。」柳霜绫神色如常,道:「妾身刚巧路过,见紫溪美景略作流连,正要离去。」
「哦?」南公子目光再一扫,见那手持罗盘之人垂头拱手,道:「雷烈,狐妖呢?」
「禀公子,狐妖至溪边忽然失去气息,但就在左近,绝没有跑远。」先前喝止两人离去的雷烈生得膀大腰圆,说话间目视柳霜绫与齐开阳,示意二人有诈,又道:「我这罗盘可定百里之遥,狐妖逃不出去。」
「胡闹!狐妖的妖气最重,怎会失去?」南公子袍袖一拂,愠道:「就算妖气不见,狐妖还能掩盖得住身上的妖臭么?」
雷烈身体一矮,似被重物施压单膝跪地,一瞬间大汗淋漓,又连连拨动罗盘。
罗盘上的勺子滴溜溜打转,停下时依然指着原处,雷烈道:「公子,雷某以性命担保,狐妖就在这一带,不出一里方圆。」
「搜。」南公子一声令下,二十余名仙家四散而去,在林中搜寻。
齐开阳心头惴惴。他似一名局外人被抛在原地,无人理睬,无人问津。听柳霜绫的称谓,这位颇有威仪的公子莫不就是四大公子之一的南樛木?看他身边随从个个修为不凡,无一人在自己之下,自己身上藏着那只狐妖,今日恐怕难以善了。
「冯夫人怎会在此?」众人散去,南公子露出个奇怪的目光打量柳霜绫,问道。
「云游天下,偶尔至此。」
南公子微微点头不再说话,也没放柳霜绫离去的意思。待随从陆续回来后,南公子又问道:「冯夫人这些日子都没和族中联络?」
「未曾。」柳霜绫心下不快,又有些不安,奇道:「南公子有话请直言。」
「没有,本公子一向不干预他人家事。」南公子见随从皆空手而归,双目一眯,目光锐利向齐开阳道:「你是谁?」
齐开阳早看不惯他颐气指使,高高在上的样子。他虽自幼在紫溪山里避世,几番出山历练,加上楚明琅不时和他说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并非意气用事,不通世故的莽撞少年,遂平淡道:「我叫齐开阳。」
「你是哪个门派弟子?」雷烈依然捧着罗盘不停演算,冷冰冰地接口问道。
「没有门派。」
「没有?信口雌黄!在南公子面前,小子竟敢言而不实!」雷烈目光狰狞,凶神恶煞般吼道,双臂大张。
「南公子,开阳是我朋友。」柳霜绫衣袖一拂挡在雷烈身前,大声道。
「原来两位认识。」南公子目视雷烈停手,施施然道:「冯夫人还不知事情严重,不怪。」
那雷烈甚是知机,道:「冯夫人,此地二百里之外一处村落,四十六户共一百二十七人,一夜之间惨遭屠戮,无一生还。冯夫人或许还觉得没甚么,可知这是两月半之内第八处村落满门灭绝。宋国国师传书求助,近两月来,不断有仙门弟子前来探查,又出了十余条人命,不乏无欲仙宫,荡魔宗的传人。我家公子奉教主之命查实凶手,故而来此。」
柳霜绫与齐开阳对视一眼,这是过千条人命的事情,不可谓不大,相顾骇然。
「冯夫人明白了。姓齐的,你不把来历说清楚,今日走不得。」雷烈戟指向着齐开阳,道:「你这一身修为不算太差,无门无派,哄骗小娃娃呢?」
「你这人怎地不讲道理?」齐开阳当真怒极,斥道:「平白无故先给我扣个嫌疑的名头,凭的什么?」
「呵呵,若你清清白白,又急什么?」雷烈双臂张开,空中顷刻间乌云盖顶,隐隐有雷光闪动。
齐开阳见势不妙,自己势单力孤,又不愿脱累柳霜绫。但是面前这些咄咄逼人者,他完全信不过。看柳霜绫面上焦急又无可奈何,齐开阳瞥了眼天上的雷光,道:「是否清白,你定的算么?」
「我家公子在此,是非曲直自有公论!」雷烈将手一指,雷光轰然而下,水桶粗的雷柱将齐开阳罩住。
「南公子,请住手!」柳霜绫看局面越闹越僵,她分说不清。对于雷烈降下的雷光倒不替齐开阳担心——比起入梦之时的可怖紫府雷露,这点算得了什么?
「冯夫人……」南公子缓缓转身,先前待柳霜绫尚算温和,此刻严厉起来,道:「冯夫人向有清誉,本公子信得过。那狐妖在这里忽然消失,此人最有嫌疑,冯夫人认识他多久了?可曾知面知心?莫要轻易被蒙骗!」
柳霜绫香唇动了动。那只狐妖又与齐开阳有所关联,看他的样子是准备力保。
沐梦真人隐居断魂崖,离去前虽未刻意交代,柳霜绫绝不肯吐露半点。此刻正僵在这里,百口莫辩。她默了默,道:「南公子,妾身为齐开阳作保,若有什么差池之处,妾身愿一力承担。」
「哦?」南公子皱了皱眉,眯着双目一摆手止住雷烈,道:「此事干系极大,冯夫人可想清楚了?」
「若有差池,妾身愿一力承担。」柳霜绫盈盈一福,斩钉截铁地重复道。
南公子回过头去,不言不语。
「冯夫人,我家公子是怕您受了蒙骗,一番好意,还请见谅。」雷烈摆了摆手,道:「小子,快快束手就擒。否则某家绝不留手!」
「问都不问清楚就动手,你们就算拿住狐妖,难道狐妖就是元凶?我半点信你们不过。」齐开阳哂然一笑,向柳霜绫道:「柳仙子,你也不用为难为我说话。」
雷烈大怒,抬手又是一记雷光。齐开阳同样怒极,正欲反击,就听一个声音喊道:「雷贤侄,且慢,且慢动手。」
一团青光从天空落下,现出个鹤发童颜,方巾玉扇,手拄拐杖的老者来。
「刘先生。」在场者皆躬身行礼,连南公子都拱了拱手。
刘先生笑容甚是和蔼一一还礼。柳霜绫低声对齐开阳道:「这位是儒门尔雅教的刘先生,以仗义执言,公正诚实享誉于世,你别怠慢。」
齐开阳初次遇见如此多的修士,见他们个个趋炎附势,恃强凌弱,就对这位刘先生天然地排斥,不以为然。他知柳霜绫一番好意,遂点头应下,但和人素不相识,也不愿上去讨好。
「南公子别见怪,老朽听闻此地桩桩惨案,说不得就要来一趟,恰巧撞见,莫怪,莫怪。」
「无妨。正巧有桩公案,就请刘先生主持吧。」
两人交谈片刻,雷烈在旁将今日发生之事说了个清楚。原来附近村落连发命案之后,南公子奉南天池之主命,率众仙家下界,途中又遇到各派门人。诸人见南天池高足在此,皆愿受他号令。调查之后,发现死者中无论修士还是凡人,皆被邪法吸干精气而亡。更有些死前惨遭折磨,被利齿啃咬身体,肢体不全,血肉模糊。
今日众人一路排查到此,撞见那只狐妖。狐妖脚爪上沾有人血,嘴角亦有血迹,嫌疑极大。诸人见状立刻要拿下狐妖,不想那狐妖颇有神通,不仅伤了数人,还从南公子的【狂雷天牢】中走脱。南公子已修至清心后期,狐妖因此受创极重,逃到此地后消失不见,遇上了柳霜绫与齐开阳。
「兹事体大,轻慢不得。」刘先生点点头,向齐开阳道:「这位小哥,老朽说句不中听的话,在场中人你嫌疑最大。我知你听了不高兴,只问你若易地而处,你怎么想?」
「刘先生所言极是。」不得不承认这位老者的话有道理,齐开阳拱手道。
「小哥能明白就好。」刘先生又道:「现下老朽再问小哥,不知小哥何门何派,师长是哪一位高人?这并非盘问,一千余条人命的事情,小哥有个交代,是为你好。」
「刘先生,小可的确无门无派。我刚来紫溪欣赏风景,前后不过一炷香时分,这里的事情我的的确确一概不知。」
「哦……」刘先生流露不郁之色。齐开阳目露神光,修为不凡,时至此刻还在说无门无派,简直把人当傻子。但刘先生涵养甚好,也不发作,道:「既如此,老朽有几个问题,请小哥据实回答。敢问小哥,上月初三身在何处?可有人证?
本月十八又在何处?可有人证?」
「这……小可一直在修行,至于在何处,不能说。」齐开阳面露难色,但是吐露沐梦真人的地方,他决计不肯。
「啧!」刘先生一双花白长眉皱起,一番好言相劝,不想这个少年又臭又硬,丝毫听不进劝。
「刘先生,妾身可做人证。」柳霜绫想了许久,百般纠结,但她不敢再犹豫下去,站在齐开阳身边道。
「哦?这不是有人证嘛,挺好,挺好。」刘先生松了口气,不是柳霜绫这句话,两头都难以交代,道:「冯夫人不是不分是非之辈,敢问冯夫人,何以为证?」
「妾身就是证。」柳霜绫牙关咯咯作响,颤声道:「这三个月来,妾身和他一直在一起!」
「咿……」惊叹声起,其中不免夹杂着玩味的笑意。柳霜绫名满天下,冯夫人的名头人人皆知,居然和个少年相处足足三月,看这样子还是独处……啧啧啧,少年血气方刚,少妇娇艳欲滴,花前月下,漫漫长夜,谁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冯夫人这般肯定,难道时时刻刻都跟姓齐的呆在一起,形影不离?」一名年轻的男修挑着眉,那暧昧古怪的声调,问得甚是轻佻。
「你是谁?」齐开阳目光如电,冷冷向那男修道。
「小俞,不可胡言。」刘先生也瞪了一眼,那男修原本对齐开阳挑衅之色甚浓,闻言垂下头去。刘先生道:「南公子,既有冯夫人作保,老朽以为这位齐小哥与血案暂无直接关联。」
南公子微微点头。
刘先生笑道:「齐小哥,将狐妖交出来,你可以走了。」
齐开阳一怔,想不到这位刘先生处事公正,还洞若烛火。这样简单直接的一句话,竟给自己留足了面子,还让自己不敢隐瞒,无法辩驳,比起咄咄逼人的雷烈不知高明到了哪里去。但今日见了这些人的丑态,实在无法放心。更糟的是,狐妖与胡先生有旧,很多话不可于人前说,齐开阳甚是踌躇。
「齐小哥?」刘先生伸出一手,道:「难道信不过老朽?」
「小可不敢。」齐开阳却不自禁后退一步,道:「敢问刘先生,若查无实据,你们准备怎么做?」
「唔……」被小辈逼问似地对待,刘先生居然半点不恼,沉吟道:「狐妖的状况与小哥不同,它在血案发生之处出现,且行迹诸多可疑。老朽不敢轻言断定,需得将它带回慢慢盘问才是。」
话到此处,对齐开阳而言已至僵局。他绝不愿在没问清的情况下交出狐妖,但是想要带狐妖走难如登天。柳霜绫费尽心力,甚至不惜清誉为自己开脱,齐开阳大是感激,怎肯白费她一番心血。
正进退两难间,袖口一动,那狐妖自行跳出。狐妖受创极重,满身血迹,还有几处火烧雷劈的焦痕皮肉模糊,一现身就踉跄着萎顿在地。
「你们不必为难他,我跟你们走就是。」它龇着利齿,口吐人言恨声道:
「不分青红皂白,我究竟犯了什么错。」
「妖孽!」雷烈厉声道:「妖就是妖,心术不正,是非不分,从来不受教化,作恶多端,就算此地之事与你无干,也当立见斩杀,还敢多口!」
「呸!在你嘴里,生而为妖就是错了?」
雷烈道:「你说对了。斩妖除魔,我辈分内之事。」
齐开阳听到此处,心中不忿,低声道:「柳仙子,我们回头见。」
柳霜绫知道少年侠义心起,欲救狐妖,但眼下强手环绕,他一人之力怎生逃得出去,忙拉住他袖口道:「不可。你莫忘了,还要送我回洛城。」
「我记得,回头见。」
齐开阳正欲带狐妖逃脱,就听一声清越的笑声响起:「咯咯,好大的口气。
万妖天就在那里,移动不得,住在那里的也没搬走。这么有能耐,这么有志向,怎不杀上万妖天去?」
空中一阵扭曲,云雾升腾涛声阵阵,一道清波流下,龙吟阵阵过后,现出个女子人身来,道:「是不敢呢?还是不会?」
齐开阳看她青黛长眉, 密睫如梳,水汪汪的桃花顾盼流连,泪光点点。一只竖立而高挺的娟俊鼻梁,两瓣红唇若含樱桃,水润透光,极尽俊美之姿,额前两只短短的丫杈鹿角分外引人瞩目。暗道龙族皆面貌姣好,这位龙女果有绝色之姿。
女子巧笑嫣嫣,身材婀娜,秀发垂腰,一袭青色缎裙针拱如鳞,彩袖辉煌。
腰际系着湖蓝宫绦,挂着柄镶嵌七颗各色宝石的玉如意。这腰带一束,立显酥胸高挺,桃臀丰翘,细枝硕果,娉婷多姿。
「龙四公主。」南公子袍袖一拂挡在雷烈身前,道:「好一手【隐介藏形】,佩服。」
「不用佩服,龙族生来如此,在旁里听你们说说话挺有趣的。」龙四公主语调慵懒,翻手取出只花篮将狐妖收了,道:「小狐狸犯没犯错我不知道,我先要回去。若是它干的,我亲自押它上南天池。这位,雷烈是吧?意下如何?」
雷烈适才大言,见龙四公主忽然现身,已吓得面如土色。恨不得躲得远远的,哪敢答话。
「龙四公主的话,当然做得数。」南公子微笑答道。
「咯咯,你嘴上这么说,心里怕不是在骂我妖孽之言,鬼话连篇。」龙四公主摇着头揶揄,道:「都说我们妖怪残忍好杀,不分是非,我听来听去,好像你们人族也差不太多嘛。不是一样打打杀杀,是非不分?」
她走到齐开阳身边,道:「看你们一个个自诩名门,还不如这位小哥。人家还懂得顾及姑娘清誉,把嘴闭得牢牢的。你们倒好,非逼得人说出来。说便说了,又要妄加猜度。逼迫的是你们,逼出话来污人清白的也是你们。小哥,你得学学,今后遇见这些人呀,先给自己立个大义傍身的德位,然后就可前说后说,上说下说,正说反说,黑说白说,反正怎么说你站在德位上,都是你对。」
听她口齿伶俐,齐开阳听得甚是舒服,满腔怒气一时胸怀大畅,做恍然大悟状拱手道:「公主教训的是,小可受教。」
两人一唱一和,极尽讥讽之能事。南公子面上挂不住,但看龙四公主腰间的七宝玉如意,手上的仙葩八景篮,料想讨不得什么好,只得隐忍不发。
「没趣,刘先生,我走了。」
「公主慢走。」刘先生与她似是旧识,亦不好拦她,拱手相送。
龙四公主伸出跟玉指,那玉指上指甲尖尖长长,仿佛轻易就能扎破人的咽喉。
点了点雷烈,露齿一笑,化作片雨云席卷而去。
余人颇觉尴尬,柳霜绫赶忙上前道:「南公子,刘先生,妾身还有要事赶回洛城,先行一步。两位若有途径洛城,万万赏脸光临。」
「啊,是了,冯夫人请自便,不可延误了佳期。老夫已收了请柬,届时要往洛城一行的。」刘先生捋须微笑。
「是,妾身扫檐相迎。」柳霜绫回身扯了扯齐开阳衣角,示意道:「快走。」
一人御剑,一人奔跑,风驰电掣般向北奔出百里,寻了处密林歇身。柳霜绫惊魂未定,埋怨道:「你太冲动了,世间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齐开阳默不作声,也无不以为然之意,倒是定定看着柳霜绫,想听她说下去。
「刚才那位就是南樛木,四公子之一,南天池这一辈最有希望参透天机的弟子。你是不是以为自己的修为很了不起啊?」柳霜绫掰着手指道:「灵启修为的不说,修者数百万,绝大多数都卡在灵启境上难以寸进。但是如你我这样能修到道生的,至少有千人。」
「千人?」齐开阳认真倾听,不知他对这个数字是觉得多还是觉得少。
「你是不是觉得太多?不多,你在山里不明世间状况,但凡能至道生境,已是人上人。」柳霜绫亦十分郑重认真道:「我有几分薄面,一来是看柳氏的面子,二来我早早踏入道生境,还有些前途。南樛木是清心后期的修为,你我比之天差地别,绝无可能从他手中逃掉。需知有清心修为的不过三百余人,南樛木今年才七十二岁,你呢?你自问多少年可以修到清心境?一定能比他强吗?」
齐开阳初闻世情,颇感兴趣道:「那凝丹呢?凝丹有多少?」
柳霜绫白了他一眼,看他求知若渴,耐心道:「我家老祖说,只有百余人。
至于能参透天机的高人我就不知了。」
「原来如此。」齐开阳如有所得。
「如此什么啊如此?你懂什么?」柳霜绫念及齐开阳方才的冲动,又气又急,道:「南天池是当今魁首之一,南樛木这般身份修为,多少人费尽心力要巴结他?
想从他手里逃走,都不消他亲自动手,你当边上那些人都会看好戏么?你不懂修者之间的事,不怪你,可修者哪个没有人性?人性善恶,凡间有的东西,这里一模一样!你出山那么多回,这些难道不懂么?」
「受教。」齐开阳嘴张了张,原想解释一二,还是打消了念头问道:「万妖天是哪里?还有那位龙四公主,我看南樛木和刘先生都很忌惮于她。」
「所以你就狗……你就仗她的势,胆子大到敢酸讽南樛木了是吧?」不提还罢,一提起来柳霜绫更气更急,生了一会闷气,才道:「万妖天在西北,是妖族圣地。龙四公主是万妖天之主烛龙王的掌上明珠,修为不在南樛木之下,她当然不怕。你?你又仗谁的势了?山里又没人能出来帮你的忙,莫要刚出山就被人赶回家去,怎么跟你师傅交代。」
齐开阳刚遇了场挫折心情不爽,此刻听得津津有味。柳霜绫轻叹一声,想起沐梦真人说过齐开阳今后如履薄冰,每一步都困难重重。当时不好想象,结果刚出山就遇见这等事情,此言怕不是空口。
女郎心中一软,道:「山外有山,你记得,想在世间走得通,是否多交朋友不重要,但一定不要随意得罪人。就算你看不惯,也犯不着变成仇人。你想想,这些人今日放过了你,没跟你多为难,将来呢?万一哪天又遇上事情了,你希望这人袖手旁观好,还是来落井下石的好?」
「呵呵,你今日真像我大姐。」齐开阳句句记在心里,笑道。
「贫嘴。」经此波折,柳霜绫先前的心事倒去了不少,又想起南樛木莫名其妙地问起她是否和族中联络,心头的不安感更加强烈。遂起身道:「我们走吧。」
「还有些时间,我们可以慢慢走。」
柳霜绫极排斥回归族中,此刻却十分肯定地道:「不,我得早些回去,你跟着我。」
「你的意思是,我得罪了南樛木,那些人会追来寻麻烦?」
「你有多大的面子值得南樛木亲自来教训?」柳霜绫召出乘黄,架上七宝香车,道:「快上来吧,边上那些个人都不是好相与的,但是绝没有一个不想借机讨好南樛木。我的面子不值这么多,他们不会太客气。」
「嗯。」齐开阳对方才那个轻佻的男修耿耿于心,道:「若被他们追上,我动手算不算得罪人?」
「人家要收拾你,你总不能傻愣愣地被人打?」柳霜绫叹了口气,道:「不要着急动手,我能说得开,尽量不动手。」
「那就好,我听你的。至少这五日,我的任务还是陪着你回洛城,不是找人出气。」
上了七宝香车,乘黄撒开四蹄,足踏风云直奔北面而去,看样子至多一日就能赶回洛城。
柳霜绫沿途愁眉不展,齐开阳几番询问她都淡淡摇头。比起先前百般不情愿回归族中的样子,现下的不安远多于当时的焦虑。行了个把时辰,柳霜绫在车中豁然起身,抬臂张指如拨琴弦。齐开阳看她手发真元,片刻间一只巴掌大飞隼疾至,呀呀叫唤着落在柳霜绫肩头。
女郎急匆匆地从飞隼爪中取下一只竹筒,打开只一看勃然色变。
「怎么了?」豆大的泪珠在女郎眼眶中打转,惊慌失措,齐开阳惊问道。
「我家老祖,羽化了……」柳霜绫呼吸急促,泪水终于忍不住落了下来。
齐开阳慌了手脚,巴巴地站着,不知如何宽慰,只是挺着腰板在她身边坐下。
其时女郎梨花带雨,我见犹怜,齐开阳心知若给她一个拥抱,想必能让她稍觉宽慰,碍于身份,不好逾矩。
柳霜绫哭了一阵渐渐宁定,向齐开阳感激地点了点头,道:「我们赶紧回去。」
乘黄放蹄,跑不两步似撞上一面无形的墙壁一顿。那异兽吃痛发出呦呦鹿鸣,七宝香车顶上一杆天平发出华光,只微微一颤。
「什么人?」齐开阳跳上乘黄,眉头深锁,脑中电转,不想先前得罪的人这么快就寻上门来。他一探手,身前一座真元构造的透明墙壁将手挡住,暗惊两人就停顿了片刻,居然被人悄无声息地布下阵法?
「冯夫人家中既有丧事,还请先行离去。」两人在虚空中现身与乘黄头顶,手持一张青色符咒,正发出两道青色的真元丝线,将乘黄困在阵中。
「威灵宗的符修,小心他们的符咒。」柳霜绫低声交代一句,清声道:「两位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姓齐的小子目无尊长,出言不逊,我兄弟看不过去。这等山野小子,不教训一顿不长记性。」威灵宗两位门人一人看着年轻些,说话的这位却显年长不少,道:「冯夫人,柳祖两天之后就要出殡,还请快些离去吧。」
柳氏家主柳高阳早在一月之前便即羽化,据说当时天生异象,一朵黑云压在柳氏祖屋中,七日不散。天生异象,柳氏隐瞒不住,只得公告天下,并发族中三十余只传讯飞隼告知柳霜绫。但柳霜绫身在曲寒山,外事不知,直到今日出山,飞隼感应到她的方位才急急赶来。
柳霜绫闭目摇头,眼帘合上时两颗泪珠又滑落,道:「我向南公子允诺过要保他,现在事实未明,他得跟在我身边,否则将来南公子找我要人,我怎生交代?」
「嗤……行啦行啦。」那年长的威灵宗门人耻笑一声,道:「柳高阳都死了,你柳家已是风中残烛。南公子是念旧不计较,你不会以为以南公子的身份是瞧得你吧?呵,非舍不得你的小情人也成,我就连你这个不守妇道的贱货一同教训了,抓你们这对奸夫淫妇去见冯雨涛!」
柳霜绫正伤心彷徨,惊虑交加,听得这等不知廉耻的话语,气得俏脸含煞。
「你的方法看来不是每回都管用。」齐开阳听这人污言秽语,心里一阵恶心,朝柳霜绫道:「威灵宗?有这等货色,宗主知道了不羞么?」
年长的符修正欲发作,就见齐开阳足踏金光在空中奔行,一拳轰在符阵。原本透明的符阵被打出一派青光,时隐时现,地动山摇般晃动不止。齐开阳大喝一声,又是一拳轰出。
符阵发出裂帛般的声响,青光龟甲般现出道道裂纹。
那年长符修大怒道:「小畜生尔敢!」这道法阵符是他苦苦炼制而得,为了提防柳霜绫出手还备了后招。想不到这个不知哪来的小子三拳两脚就打得法阵几乎溃散,心痛无比。当下再顾不得柳霜绫,忙又拍出一道符文。法阵得这符文加持,青光上弥漫开蛛丝一般的钢网,重又凝实。
正待再拍一道符文,就见齐开阳露齿狞笑,拳泛金光重重一击。
钢网破碎,青光消散,年长符修手中的青符灵气全失,化作青纸一张。年长符修不及大骂,齐开阳已闪身到他面前,拳风虎虎,像只大铁锤朝他脸上砸去。
「狗畜生!」
齐开阳原话奉还间,年长符修拍出一张刀兵符,空中一排四柄长刀罗列,作势欲斩。
「蠢材,闪开!」
年轻符修大喝声中,齐开阳一拳轰到,刀兵符尚未斩落,拳风已到年长符修的胸口。与此同时,他身前列出一片黑甲将周身护住,在齐开阳一拳之下轰然巨响,黑甲碎裂,两人齐向后弹开。
那年轻符修一怔,似没料到自家的黑甲符居然一触即溃。正恍惚间,一道白光闪过,年长的符修惨呼声中,左肩被削了一个大口子,鲜血长流。
柳霜绫祭出冰魂雪魄剑,一剑伤人,腾空而起冷冷道:「你辱及柳氏,就算谭宗主当面我照样有话说。快滚!」
「这账,我记下了。」年轻符修虽甚自负不在柳霜绫之下,但看齐开阳的身手,以一敌二也有自知之明。冷冷抛下一句,带着同门离去。
「孬货!」
齐开阳痛骂一声,柳霜绫已收起乘黄与七宝香车,道:「快走。」
两人降落地面,借山林藏身而行。威灵宗的人既已赶了上来,同有这份心思的怕离不太远。柳霜绫心情郁郁,全无战胜强敌脱困后的兴奋。两人沉默了一阵后,柳霜绫道:「我家的事情,你想不想知道?」
「很早我就想问,看你很抵触,我就没问。」
「嗯。既然要回洛城,那我说与你听。」柳霜绫眼眶又湿,抹去泪水,道:
「洛城有片宝地,地下有片灵玉矿。世上灵玉矿田不少,但是这片矿不仅蕴藏丰富,足以开采数万年不尽,且灵气含量又高又纯,在世上足可排进前二十之列。
就是靠着这片灵气矿,滋养了洛城柳氏与冯氏两大家族。」
「咝~」齐开阳倒抽了口凉气,这样的灵玉矿的确是笔巨额资财,人人垂涎,又极易招惹是非。
「我们两家对外共同守护这片矿田,但是相互之间从来争斗不断。人心如此,卧榻之旁岂容他人安睡,巨资之上安肯旁族分享。」柳霜绫语声黯淡,道:「数千年的争端不休,两家都有些死伤,也结了些仇。但任一族都没有能力吞并对方,才形成眼下对外联手,内里较劲的局面。」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是呵……」柳霜绫双目低垂,道:「我家老祖与冯家老祖功力相当,两家都靠着他们支撑局面。我十岁那年老祖出关,就定下了两家的婚事。我当时想老祖的意思,两家再明争暗斗下去,迟早两败俱伤,灰飞烟灭。现下才知道,原来老祖亦有隐忧,早早提前做准备铺了后路,只是……只是人算不如天算,老祖应该也没有想到吧。」
「这桩婚事……你是不是一直不愿意?」
「没有。我一开始不仅愿意,还觉得很不错,今后我会做个好妻子,为两家化去仇怨,一同繁荣昌盛。后来,我虽然觉得不好,不开心,我还是愿意。族中那么多人,由不得我任性胡来,除了我之外,族中已经再无一人有天赋。既承其力,必担其责。」
「呃……」齐开阳心头酸楚,喉间像被大石堵住,喘不过气来,讷讷道:
「为何后来不开心了。」
「因为冯雨涛厌恶我,拿我当仇人看待都不过分。」
「这又为何?」柳霜绫在少年的眼中几乎完美无瑕。人既美丽,心又善良,脾气还很不错。这样在外能撑面子,在内为贤内助的女子,还能有什么不满意?
「因为我们同为两家下一代的佼佼者,从小我就比他强!就这么简单!」柳霜绫柔荑一捏,愤然声中委屈无比,挫着银牙道:「我无歹心,他却有歹念。」
「我懂了。」齐开阳轻应一声。柳高阳既死,洛城里也不会太平,原来离山之前沐梦真人每一句话都大有深意。
正思虑间,耳中一动,锐风赫赫……
第九章:剑湖之水
风声劲急着破空而来,明明还在极远的地方,却让齐开阳有劲风拂面,如遭利刃刺割之感。
柳霜绫秀眉一蹙,低声道:「快走,别和来人照面。」
齐开阳看她神情凝肃,忙跟着她一同隐入道旁的丛林。
「我要早些回去,途中莫要惹什么是非,能忍则忍。」柳霜绫低声交代了一句,看向齐开阳时露出不忍之色,道:「此去洛城不太平,你……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知道你师命难违,一到洛城,你就速速离去吧。」
「哦。」齐开阳漫不经心低应了一句,他心中自有主见,当然不会听柳霜绫的话。但又觉前路茫茫,黯然着苦笑道:「我有很多事情要做?此次离了山,除了洛城我都不知道要去哪儿,又有什么事要做了?」
「尊师从没有和你说过吗?」柳霜绫迟疑着道:「你的身世?」
「我不知道……」齐开阳茫然摇头,又惊奇道:「师尊和你说过?」
「没有。」柳霜绫垂头定了定神,暗思此次回到洛城绝大可能凶多吉少。失去了老祖庇护的柳氏一族,就是一块上好的肥肉。自己天资再出众毕竟修为日短,还扛不起一族的重担。她下定了决心,道:「真人对我说过,说你一生坎坷,未来还有许多困难……」
「哦?」齐开阳依然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道:「是祸躲不过,其实,这世间谁又容易了。」
「你!」柳霜绫愠怒道:「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尊师的修为那么高,你是她的弟子,今后一定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大事!不是我柳氏这样的宗族些许小事该把你……把你陷进来的!你要是出点什么差错,我怎生对得起尊师?」
「呵呵。」齐开阳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道:「就按你说的,如果些许小事我都应付不来,今后怎么应对你说的大事?」
柳霜绫一时气结。这段时日相处下来,她深知齐开阳年岁虽幼,其实极有主见,料想说不动他。正沉吟间,头顶锐风呼啸,她心中一惊,忙示意噤声。两人自遇威灵宗门人之后便压下真元,此时从林间抬头看去,三道剑光电射而过。
匹练般的剑光划开云路,威势赫赫,齐开阳一怔之下,暗道这些剑光好生锐利,难怪柳霜绫要暂时躲避。但看她的模样,又不像与来人有甚过节。这一趟离山之后,接连遇事,柳霜绫忧心如焚,归心似箭,着实不愿再节外生枝。
「走吧,早些赶回洛城去。」齐开阳当先奔行。
先前得罪了南樛木,想找他们麻烦以讨好南天池的绝不止威灵宗门人,两人不敢飞行,只得徒步奔行。柳霜绫这才豁然明白,为什么沐梦真人不许齐开阳乘坐仙兽,只准他徒步奔行。自己一个洛城的宗族,遇事尚且如此,齐开阳往后所遇危难,一定比自己要大得多。
两人奔行了半日。今日空中十分热闹,来来往往的修士腾云驾雾,跨兽御宝,几无停歇,粗粗一算约有四五十之数。柳霜绫面色越来越是难看,齐开阳暗忖就算两人得罪了南樛木,不至于招来这么大阵仗。这些人来来往往,似在找寻什么,又不似直奔洛城而去。
正行间,齐开阳目光一凝骤然停步,柳霜绫一惊,顿感一股杀气。
「足下何意?要与我们为难么?」柳霜绫向着一处林木低声道。那杀气有如实质,刺骨生寒,丝毫不加掩饰,如此恶意,分明冲着二人而来,齐开阳心中不忿。柳霜绫又道:「林隐门与我素无交集,更无仇怨,足下莫非认错了人?」
「奸夫淫妇,人人得而诛之!柳霜绫,你不守妇道,还不快快自缚双臂,本座拿你回去,由冯公子定夺。至于小子,你自尽吧……」空荡荡的声音不知从何处发出,在林中回荡连响,分不清方位。
「这就是众口铄金?」齐开阳愤愤不平,又心中一黯。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平白无故地被人扣上一顶帽子,百口莫辩。世道之不公,竟然一至如斯。他始终隐忍,在这里动起手来必定不能再隐藏身形,怕给柳霜绫惹来麻烦。
但那黯然心情一闪即逝,少年胸中热血被激发。既然世道不公,低头服输任由浪涛将自己淹没,自幼刻苦又坚强的少年绝不会就此认命!他看了柳霜绫一眼,咧嘴一笑,道:「这世道怎这么多人和苍蝇臭虫一样,让人讨厌。」
声出拳动,齐开阳纵身而起,舌绽春雷般大喝一声,树林如遇雷霆起了阵狂风,身边的一片林木折腰断臂,残枝纷落如雨。林隐门人似未料到齐开阳出手狠辣,目光如炬,居然一下子找到自己的藏身所在,被拳风扫中,怪叫一声。
一道虚影在空中飞退,手持一根柳枝连连挥动出一派青光。林木一瞬间活了过来,百余根巨蟒般的青藤蜿蜒而出,向齐开阳缠去。
齐开阳拳风连挥,蟒藤纷纷碎裂,但有三根漏网之鱼终究从金光的缝隙里钻出,缠住他一臂双腿。齐开阳大吃一惊,想不明自己的拳风雨珠不透,为何会漏了三根蟒藤。他忙大喝一声展开真元,金光大盛护住周身。可那蟒藤上的青气弥漫,死死抵住金光。齐开阳奋力连连振身,却被蟒藤死死缠住不得脱身。
正骇然间,三道雪亮的剑光闪过,寒气到处,蟒藤尽断。随即一道如骄阳般亮起,柳霜绫握着齐开阳的手低声道:「快走!」
柳霜绫指尖拈着的黑羽发出乌金色的光芒爆开,黑羽上的根根纤毫扑腾如展翅,带着二人犹如斗转星移,日月变换般冲天而起,须臾间凭空消失。
那林隐门人还在为断开的三根蟒藤心痛,见此奇景目瞪口呆,看着空空袅袅的蓝天,久久回不过神来……
只片刻间,柳霜绫与齐开阳在百里外的虚空中现身。女郎一个踉跄跌落在地,齐开阳则远远地摔了出去。
连滚带爬地起身,齐开阳来不及拍拍一身断残枝叶奔回柳霜绫身边,看她俏脸煞白,忙扶她坐好道:「没事吧?」
「好厉害……就这么飞出百余里,就几乎耗去大半真元。」柳霜绫收起黑羽,娇喘吁吁,道:「待我调息,你……」
「我守着。」齐开阳一同盘膝坐倒。
「那些人是冲着我,冲着柳家来的,小心。」柳霜绫本想劝他离去,料知无用就不再言。这一路上必然困难重重,当下勉力取出几面小旗插下,布置了个掩藏气机的法阵。摒弃杂念,闭目调息起来。
齐开阳收拾心情,这一回出山便遇见诸多人物。原本觉得这些人黑白不分固然让他愤慨,但威灵宗门人一击即溃,就存了小觑之心。刚才与林隐门人交战之下险些失手,心中懊恼后怕,顿收起轻视之心。 他不是第一回出山,此前几乎无往不利。就算在安村遇险,当日若不是非要拿下敌人,安然脱身并不难。但今日这林隐门人论修为没比自己高到哪里去,功法却是自家克星,若再遇上要更加小心才是。
再看柳霜绫额上冒出香汗,方才催动黑羽脱身损耗巨大。此去洛城还有数千里之遥,原本就是一日的路程,眼下来看,沿途荆棘重重,难觅坦途。柳高阳既已仙逝,柳家的灵玉矿便是一块大大的肥肉,垂涎者不在少数。
「我无歹心,他却有歹念……」齐开阳念及柳霜绫那句话,料想在洛城里柳冯二族常年争夺不休。柳氏失势,冯氏近水楼台,歹念,歹念,现今就算回到了洛城,又会有什么等着他们?
离山时师尊交代,柳霜绫将自己完好无损地送回紫溪山,自己同样要把柳霜绫完好无损地送回洛城,原来是这番深意。齐开阳掏出离山前沐梦真人赠与的纸鹤,思虑良久,还是收回法囊。这是自己压箱底的宝贝,不到万不得已,不可擅用。
所幸这片藏身之地很是不错,柳霜绫布置的阵法又大有门道。法阵里柳霜绫运使真元流动,天空中依然有各路仙家来来往往,短则一炷香,长也不过半个时辰就有修士经过,藏身之地均未被发现。
若这些人都是来找柳霜绫的,该如何是好?
柳高阳撒手人寰之后,柳氏族中上上下下,只剩下一个柳霜绫堪堪能够稍撑门面。谁能在半途截住她,都有进一步掌控柳氏的本钱。人性善恶,凡间有的东西,这里一模一样。齐开阳从前尚想不到修者的世界居然类似丛林,但只过了这大半日,弱肉强食的残酷已见一斑。
懵懂的少年像个无知的孩童,一头装进了这方世界。修士之间的事情,他还未知太多。但凡间的俗事,他并不是个少不经事的雏儿。
天色堪堪将晚,柳霜绫依然在入定中未醒。齐开阳养神间双目睁开,该来的终究要来。来往的修士感应不到真元,但是沿途一路搜寻过来,两人行迹迟早要暴露。
「哈,那对奸夫淫妇在那里!师弟快来。」
齐开阳早感应到两人的气机,闻言又是火冒三丈,但立刻冷静下来。求生与求胜的欲念,在这一刻牢牢压住了少年的热血,只盘膝坐着冷冷打量来人。
来人身穿道袍,长须三绺,装扮道骨仙风,却狗眼狮鼻,行容却有些猥琐,看着盘膝运功的柳霜绫咂了咂嘴。
「你是什么人?」齐开阳强抑怒火,冷冷地道。
那人冷笑一声,视少年若无物,只把一双狗眼盯着柳霜绫。远处风声赫赫,显是得了这道人呼喊正在赶来的同门。这名道人刚现身抬手就打出一道红光,齐开阳措手不及,忙架双臂一挡,扑腾被打得翻了个筋斗,未及起身,狗眼道人抬手又是三道红光!
光芒夺目,如映晚霞如血。一道红光将齐开阳打得连翻筋斗,另两道红光将齐开阳与柳霜绫分别罩住。齐开阳不及喘一口气,咬牙起身两拳打在光芒上,只听砰砰两声大响,红光巍然不动,齐开阳手中金光溃散。
「说这小子有几分能耐,不过尔尔。」后来的道人拿出个法铃摇动,叮当声悦耳,红光中的齐开阳摇摇晃晃,一跤软倒。制住了齐开阳,困住柳霜绫,只那道红光被柳霜绫法阵外的光华阻住,一时不得落。
狗眼道人嘿嘿一笑,看着柳霜绫搓了搓手,看样子颇有几分犹豫。但看柳霜绫入定未停如囊中之物,一时不着急,道:「不知道哪里钻出来的野小子,能厉害到哪儿去。师弟助我,把这淫妇拿下交予师傅请功!」
「你们口口声声,不过是觊觎柳家财物罢了。呵呵。」
「你说什么?」狗眼道人抬手一挥,一道气劲嘣出,远远抽了齐开阳一记耳光,将他口角打出一缕鲜血来。
「柳家的灵玉矿田质地剔透,真元精纯,足可再开采万年,我看你们就是眼红贪心。不过我也理解,换了是我,怎么也要试上一试,能占一块是一块。」齐开阳挣扎不起,索性坐倒惨然一笑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后来的道人恶狠狠地在少年腰眼补上一脚,踢得齐开阳惨叫。但他知晓这番言语正是实情,柳霜绫奇货可居,道:「师兄,快动手。」
「且慢,且慢,小小血虹宗居然敢动这分心思,劝你们罢手,你们吞不下。」
还不等血虹宗两人动手,身后又响起声音,一人面色青碧,手持翠竹,道:「这野小子虽下贱,说的话倒不错。」
「翠竹门?你是郑宏章?」
「正是不才区区。」郑宏章晃着手中二指粗的翠竹,啧啧摇首道:「我也不与你们为难,闲杂人等,速速退去。」
「放你娘的狗屁!」狗眼道人大喝一声,再度施展红光,他师弟摇动铃铛,仍是出其不意地动手。
郑宏章不慌不忙,朝翠竹一指。竹筒中空,发出风过时的幽幽竹鸣,盖过了铃铛,架住了红光,以一敌二不落下风。
齐开阳缓缓起身,冷笑着抹去嘴角血迹,朝远处又看了一眼,安然在红光中坐定。修士们有了凡人不具备的神通,可无论何时何地,人性中的弱点都不会被抹去,更不会凭空消失,齐开阳一点不急。
三人争斗多时,郑宏章的修为并不比血虹宗两人高明太多,但道术层出不穷,施法娴熟,渐渐占了上风。血虹宗两人看着抵敌不住,对看一眼,狗眼道人有退却之意。
「慢来慢来。先前放你们走不走,现在就留下罢!省得给不才添麻烦。」郑宏章脸上青光大盛,惨碧之色看着瘆人。他手中的翠竹忽然长出三根枝丫,枝头上又生出九片竹叶,从枝丫上脱落翩翩飞舞,不多时一化二,二化四,四化八,遮天盖地将血虹宗两人团团裹住。
血虹宗两人纷纷惨叫,竹叶细长如刀,纷纷扬扬,锐风簌簌,将两人割得遍体鳞伤。狗眼道人见势不妙,再祭红光,红光往来冲突破不开竹叶阵,道人咬破舌尖喷出一口精血,红光陡然大涨,终于从竹叶阵中冲出一道缺口。两人立刻脱身,再不敢停留,头也不回地逃了。
齐开阳嘴边冷笑,这两人一走,困住自己的红光便即溃散。他仍不着力地倒在地上,看郑宏章自傲得意地收起法宝。漫天的竹叶刚散,又一口大钟从虚空中出现,朝郑宏章罩下。
那郑宏章甚是勇武,刚战退了大钟,又杀败了两路仙家。虽连连得胜,终究是久战不支,真元大耗。这人倒不被利益熏心,看了看仍在入定的柳霜绫,思忖一番,怒喝了一声自行退去。看来是有自知之明,就算现在带走了柳霜绫,最终也留不到手上。
齐开阳起身掸去身上的尘土,尽情欣赏了这番大戏,不费吹灰之力暂时脱困,他没有一丝一毫的自满。往来仙家绝不止这些,不久之后还会有更多赶来,他不敢久留。当下再顾不得许多,俯身就要抱起入定的柳霜绫,暂时换个藏身之所再说。
「很聪明嘛。」
一声娇俏女音风铃般在身后响起,三人的脚步声沙沙。什么时候来的?先前藏身在何处,齐开阳全然不知!他豁然转身,登时觉得锐风扑面,脸如刀割,目光所及,仿佛多了两柄利剑。
两个笔挺的青年,身姿如剑,整个人也如剑,仿佛锋锐无匹,只看上一眼都要被割伤。但齐开阳只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就落在中间的少女身上。
不唯少女模样惊艳。两弯寒烟眉似愁非愁,两点醉星目似喜非喜,鼻梁秀挺,红唇如珠。从面貌看上去比齐开阳还要年幼些,但身材却发育得极好。一袭湖绿色的春衫只露出半截兰鞋,腰间丝带挂着只掌心大的青玉葫芦一系,不仅越显高挑修长,曲线玲珑,更奇的还是那份独有的气质。
齐开阳虽不明三人身份,一眼可知是剑修门派,或许就是先前所见破开云路的三道剑光?两名少年的英气锐利无不证实他的猜想。这名少女的身份看上去比他们更高,修为能耐也要高。但除了锐利之外,这少女居然娴静如娇花照水。若说她也是一柄剑,就是一柄流水所铸之剑,淡雅若仙,绰约风流。
齐开阳不敢再去抱柳霜绫,这三人剑意四射,他实在没有逃脱的把握,遂缓缓起身,道:「三位要和那些俗人一样?」
「大胆!」一名青年厉声斥责,看神情似对先前那些修士十分不屑,更对齐开阳将他们相提并论而愤怒。
「若不相同,请让条路,我们还要赶回洛城……奔丧。」
「我受人之托,要带柳霜绫回洛城。」少女伸出只素手,道:「就把她交给我吧。至于你们的事,与我无关,我不想管。」
「巧了,我同样受人之托,要护送柳仙子回洛城。」齐开阳今日满心都是警觉,当然不会相信少女的话,道:「姑娘若无歹意,不妨问一问柳仙子,愿意同何人一路。」
「你错了……柳霜绫怎么想,也与我无关。」少女轻叹一声,眼见齐开阳横身当前,遂退开两步,道:「留他性命,赶走就好。」
此时仍有修士赶来,但见了三人都远远停下云路不敢靠近。驻足旁观片刻后,均纷纷离去。
齐开阳眼观六路,早看清四周情形,知道眼前三人非同小可,屏息凝神,暗暗戒备。两名青年得了少女之命,精神一振,手拈剑诀。
一人腰际龙吟一声,缠腰的束带化作柄宝剑,剑柄龙头吞口,威势汹汹。另一人背脊上升起口飞剑悬于左肩,剑光森寒,直指齐开阳。两人颇有在少女面前卖弄之意,喝道:「退开!」
齐开阳缓缓摇头,道:「有本事,从我尸身上跨过去便罢。」
「你!」飞剑青年大怒,道:「洛师妹心善留你性命,你自找死,若有伤损可怪不得我们。」
「不怪。」齐开阳头一偏,一缕剑风擦着耳际划过。
那青年可不像他所言的那么光明磊落,似急于施展本事将齐开阳速速拿下,出言之际左肩的飞剑一颤,射出道无声无息的剑风。
这青年的剑法霸道锐利,虽未沾身,剑气仍可伤人。若在往常,这出其不意的一剑足可将对手的耳朵划作两半。可齐开阳耳边与剑风交汇之处金光一闪而没,发出声令人牙酸的金铁交鸣声,安然无恙。只是个简单的交手,两青年均知齐开阳非易与之辈,忙收起小觑之心。
「果然被师妹料中,这小子先前装疯卖傻,玩的二桃杀三士!」龙头吞口剑出若龙吟,剑光未知,那龙头仿佛活了过来,张开利齿遍布的血盆大口,喷出一口龙息!
龙威赫赫,齐开阳莫名其妙升起惊惧之意,脚一软单膝跪地,旋即咬牙起身,朝敌人扑去。两名剑修多次联手对敌,配合十分默契。依着往日之法先以龙威扰敌心智,两柄宝剑并立如一杆双股叉,青锋茫茫,正欲斩落。
他们哪知面前的少年多年熬打根基,神念更是坚毅无匹。龙威一喝之下,影响微乎其微。
眨眼间齐开阳已扑到身前,双掌金芒大盛,迎着斩落的剑锋便抓了上去。
「找死么?」血肉之躯怎敌自己无坚不摧的宝剑?因少女有言在先,两青年并不敢真取了齐开阳性命,但看他如此胆大欲空手抓剑。当下形势急迫,顾不得少女的嘱咐,剑光一展向齐开阳削下。
双掌金芒在剑锋下仅支撑了片刻便被划开缺口,随即呈溃散之势。齐开阳于间不容发之际抽身速退,双剑斩了个空。齐开阳立刻翻身又上,从双剑的间隙里闪身而入,双拳去势神妙,直击两人面门。拳风震荡,如两柄重锤。飞剑青年闪得慢了些,被拳风扫中,登时被打了个踉跄。
「臭小子。」两人颜面大失,怒气陡生,齐齐飞腾在空中。那飞剑青年被打中,更加怒不可遏,手中一掐法诀,飞剑剑尖颤抖,寒光吞吐着射出一支支小剑,瞬间便有百余柄之多,铺天盖地,剑气纵横。
齐开阳见状更不迟疑,纵身跃起足踏金光在空中奔行。少女动容赞道:「好身法!好功法!」
柳霜绫还在入定未醒,少女又铁心要带走她。齐开阳离开柳霜绫身边原本不妥,但看那少女颇有傲气,强敌当前,只能赌一赌她不屑行此下流之事。
龙口宝剑在法诀加持之下迅速变大,片刻间就变成一把柱子般的巨剑。吞口处的龙头双目精光闪闪,仿佛活了过来。百余口飞剑在空中盘旋环绕,嗤嗤嗤的锐啸声不绝于耳,声势骇人。
齐开阳奔到半空,龙头目射两道精光,巨口张开又是一声撼天动地的龙吟声。
此番龙威远比先前为大!巨剑如擎天之柱,随着剑光罩定向齐开阳落下!飞剑群随着这声龙吟在空中一顿,围绕在巨剑边对准齐开阳全数电射刺来。
先前试探,齐开阳对两人的修为,宝剑的威力了然于胸,见状怡然不惧,亦是大喝一声!【八九玄功】展开,周身金焰腾腾,浩然磅礴。齐开阳让过龙目精光,龙威触及金光轰然溃散,他双掌黄光灿灿,不闪不避朝着巨剑抓去!
宝剑裂木般的「咯咯」声大响,齐开阳功力全开,金光虽被巨剑劈开,立刻又弥合如初。百余口飞剑刺下,金光顷刻间千疮百孔,但飞剑亦全数被弹开。
眨眼间齐开阳抓上巨剑,那青年只感一阵大力袭来,宝剑几乎失去掌控脱手飞出。他忙掐法诀,剑身上雷电交加,蓝光缭绕。雷光来得好快,顷刻将齐开阳从头到脚裹进蓝光里。
「师兄缠住他!」飞剑青年颜面全失,气急败坏,正借机调转飞剑,准备将齐开阳戳上几百个透明窟窿。目光余暇却见巨剑青年汗如雨下,掐着法诀的手指剧烈颤抖,还不等飞剑重新集结,巨剑几失了控制。大骇之下哪敢再等,不管不顾地伸手抓上剑奋力抢夺。
他失了法诀,齐开阳在电光中现出身形。看他身上破破烂烂,被雷电轰击的肌肤数处焦黑,更有十余刀创口正流着鲜血,兀自紧抓着剑锋不放。
齐开阳明明受伤非轻,居然露齿狞笑,抓着剑锋一送一扯。两股截然相反的力道前后发出,巧妙至极,竟将巨剑青年扯了个趔趄。
「武技?好强的武技。」少女圆睁星目,看得异彩涟涟,竟满是稀奇与赞赏之意。此刻巨剑青年虽连催法诀,始终震不动齐开阳,反被少年随手拉扯,在空中踉踉跄跄,只能勉力支撑。
所幸飞剑青年收拢剑群,苦候之下终于觅得良机将飞剑射下。齐开阳争夺巨剑远不似表现出来的举重若轻,其实已使全力,见飞剑袭来不敢托大,只得松开巨剑闪身避开。
「师兄,你们不是对手,退下吧。」少女技痒不已,娇喝声中唤回同门。两位青年面色时青时白,死死盯着齐开阳愤愤不已。
齐开阳看少女施施然上前,双手后背,自然而然就将胸前山峦绷得高高耸起,暗思她明明辈分更小,居然对师兄呼三喝四,奇的是言出法随,她两位师兄乖巧得很。看这模样,不单是对少女有所钦慕,多半是门中地位所致。
「师兄,你们别不服气,既伤不了他,终究要为他所败。」
少女柔声中,齐开阳身上焦黑的肌肤,割裂的创口正不可思议地愈合,虽缓,虽慢,却肉眼可见。两青年相顾骇然,这才有些服气。少女又道:「你修的是什么功法?」
「为什么要告诉你?」齐开阳心中加紧戒备,嘴上却嗤笑道:「你修的是什么功法?」
「【水妙天灵剑诀】。我说了,你呢?」少女快口直言,又奇道:「你一点都不认识我们?」
「额……」齐开阳唇角抽了抽,料不到少女居然毫不避讳,挠头道:「不能说,你自己猜。我随口一问,其实你不用告诉我……我……我在今日之前,和柳仙子萍水相逢,结伴同游,除了她我谁都不认识。」
「原来如此,那么传言或许有误。我修的功法不是什么秘密,有何说不得。」
少女见齐开阳居然害羞,露齿一笑,明艳非常,道:「那我来试试你的功法。」
「且慢。」齐开阳一摆手,道:「你既然要带柳仙子走,当知洛城之事,百善孝为先,我们赶着回洛城。我若赢了,自当陪同她回去,你不可再纠缠,如何?」
「你赢不了我。」少女摇摇头,道:「就算你侥幸借我留手赢了,我还是要带她回去,我本来就要带她回洛城,为何信不过?到时候或许不得不伤了你,这又何苦?」
「连你是谁都不知道,如何能信?败军之将有什么资格说话,你有本事赢我再说!」言谈之间齐开阳身上的伤势已愈大半。今日见识了不少人物,这少女是罕有不惹他生厌的一个。但看她步伐沉稳,气蕴紫府,齐开阳深知并不盛气凌人,确是自己遇到了生平仅见的大敌。
「你好不讲道理。」少女莲步游移,足下踏过之处平地生出汪汪清泉,转眼清泉中长出莲叶片片。少女踏在莲叶之间,如瑶池中款款懒步的仙子。她衣袖轻拂,点点星斑挥洒着落入莲叶上,左滚右滚,汇聚成一颗颗水样星珠。少女又道:
「你不是说和柳姑娘萍水相逢么?我又不要害她,你干么拼死在这里守护。」
「不能说,你自己猜。」
「哎,又要我猜。」少女露齿一笑,道:「这样吧,你若赢了,我准许你一道儿回洛城。你若输了,你就把这些问题都告诉我,是不是很公平?」
「公平个什么啊……」齐开阳眉目抽搐,道:「这就是你的公平?」
「当然,我都让了一步!还不公平?」
只片刻间,星珠越凝越多,少女伸开右掌五根春葱般的玉指,曲起食指虚空一弹。
七颗星珠从莲叶上弹起,星光点点,汇如北斗,少女道:「给你个机会,打不过可以认输。」
「不用,心领了。」齐开阳见七点寒星朝他飞来。寒星虽小,虽缓,比起先前的巨剑与飞剑群的威势不可同日而语,可齐开阳竟不敢硬接,施展身法奔上半空。
少女食指一弹,再一弹,寒星如影随形紧紧追逐。齐开阳连着变了几番身法均甩不脱,可寒星也赶不上。少女又伸出小指,拈了个优雅好看的法印,又有二十一颗星珠升腾而起。星珠阵法一转,呈二十八星宿方位排列,在齐开阳眼里,这些星珠所布范围骤然放大,如把自己笼罩在星空下,满天星斗齐向自己压来!
齐开阳身形顿止,看着二十八宿,想起幼时沐梦真人在繁星满天的夜晚对他说起一颗颗星斗。
「诸天星宿,各列其位,可分为东南西北中五斗。北斗落死,南斗上生,东斗主冥,西斗记名,中斗大魁……今日讲二十八星宿,开阳,你看看,它们分别居于哪一斗啊?……很好,五斗虽以中斗为尊,各有主事。若遇人依周天星斗布阵,不论如何变化,终究脱不出此局。依五斗之位,随机应变,可寻生路。生路既得,才有破阵之机。」
齐开阳看明的少女所布大阵,向南斗六星之位一跳,正站在天府星司命星君方位。那二十八星宿笼罩诸天,落下时却从与他擦身而过,分毫不伤。
星珠重落入莲池,少女目光一亮,柳眉却蹙,连唇瓣都撅了起来,取下腰际的青玉葫芦。
齐开阳未脱大阵干扰不得,心中却暗暗叫苦。修者最玄之物:宝鼎,葫芦,神塔。这只葫芦掌心大小,通体如玉还荡漾着波光,好像用清可见底的碧水凝结成一块翡翠再精炼而成,一看就不是凡品。少女修为高超,身份看样子更是尊贵,随身携带的法宝莫不有绝大的威力。
「这里面装着剑湖之湖水,你小心了。」少女揭开葫芦盖,朝身下的莲池倒入一滴清露。
莲池翻腾,那一滴清露即使隔了远了,齐开阳仍能感受到期间刺骨生寒的剑意。本能地觉得少女口中的剑湖底不知沉着多少柄名剑,这些名剑或善,或凶,或正,或邪,却均在剑湖之中温养了数千,数万年之久。
剑湖的湖水由此剑气阡陌,仅仅是其中一滴亦剑意纵横!
清露落入莲池,莲茎萁生,池水翻腾。少女再伸出无名指做拈花印,且双手齐施,莲池之水像块碧玉般升起,莲叶亦断去根茎,将碧玉包裹,凝练,塑性。
少女施法极快,片刻间化作柄晶莹如玉的宝剑。
伸手握住剑柄,少女微微气喘。那莲叶剑在她手中剑意纵横,又温柔如水,正如她本人一样锐不可当,却又散发出柔情万种的气质。
齐开阳见了这般神通,哪里还敢等。若是少女再布阵势,自己未必还能逃脱。
当下大喝一声,玄功一展,金焰缭绕朝少女扑去。
「你怕我布阵?不不不……」少女嫣然一笑,侧身让过一拳,莲叶剑圈转,手腕精巧一抖,剑尖直指齐开阳小腹,道:「我和你比比武技!」
看着无锋无刃的莲叶剑如热刀切牛油般破开护体金光,挑向齐开阳小腹。齐开阳大骇,剑尖未至,他小腹中连丹田都刺痛起来。莲叶剑中蕴含的剑意如凝实质,简直远远看上一眼都会被割伤,何况在自己小腹只毫厘之间?
齐开阳怪叫一声,使【怪蟒翻身】避开要害,接【狗儿侧扑】躲向少女左侧欲脱离险境,形状狼狈,姿势丑陋,那是全顾不上了。
少女吟吟娇笑,剑势精妙,忽然剑交左手兜头打来。齐开阳好不容易与她拉开半尺之遥,但宝剑换手,千辛万苦制造的空间荡然无存。眼见莲叶剑兜头打来,避无可避,无奈之下双臂在头顶交叉,施展全力以玄功护体,硬生生地吃了一砸!
像被座小山砸中,齐开阳痛呼一声,周身筋骨欲裂,被大得斜斜掉砸在地上,翻滚了十几圈方才停下。除了骨骼如散之外,双臂仿佛有几千根针在不停地扎,麻木刺痛无比。
齐开阳一时当真无力再起身,大口大口地喘息,心中却感念少女手下留情,若是莲叶剑如前那一挑般锋锐,自己的双臂都未必保得住。
「认不认输?」
少女徐徐落地,剑指齐开阳笑吟吟地道。
齐开阳尚未起身,柳霜绫从入定中醒来,轻声道:「人家是剑湖宗高第,剑湖五奇之一的洛芸茵洛仙子,你真的不自量力。」
第十章:悠悠竹声
天下之大,高人众多。齐开阳吃了一剑倒在地上喘息,见柳霜绫入定醒来,心下稍安。
洛芸茵似乎十分爱笑,被柳霜绫叫破名讳并不否认,只笑着道:「柳姐姐你醒啦?这便跟我走吧。你放心,我留了手,他歇一会儿就不碍事了。」
「谁要你带我走?你要带我去哪里?」柳霜绫抽出冰魂雪魄剑,目光只看着剑身。看样子,她虽认得洛芸茵,两人却并不相识。
「总之不会害你。」洛芸茵昂起螓首,笑眯眯道:「而且这一路有我陪着,姐姐还可免去许多麻烦。」
「我还能信谁?」柳霜绫抚摸着剑身,宝剑上的凉意透肤而入,一如世态炎凉。
洛芸茵眯起醉星目,终于略去了笑意,道:「我若一心要带你走,方才我两位师兄动手之时,大可以劫走你。」
「嗯,我不是信不过你,是谁都不信。」柳霜绫举剑齐眉,剑尖遥指洛芸茵,道:「我自己有腿,自己能走,不需要你带我走!」
「那可由不得你。」洛芸茵衣袖一挥,周天星斗复又亮起,莲叶剑剑尖指地道:「若你再不听我话,我就得罪了。」
「嗯,你有本事就胜过了我,押着我走,我自然无话可说。」
「好!」
洛芸茵声发如令,五斗群星熠熠生辉,手中莲叶剑青翠诱人,一派旖旎浪漫。
但剑湖宗两名男弟子却赶忙退至空中,顿了片刻,似乎那股迫人的压力扔无法承受,又退了老远。
柳霜绫身上的簪花百褶裙亦发出柔和的蓝光,与星斗光辉相抗衡。这片小天地里,好像诸天星斗的光芒全聚于她一人身上。
「等一下!」
洛芸茵正欲动手却被人喝止,她本该动怒,手下败将,凭什么对自己呼来喝去?可她却惊诧地侧目,只见齐开阳摇摇晃晃地起身,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咳喘两声,深吸了两口气,道:「我们胜负还未分。」
「我方才已经手下留情过一回,你莫不是以为我不杀人?」洛芸茵今日诸事不顺,还被人怀疑,心情着实不太美丽。这齐开阳年纪轻轻,一身的牛脾气犟得要死,少女生出怒意,还真起了杀心。
「那是你的事情。」齐开阳调好了气息,手腕一翻,腰间法囊光华闪过,现出一柄银光灿灿的四角棱装锏来。
齐开阳倒提银锏上前站定在二女中间,那银锏光华绚烂,看着甚是浮夸,一眼就让人觉得像凡间的大路货。凡间兵刃,大多华而不实,货主知道自家的东西有几分斤两,于是就得打造得美轮美奂好卖出价钱。
「生死无怨。」洛芸茵举起莲叶剑,剑锋青翠欲滴,一如她一般温柔若水,却又闪烁着危险的光芒。
「开阳,这不关你的事。」
柳霜绫刚想让齐开阳退后,少年已虎吼一声举起银装锏。洛芸茵修为深湛之外,看她先前布阵的手法流畅熟练,对敌经验同样极为丰富。少女见状不假思索,五指一掐,星斗阵再度发动。阵法发出一道无可逼视的光芒,柳霜绫只眯了眯眼,齐开阳与洛芸茵就消失于一片混沌的大阵之中,再看不清身形。
繁星满天,诸斗罗列。齐开阳二度陷入大阵,这一回他不慌不忙,拔腿凌空
飞奔,三两步跳在南斗六星之下站定。
「笨蛋!」行踪消失的洛芸茵似乎又开心起来,笑骂之声动听悦耳,那星斗大阵随着她风铃般的笑声一转。
大阵只微微移动,可主生的南斗六星之中,七杀星正对齐开阳头顶。一道透骨的杀意有若实质般随着星光从天而降,直罩齐开阳顶门。少年大吃一惊,刚欲闪身,就觉不对。大阵的阵脚并非直如平板,而是像个球状的弧形。本应与南斗六星分布天空两侧的北斗七星,此刻因整图的形状而凹下。北斗尾星摇光正与七杀遥相呼应,亦对着齐开阳。
摇光又名破军,与七杀星正是南北二斗中最凶的两颗星宿,一主破败毁灭,一主孤克刑杀。两星同对齐开阳,杀气滚滚,危机四伏。
以一人之力操控整个剑阵?还可变换阵法方位?齐开阳深知这名少女是自己平生所遇最厉害的强敌,当下凝心静气,并不擅动。论阵法的威力,当下的剑阵不如当日血影加持了先天之炁的血阵,但少女布阵之能远超血影,这座剑阵在她手中,几乎随心所欲。
他抬头仰望星空,五斗交错,初看似繁星于空中亘古不变,定睛细看,却又觉星斗不停左右游移不定。等他眨了眨眼,星斗又静立夜空,从未动过。少年拎着银装锏,以不变应万变,亦稳立不动。
洛芸茵隐匿于夜空中,同觉奇异。齐开阳明明被两大杀星锁定,居然渊渟岳峙,丝毫没有陷入危机中的慌乱。杀星既已锁定敌手,早该发动。可齐开阳明明没有动,少女却觉他飘忽不定。此事见所未见,这样的人更从没有想象过。
剑湖宗高人众多,洛芸茵天姿聪慧,自幼就被悉心教导。而这个少年,一副惘于世事的模样,看修为仅一手武技,懂得的道法绝不比他认识的修行同道更多。
为何剑阵会是今日这般模样?念及两人刚交手时,齐开阳顷刻间看破关窍,直抢南斗六星之位。洛芸茵面色凝肃,再不敢丝毫看轻他。
僵持了片刻,洛芸茵忍无可忍,提一口精纯的真元,莲叶剑尖指着两大凶星一摇。破军与七杀光芒大放,七杀射出一道水桶般粗细的光芒,奔雷似地朝齐开阳劈下。破军则似整颗星宿溃散,化作点点星光,速度与威势丝毫不逊七杀,流光溢彩绕着齐开阳飞舞。
七杀的雷霆星光罩定齐开阳头顶,破军的流光则似一颗颗眼睛。雷霆到达头顶时,无数眼睛一同睁开。南斗六星之下,光华大放,将整个星空的神采都映衬得黯淡下去。
绝大危机之下,齐开阳依然不动,周身生起金光如火焰升腾。星光射至金焰,发出金铁交鸣之声,噼里啪啦密如暴雨。金焰顷刻黯淡,复又腾腾,齐开阳锏尖指地,巍然不动。
洛芸茵秀眉一挑,手掐法诀,破军之眼里瞳仁流转,齐聚一点。七杀雷霆顺金光弧线而下,与破军汇于一处。两大杀星破其一点,金焰立刻被打出个缺口!
洛芸茵露出个甜甜的笑容,目光扫过,终于还是食指一曲。杀星之光原本直至齐开阳心脏,被她一指之下,流光横犁而过,戳开金焰,射向齐开阳手臂。
泥木雕塑般许久的齐开阳不慌不忙,举起手中的银装锏。那外观浮夸,看似不堪一击的银装锏横在胸前,凝实而无坚不摧的星光射在锏面上,居然不得寸进。
僵持片刻,齐开阳大喝一声,重锏猛挥,竟将星光击碎。
洛芸茵愕然,就这瞬息,齐开阳已踩着灵动而奇异的步伐,从破军群目之中闪出,直奔中天。
洛芸茵媚目剧张,齐开阳奔袭的正是自己隐匿身形的方位。轻易就被这看着懵懂的少年看穿自己的位置?洛芸茵本不相信,可看情状又不由不信。齐开阳来得好快,几个起落便至身前。两人离得近了,才见少年额头见汗,面色更是紧张。
「原来没有看穿,只是误打误撞来抢位置而已。不对!」洛芸茵刚松了口气,一种更离奇的想法升起:他不知我在这里,只是来抢……阵眼?他看清了阵眼!
情急之下不及细想,洛芸茵忙掐法诀!
齐开阳正奔行间,眼看就要抢到中斗大魁之下,一声剑啸清鸣!虚空中生出一道宫装垂髻,腰系长剑的虚影来——正是剑仙法相。
齐开阳同样大吃一惊,以为洛芸茵料敌机先,居然提前埋伏在这里等他自投罗网。可阵法的关窍就在眼前,能否取胜只在这一线之间,当下不敢停步,举起银装锏横在额头护身,虎吼一声提速扑去。
法相正是洛芸茵的模样,烟眉蕴寒,星目如醉,衣带当风。法相手握剑柄抽出宝剑,朝齐开阳一指。
两人之间仅余一丈,剑尖射出一点星光飞出。齐开阳应变奇速,在间不容发之际偏头一闪,星光在脸颊边飞过,登时在他脸上开了个血口子。还没等他暗自庆幸,星光旋转并非飞出,而是如有灵一般,刚掠过齐开阳脸颊便掉头向下,划向背脊。
齐开阳含胸缩背,脊旁一凉,一热。这一下伤得更重,几乎割入骨骼。星光锋锐无匹,他苦修的功法原本肌肤刀剑难伤,星光却似热刀切牛油似地轻易划开。
「好狠心!」齐开阳暗骂,打发了火气,更不敢再由着洛芸茵轻易出手,足下一点!
本拟这一跃彻底逼近少女,可刚至半途,脸颊与背脊的伤口却如闷然炸开。
背脊剧痛,脸颊伤势更轰得他脑门嗡嗡直响,连视线都模糊了许多。
相比齐开阳,洛芸茵更加吃惊。她的莲叶剑威力绝伦,远胜那两位师兄的宝剑。敌人只需带上一点伤口,剑意便会附着其上,轻易撕裂创口。可齐开阳的肉身之强远超她预估,不仅伤口不大,本该肆意破坏的剑意,看齐开阳的伤患处居然并没更重,反而在缓缓收口。
当下两人均无暇多想。剑仙法相幽幽叹息一声,手持宝剑的虚影落下,齐开阳手放金光,持银装锏死死抵住。洛芸茵左手玉指纤纤径点咽喉,齐开阳看她骈着食中二指,如使宝剑,忙伸手架住。
「快退!」洛芸茵娇叱一声,莲叶剑终于挥出!
两人相距极近,少女不及变招,莲叶剑横斩齐开阳脖颈,眼看就要将他首级斩落。她先前心中虽恼,终究没有肃杀之心,眼见宝剑要把齐开阳一刀两断。这少年郎不知道哪里来的犟脾气,居然还在进招,她势无可退,只得咬牙斩去!
剑锋未至,剑意先达,森寒刺骨。齐开阳脖颈边腾地亮起刺目金光,如烈阳般扎眼。洛芸茵双目一眯,就觉莲叶剑忽然被夹住,入肉生根一般,斩,斩不去,抽,抽不出。她忙运法眼,只见齐开阳偏着头,居然以脸颊与肩膀死死夹着莲叶剑,不得寸进。
这是什么流氓招式?正错愕间,法相竟被一股巨力震得虚晃不已。那银装锏轻若无物地在齐开阳手里转着圈,荡出一圈圈的光晕,不知怎地,法相就此被震开。
洛芸茵大惊之下,齐开阳已一头向她撞来。看这方位,被他一头撞上可要正中瑶鼻。少女爱美,岂容他撞塌自己秀气的鼻梁?洛芸茵偏身,疾退,这才避免被撞得鼻血长流之噩。可避开了头顶,香肩终究躲不过去,被齐开阳撞得斜飞出去,锁骨欲裂地剧痛。
星斗大阵骤然溃散,现出两人身形来。齐开阳身上伤痕累累,尤其脖颈边一片血污。洛芸茵捂着半边香肩咬牙切齿,气呼呼地连香腮都鼓了起来。
「多谢洛姑娘手下留情,这……算我胜了吧?」齐开阳伤势看上去要重得多,可大阵既然溃散,自然是胜了。不知是不是伤势不轻,他脸上面红过耳,看不出半点得胜的喜悦,反而颇见窘迫。
「呸,赖皮狗!耍赖皮!」洛芸茵脸上则是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为人居然很是干脆爽快,明明恼怒非常,输就是输,只跺了跺脚,架起剑光飞也似地破空而去。
「你没事吧。」剑湖宗三人先后离去,柳霜绫终露出关切之态,注目去看伤口。
「没事,她没想杀我,咱们快走!」齐开阳不敢看她目光,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伤口都顾不得拔腿就跑,跑得两步,居然打了个扑跌,踉跄了两下才稳住身形。
方才撞中洛芸茵香肩之外,鼻尖更触到少女高高耸起的胸脯。虽是蜻蜓点水地一触即离,可那柔软的触感,幽幽的馨香,如魔音一般久久缭绕不散……
「我终于明白楚姑娘的那句话了。」柳霜绫御剑赶上,看齐开阳一身有力,伤势不算太重,喃喃自语道。
「嗯?什么?哪句?」齐开阳如梦初醒,看了眼柳霜绫,不自觉目光又在女郎的胸前一掠而过,惊慌失措地转了开去。
「打不过,你干么不杀了她……」柳霜绫自忖与洛芸茵半斤八两,齐开阳的修为要弱上一大截,居然可以战胜洛芸茵?不由暗思这少年的潜能之强:「若是搏命的,这世上要有好多人死在你手里。」
「嗯……啊!不知道,可能吧。」齐开阳心不在焉,明明前路还有不知多少麻烦在等着,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方才惊鸿一瞥般的销魂滋味。这发力赶了一段路,旖旎绮念不仅丝毫没被驱除,还多了当时在曲寒山上,师傅猝不及防剥去柳霜绫的簪花百褶裙时,那只怒耸的抹胸……
柳霜绫不明所以,又问了两句,齐开阳身上伤势的确不重,两人便闷头赶路。
或许是洛芸茵的出现,让一干宵小之辈知道已有大宗们侧目此事,不敢再行插手。
两人直奔到天黑,一路没再遇见阻挠。
「歇一歇吧。」柳霜绫按落剑光,从法囊中翻出许多瓶瓶罐罐,查看齐开阳的伤势。
少年脸颊的剑伤已自行痊愈,脖颈处莲叶剑的剑意过了一日依然在创口处残留,血肉模糊。柳霜绫睁开法眼,见创口不停地自愈,又被莲叶剑意破坏。两者相持竟成平衡,谁都奈何不了谁,创口既未好转,又不恶化。柳霜绫端详了好一会,从一蓝一紫两瓶中各取一枚丹丸置于掌心,道:「你忍着些。」
说罢探出一指点在齐开阳脖颈伤口上,运起功法。脖子与肩膀交界处沁起一片冰凉,立觉舒适了不少。柳霜绫转运元功,将剑意缓缓抽出,不多时额头见汗。
足有小半时辰,齐开阳松了口气,针扎般的疼痛消失不见,柳霜绫立刻拍碎掌心丹丸,敷在创口上,轻呼了一口气,看着犹在颤抖的指尖,道:「好厉害。」
「剑湖宗是什么宗门?可比先前遇见的那些人厉害多啦。」
「北天池座下第一宗门……」
柳霜绫缓缓说下去,剑湖宗位于北方清桡山,群山环绕着五座大湖。五湖各具地盘,又彼此相通,方圆有千顷之大。剑湖宗便坐落于五湖旁,除了大宗主之外,五座湖各有一位宗主。剑湖之底温养着数千柄名剑神兵,初代宗主以大法力布下大阵,神兵剑意溶于湖水之中,故名剑湖宗。
五湖之水温养的虽都是名剑,又有不同。北天池座下第一宗门,家大业大,弟子无数,修行的法门繁多。洛芸茵出身在【执剑湖】,这座湖水修行的是执剑之法。至于她身边的两个同门,多半是【御剑湖】出身。
「洛姑娘向有好名声,下回见了,可莫要对人家失礼。」柳霜绫目光垂落。
一路上还有些时日,但有闲暇,该和齐开阳多说说这世间之事。待自己回了洛城之后,两人或许再无相见之日。沐梦真人不允他回紫溪山,独自闯荡世间,多了解些事情,总是好的。至于像洛芸茵这样的女子,没来由地和人结仇,更不是好事。
「知道得很清楚嘛。」正说着,洛芸茵从空中落下。这一回她不御剑光,来
得悄无声息。
齐开阳吃了一惊,本该喝问,但只缩了缩脖子,只做没听见没看见,甚至连身体都挪了挪,巴不得洛芸茵的视线被柳霜绫挡住。
「洛姑娘又来了?有什么指教?」柳霜绫亦惊奇她来无影,还能追踪无误。
只是听她先出声提醒,不见什么敌意,遂笑问道。
「刚才气昏了头,人家可没答应输了就走!」洛芸茵余怒未消,蹙着寒烟眉,瞪着醉星目,气鼓鼓地挨着柳霜绫坐下,道:「人家说的可是,就算你赢了,我准许你一道同行便是!我怎么不能来?呸,笨蛋,赖皮狗!」
「又不是我问的……」齐开阳心中有鬼,只敢偷瞄一眼,正对着洛芸茵怒目瞪视,气得呼吸急促,胸脯一起一伏,脸上一红赶忙低头,大气都不敢吭。
「还不服气是不是?」洛芸茵被气炸,这人占了自家便宜,居然还来害羞?
她手一招,从齐开阳身上飞出一缕红色的丝线落在她手中,道:「这都发现不了,丁点的能耐好意思吹法螺送柳姐姐回去!哼,赖皮狗。」 平生第一回被人骂赖皮狗,还连着被骂了好几回,齐开阳火气也起,嘟哝道:
「没见过人输了还说话那么大声的。」
「你……好!再来比过,这一回我丁点都不留手,非杀了你不可!」洛芸茵烟眉倒竖起身就要动手。
她相貌本十分清甜可人,气质兼具水样的恬静与宝剑的锋锐,这一发起怒来,更加娇俏不可方物。齐开阳登时瘪了气,讨饶道:「好好好,你厉害你厉害,我不是你对手,求洛姑娘饶我一命。」
「你什么意思?肯认输了吗?」
「不是认输,不打了行不?方才你手下留情,我知道,否则我的伤可没那么轻,我是真心谢谢你啦。」
「那,送柳姐姐回洛城的事情怎么说?」
「柳姐姐说了算,我一个镖师,哪管得了这些。」齐开阳缩了缩脖子,暗想名门贵女,发起脾气来一样的不讲道理。嗯,大姐发脾气同是不讲道理,看来女子都差不多,发脾气的时候,莫要和她们讲理。
自比镖师,将柳霜绫和洛芸茵都逗得笑了,洛芸茵嗔道:「还知道自己就是个镖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什么大人物。哼,笨笨的镖师,让你押镖,迟早失了手回去连底裤都赔干净。」
柳霜绫看她天真浪漫,十分可亲,心觉喜欢,笑道:「洛姑娘,究竟是谁请你送我回洛城?」
「不能说。」洛芸茵摇了摇头道:「总之我不但不会害你,有我相陪,路上还可省去许多麻烦,柳姐姐应当明白的吧?」
「剑湖宗高第在此,还有谁敢欺我?」
「就是,还是柳姐姐明事理,偏有人不识好歹。」洛芸茵想想,脾气又发作,道:「喂,又是谁让你送柳姐姐去洛城的?」
「不能说。」
「你有什么说不得的?」
「你就能不说,我不能啊?什么道理。」齐开阳挺起腰板,终于敢不闪不避地直视洛芸茵,冷冷地道:「我是个山野村夫,说了你也不认识。」
洛芸茵本就余怒未消,见齐开阳出言顶撞,火气更大。可看见齐开阳清亮的目光,蓦地察觉自家言语不妥。此事多半涉及齐开阳师门或亲族,这人看着土包子一般没见过世面。两人交手之下,齐开阳的功法威力绝伦不说,还有眼力看破自家阵法,来头恐怕不小。
齐开阳无意间触碰洛芸茵,少女身上最宝贵美妙的地方之一,她岂不自知?
火气如此之大,正因交手之下不仅没占半点上风,还让人占了便宜。偏偏都清楚是无心之失,一肚子火没处发泄。齐开阳先前的样子,自是心中有愧,此刻却敢直视洛芸茵,正因少女火气之下,触及了他心中最神圣不可冒犯之事。
「行,你别问,我也不问了。」洛芸茵情知失言,却看齐开阳依然直视着她,嘴上虽是饶了人,心中却想:还凶巴巴地看着人家干什么?你碰了人家那……那里……还想人家给你道歉么?
柳霜绫不明内情,看两人不再斗嘴,松了口气。洛芸茵一路纠缠不休,但自她出现之后,麻烦事便消失不见。又想以洛芸茵的出身,着实没必要对自己动什么歪脑筋,下套子。真要是剑湖宗看上了柳家的灵玉矿,大可以光明正大地登门相商。一念想通,便觉有洛芸茵相伴并不是坏事。至于托嘱背后之人有什么目的,柳霜绫心中苦笑,到了洛城之后还不知会面对何等的天塌地陷,想那么多干什么。
「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齐开阳歇息片刻,身上伤势几乎自愈,起身道。
「走吧。」柳霜绫得片刻安宁,有些懒洋洋地起身,离洛城越近,越觉足下有千钧之重。
「让你跟着而已,谁让你发号施令了?后头跟着!」洛芸茵挽着柳霜绫的胳膊,亲昵道:「柳姐姐,我们走。」
齐开阳挠挠头,暗自撇了撇嘴,见二女一齐御剑,洛芸茵还打了个法诀隐匿身形,只得踏步追上。
「他是……这样跑的么?」洛芸茵大惑不解。齐开阳对敌时可以凌空飞步,踏空而行,但拥有这等功法的人,居然赶路还是用两条腿?
「不知道,遇见他后就一直这样。」
「好奇怪的人。柳姐姐怎么认识他的?」
「萍水相逢。」
「萍水相逢的人,你能信得过?」
「我们不是一样萍水相逢,我为什么信你?」
「柳姐姐,你这话就不尽不实了。我若不叫洛芸茵,和他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野孩子,你还会信我么?」
「好吧,瞒不过你。这样,若下月末我还有命在,我就说给你听。」柳霜绫淡淡一笑,此去一途,前路渺茫。
「好哇!」洛芸茵被勾起好奇心。她来之前就对洛城两大家族知之甚详,道:
「有些人乱嚼舌根子说你坏话,冯公子定然不会信那些鬼话。柳姐姐你别担心,我近日左右无事,回了洛城若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臭不要脸,寻你家的麻烦,我帮你打发了!我实在不成的话,大不了飞剑传书,请我娘来帮忙!」
「哪敢烦动前辈仙子大驾。」柳霜绫忧虑之心不减反增。洛芸茵还不知冯雨涛为人,更不知两人感情,这还罢了。更忧的是剑湖宗既已出手,背后还有哪些自己想都不敢想的高人正在蠢蠢欲动。
「我娘亲修习剑心,最厌不平之事,一点都不麻烦。我既然遇上了,若不报与她知晓,回去八成还得领罚呢!」洛芸茵似对自己的出身甚是自傲,言语间挺了挺胸脯。这一挺,就觉左乳上沿一阵酸痒,回身低头又恶狠狠地瞪了齐开阳一眼!
这一路有洛芸茵相伴,果然几处窥视的宵小不敢擅动,躲在暗处待三人过后自行退去。三人行了大半夜,正是近丑末之时的中夜,忽一缕竹风之声旋入耳中。
风过空竹,其声悠悠,让人心旷神怡,又让人心中一荡。一声,又是一声,三声过后,风过竹之音化作两股。一股低沉而舒缓,一股澄澈而激越。两股音声原本只是呜呜而鸣,片刻后低沉舒缓的如神明低语,澄澈激越的则诡异多变。
齐开阳缓下脚步,侧耳倾听,片刻后却面露迷茫。柳霜绫与洛芸茵御剑时被乐音吸引,均觉动听悦耳,只盼着再听一段。忽而一声霹雳般的雷吼,打断竹音,二女一同惊醒。
竹音被吼断之后,立刻大作,低沉舒缓的箫音如神谕,澄澈激越的笛音如鬼泣。但二女被吼声惊醒,忙运起凝心静气的法门,暂时不被竹音所扰。二女忙按落剑光,见齐开阳怒目圆睁,正朝着四周虎视眈眈地张望。
「他竟能不被竹音所扰?」洛芸茵越发觉得不可相信,急急轻声询问道:
「神箫鬼笛?」
「正是这两位。」柳霜绫秀眉蹙起,面色凝重无比,道:「开阳,小心。」
箫有神性,笛具鬼音!得柳霜绫确认,洛芸茵同样紧张起来,玉手按在腰间的青玉葫芦上,道:「来找你的?」
「不知道。」柳霜绫苦笑,这世间在某一时刻起,似乎全成了柳氏的敌人,或是意欲围捕柳氏的猎手,她实在不知道还有谁不是敌人,还有谁可以相信。
两股竹音并不停歇,始终在缓缓吹奏,时而如情人低语,时而如林海涛涛,时而又如湖边涟漪,时而又像清风徐徐。各式各样的竹音,每一样都是静心养神的佳曲,可只需稍稍放松,便觉昏昏欲睡。这一曲至今箫音多是合奏,当笛音强劲时,更让人血脉涌动,有入魔之感。
「你们先走。」柳霜绫听了一阵,不知竹音从何处发出,深知这样下去迟早要落入敌手,不愿牵连二人。
「一起走。」齐开阳最不惧便是攻击神识之法,竹音对他影响最小。可他神念虽强,只是自动护体,不知如何运用。
「我走不了的。」
「一起走。」
「你给我听好!」柳霜绫一把揪住齐开阳的衣领,道:「神箫鬼笛是东天池门下高人,都有清心境的修为。两人联袂到此,我们万万不是对手,陷在这里,只有一起倒霉。」
「有道理,我去搬救兵!」比起齐开阳的懵懂无知,洛芸茵更知柳霜绫之心。
「不可,再等等。这样走不掉的!」竹音空灵,自四面八方涌至,齐开阳正全力抗衡,深觉竹音无孔不入,只消有半点放松,就要陷入其中。且竹音在四周缭绕,在他神识的感应里如道道丝网,将三人牢牢困住。他虎目四顾,似在寻着对手的方位,伸出一手道:「把鸦羽给我,你取鳞片和朱丹备好。」
柳霜绫恍然大悟,急探法囊将鸦羽交给齐开阳,又取出两枚炽火般的朱丹,一片碧玉般的鳞甲扣在掌心,另一只手牢牢捉住齐开阳的腰带。
洛芸茵看着奇怪,那片鸦羽黑漆漆的,不明是何宝物,朱丹与玉鳞亦瞧不出有什么高明之处。这样的东西就能应付大名鼎鼎的神箫鬼笛?不知怎地,少女忽然想起那柄浮夸的银装锏来。
柳霜绫看她狐疑,忙以眼色打量,要她抓牢了齐开阳。少女百般不愿,又被柳霜绫催促几回,才依样画葫芦,捉着齐开阳的腰带。
竹音原本漫无目的地遍天悠扬,此刻逐渐汇聚向三人。仿佛有两位绝世高明的乐手,正绕着三人奏响箫曲,吹起笛音。
柳霜绫与洛芸茵头晕目眩,齐开阳挺了一阵,踉踉跄跄。【神箫鬼笛】丝毫不顾北天池的颜面,连洛芸茵都一同攻击,毫不容情。二女娇躯渐软,咬牙苦苦支撑。那箫音带着神性,如神王低声传令,让人无可抵御只得乖乖顺从。笛声则如鬼哭,直哭得人肝肠寸断,恨不得就此了却残生。
齐开阳呼吸渐渐急促,重压之下同样渐渐不支。来敌的修为高过他太多,即使他的神识经紫府雷劫千锤百炼,终究仍显稚嫩。
竹音萦绕,洛芸茵只觉眼皮像山一样沉重,昏昏欲睡,捉着腰带的手渐渐松开。齐开阳察觉,当下顾不得许多,一把将少女的柔荑捉在手心。
又支撑了一炷香之久,竹音一曲将尽,尾音袅袅,余韵不绝。齐开阳脑中似被块大石压下,曲终人散,终曲之时,正是曲意最深之刻,常令人陷入回味之中忘却外物。洛芸茵已然难支,柳霜绫的神念经历【入梦】的锤炼,近来又修习吕祖的【紫府天罗经】,苦撑至此,几至极限。
「就是现在!」齐开阳断喝一声,这一分心吼出霹雳之声,脑中如被千针扎透,痛不欲生。
柳霜绫再被吼声惊醒,忙运元功!朱丹弥漫出一阵异香,香气钻入鼻尖令人神清气爽,精神一振。那香气甚至将鬼笛中的森森邪气一驱而尽!
洛芸茵问得异香,神智清明,鼻尖却觉火辣辣的,如被烈火烧过。此刻麒麟鳞上的纹路射出毫光,发出无可匹敌的威势,令百兽垂首,神王拜服,箫音中的敕令在这股威压之下消于无形。
洛芸茵惊诧莫名,就见齐开阳大喝一声,张开掌心,真元灌注,黑漆漆的鸦羽发出乌金色的光芒爆开,黑羽上的根根纤毫扑腾如展翅。少女险些失声脱口而出:「金乌羽?」那黑羽的漫天金光冲破了天际,带着三人冲天而去,只眨眼间就仿佛破开了虚空,不见踪影。
在三人被截下的五里之外小山,林木丛中,一人收起根碧箫,低声道:「玉麒麟的鳞片,玄鹤内丹,还有金乌之羽,我看……」
「错不了了。」另一人将一杆白笛别在腰间,道:「道生的修为就有这般强悍的神识,那个人,要回来。」
「我们即刻回报尊主。她的弟子既然已经现身,她不久后一定会现世。」
「呵。」白笛主人苦笑了一下,道:「希望尊主不要急着杀这小子,否则,我们的小命保不了多久。」
「就算不急着杀,这世上人的命,又有多少能保得下来呢?」
第二卷 且问此心何及 第一章:紫府天罗
一片火光耀眼,从空中砸落地面。
不知飞出去了多远,齐开阳手中的金乌羽散去光芒跌落下来。纯以真元浑厚而论,齐开阳不及柳霜绫许多。他唯恐敌人追上,咬牙苦撑了片刻,直到真元几乎耗尽,再也支撑不住。
金乌羽飞行起来风驰电掣,掉落时同样不过一眨眼。齐开阳勉力一翻身将二女托在上方,背脊着地,打着滚横飞出去。二女得他【垫背】,免了栽倒在地灰头土脸之厄,勉强站稳身形。
「开阳,怎么样?」柳霜绫急急奔上前,扶着齐开阳。
洛芸茵看少年面若金纸,缓缓摇了摇头,心中震动。方才那一战虽连敌人的面都没见到,可危险之至。洛芸茵年纪虽幼,见识广博,她出身高贵,平日交往的更都是顶儿尖儿的人物。但纵使是她,绝没有从神箫鬼笛手中逃脱的可能。可齐开阳能!不仅能,还将她一同带了出来。虽靠着异宝之威,但能就是能。
洛芸茵同时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为什么柳霜绫宁愿自己名声扫地都要帮齐开阳证明清白。不为别的,为的是柳霜绫若有难,这个少年同样会豁出一切。
齐开阳轻轻摇头,随后痛苦闷哼,额头上忽然冒出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以头抢地。
齐开阳强抗箫笛之音已是难能,还耗尽真元驱动金乌羽。刚刚落地,残留在他神念中的箫笛之音立刻趁虚而入。柳霜绫看他拼力将头往地上砸缓解痛苦,砸得地面石屑横飞,心疼无比。
「他这样,会死的。」洛芸茵赶上两步,慌道。
「不会的!」柳霜绫板着脸,一把将齐开阳搂在怀里,一如在【入梦】中刚醒来时,坚定道:「他没那么弱,让他缓一缓。」
「不……用……不能……等……要快些走!」齐开阳身体蜷缩着,女郎柔软而温暖的胸怀并不能减轻他丝毫的痛苦,但心中暖暖的。少年咬着牙,颤巍巍地去掏法囊。
法囊光华闪过,齐开阳掏出两颗丹丸。一红,一白,正是诛杀花蜂那日他掏出来,却舍不得用的丹药。脑壳里欲裂的痛楚没有丝毫减轻,齐开阳手一颤,丹丸掉在地上。柳霜绫慌忙捡起,喂入他嘴里。
冰凉柔软的纤手触及嘴唇,齐开阳咿唔一声。不知是丹丸立刻起了作用,还是这只温柔的手抚慰了他的伤痛,虽仍痛得浑身发抖,但少年苍白如纸,全无血色的脸终于红润了些。
「怎么样?」柳霜绫鼻尖酸酸的。【神箫鬼笛】的能耐,即使在执牛耳的东天池亦有较高的地位,仗着就是神识攻击之法。这两人的修为虽算不得高到吓人,终究比三人都高了一个大境界。而且两人齐动奇功,若不是齐开阳倾力抵住大半攻击,自己万无幸理。
齐开阳服下的两枚丹丸,又让女郎想起两人相识之初。齐开阳掏出丹丸想给花蜂喂下暂时救他性命,几番犹豫终究舍不得,宁肯再跑数千里之远,回家又挨重罚。可见丹丸即使对他而言,一样是珍惜无比。今日只为了快些动身就轻易服下,这份厚谊,不言而明。
洛芸茵看着柳霜绫毫不避忌地扶着齐开阳,烟眉蹙了蹙,又有些恍然地松开,暗自沉思,不言不语。
「快走吧。那两人,我们不是对手。」缓了片刻,齐开阳道:「洛仙子,要不,就此别过?」
「你想说你是条汉子,我就胆小怕事不成?」洛芸茵星目一瞪,咬牙道:
「既说了要一同到洛城,我断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
齐开阳与柳霜绫对视一眼,柳霜绫道:「洛姑娘,你我之间没什么旧情,方才的遭遇你同逢其会,当知这件事没那么简单。东天池遣神箫鬼笛两位前辈到来,你就现下离去,相信没有人会怪你。」
「剑湖宗门人,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洛芸茵闭着星目,坚定道。
柳霜绫又看了齐开阳一眼,见齐开阳点了点头,当即应下道:「好,不论此行最终结果如何,霜绫若还有命在,一定记得这段恩情!」
不知不觉间,修为最低,见识最少,懵懵懂懂的少年成了三人间的主心骨。
齐开阳赞同,柳霜绫便无二话。洛芸茵在剑湖宗同辈里地位极高,往日发号施令已属平常。今日蓦然发现,齐开阳点头,她自家松了口气。
洛芸茵回过神来心下暗惊,再一想便即明了。一个人要折服他人,绝不仅靠地位,靠身家。齐开阳虽怀异宝,方才又展露了一手惊人的神念修为,真正让二女以他为首的,还是舍生忘死的勇气与毅力。
「要走,就不要再搂搂抱抱了吧……」洛芸茵回过身,装作云淡风轻,话里的揶揄之意却怎么都藏不住。
齐开阳与柳霜绫狼狈分开,一个刚有了点血色的脸上更加白了,一个本十分白皙的肌肤上爬满了红云。洛芸茵看他们二人忸怩不安,慌慌张张的模样,香唇抿了抿。
要说他们二人没有情感,方才的模样绝不是假装的。男子心中若没有一个女子的地位,他不会舍身忘死。要说他们二人之间有甚私情,看他们手忙脚乱,一副互相之间手都没牵过的模样,却又不像。少女年岁与齐开阳相当,于情事混混沌沌。她自幼不喜有人在配偶之间横插一杠,可今日破天荒的,居然并不觉得柳霜绫这个有夫之妇作为出格,也并不为冯雨涛叫屈。
辨明了方位,三人即刻再度启程赶往洛城。连【神箫鬼笛】这等人物都已介入此事,三人不敢再托大,老老实实地在地面奔行,沿途还想方设法地隐藏踪迹。
行了小半日,借歇脚之机,洛芸茵推说女儿家的事情,自去密林呆了片刻,这才又行赶路。洛城路途遥远,三人只靠双腿奔行,二女皆有些疲累。
曲寒山顶的道观中,楚明琅铁青着脸,被一群狌狌围在当中。狌狌们七嘴八舌,叽里呱啦说着难明的兽语,楚明琅一会儿捏紧了粉拳,一会儿又松了口气,只是铁青着的脸始终没有松开过。
不知何时沐梦真人来到一旁,坐在太师椅中笑吟吟地听着狌狌杂乱无章的兽语,忽而插口道:「洛芸茵?这小姑娘有点意思,什么来头?」
「师尊,她是剑湖宗三宗主洛湘瑶的女儿。」楚明琅回身答道。
「啊~~执剑湖之主?是她的女儿,难怪。」沐梦真人点点头,示意道:「继续说。」
狌狌们又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下去,当真是通晓古今的异兽。直说到齐开阳遇险,借异宝脱身,楚明琅已是气得呼吸急促,胸脯起起伏伏,粉拳捏得咯咯作响,道:「师傅……」
求情的话还没说出口,沐梦真人已挥手打断,道:「开阳这不没事嘛。若是有事,你去活劈了他们,我没二话。唔~神箫鬼笛,排场还算不小。」
念到神箫鬼笛四字,楚明琅冷冷地哼了一声,似乎半点不将这二人放在眼里。
沐梦真人又听了片刻,满意地点点头,飘然而去。
柳霜绫领着路又奔行了两日。度过让人心神难安的黑夜迎来旭日,阳光的朝气让三人沉闷的心情一松。洛城再有一天一夜就将抵达,可一想即将面临的一切,齐开阳与柳霜绫心中又沉重起来。
正奔行间,洛芸茵忽然停步,一只食指长短的木剑破空飞来,少女顺手接住,背过身去解开禁制,取出张纸条来。上面不知写了什么,少女娇躯起伏,回过身时面色不郁。
「若是宗门有令,洛姑娘不必强求。」昨夜洛芸茵消失片刻,虽未明言,柳霜绫自预料到她是给宗门送信。现下看她的脸色,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没有令。」洛芸茵连连摇头,却星目黯然,道:「就是没有令才糟!柳姐姐,你能不能告诉我,究竟为了什么这一路惹上如许麻烦?你家的灵玉矿田虽然稀罕,总不致招来【神箫鬼笛】。再说了,洛城还有冯氏一族,就算有人动了心眼,冯公子难道坐视不理?」
「我不知道,若知道就好咯。」柳霜绫淡淡一笑,道:「冯氏一族?他不动歪心思都不错了,可惜,这不可能。」
「什么?」洛芸茵愕然一怔,不可思议道:「姐姐是说……冯公子有歹意?
他……他不是和姐姐定了亲么?何必有什么歹意?」
「男人的心思,不好猜的。啊……人道女人心海底针,男人的心其实一样。」
柳霜绫轻叹一声,哀婉道:「若是两情相悦,自然心有灵犀。若半点真情都无,就算面对着面,都像山隔着山。但有一件事我很确定,沿途找我麻烦,甚至想我死的,一定有他!」
一席话说得洛芸茵面色丕变,惊疑不定。
「洛姑娘不信?」
「我要亲眼看到!」洛芸茵咬牙切齿,想了一想,又道:「柳姐姐,我有句话不好听。」
「请说,无妨的。」
「若柳姐姐如此肯定,柳氏一族这一回凶多吉少。早年曾听我娘亲纵论天下,说柳高阳前辈占尽气运,才让柳氏一族千百年来后人不堪。柳家上下,唯柳姐姐一人可堪大用。你是宗族唯一的希望,不如随我回剑湖宗。我去求娘亲将你收入宗门,以柳姐姐的天资,此事不难。等姐姐修成大道,再徐徐图之不迟。」
这话在情在理,本在旁一言不发的齐开阳抬起头来,却见柳霜绫微笑着,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一下大出齐开阳与洛芸茵意料之外,柳霜绫道:「不可让步的地方绝不能让,该前进时脚步绝不可停。人的命运,外力强大或无从抵抗,想要寻找一线生机,终究要先从自己手里开始!若我连回到宗族的勇气都没有,柳家必定就此彻底断根。」
齐开阳听得此言,觉得十分熟悉,倒像自己师傅的口吻,怪异地打量了柳霜绫一番。
「不用看我,是一位高人告诉我的道理。」
齐开阳立时恍然,果然是师尊之言,道:「自助者,才有天助。」
「好一句自助者天助。」洛芸茵听得胸中一阵壮怀,道:「我一定要亲眼去看一看。」
空中响起一阵翅膀扇动之声,伴随隼音阵阵。
「是你家的信隼?」
「嗯。」柳霜绫刚要手拨真元召唤信隼,忽然面色大变,道:「不好!快找地方藏身。」
三人经历了一连串的变故,时刻警觉,闻言立刻隐去真元,拔步就走。那信隼骤然失却柳霜绫的感应,此禽目光锐利,在空中往来盘旋着张望,不肯离去。
「我已接过信,家中必定得知,不需再放信隼联络。这只隼有诈!」柳霜绫隐在树林之中一动不动,只怕一动就被信隼发现踪迹。
齐开阳默然无语,这一趟洛城之行凶多吉少,柳氏一族正风雨飘摇,出几个叛徒,甚至是全族都已投靠了敌人丝毫不奇怪。
正躲藏间,远处划过两道遁光,恰巧停在头顶空中,柳霜绫面露痛苦地摇了摇头道:「藏不住了……」
齐开阳刚想询问,女郎已长身而起自草丛中现出身形,飞向半空。
「冯缚尘与冯符云。」洛芸茵指着两人悄声道。说了这一句之后,她唇瓣微动,却未发声。先前柳霜绫的话让她疑窦重重,实在不知要如何评价二人。她和柳霜绫一样摇了摇头,尾随着起身飞在半空。
齐开阳对世间人物几无所知,不知来人是友是敌。看柳霜绫的模样,大体料得对这两人没甚好感。他想了一想,仍藏在树林之中,只冷冷地打量着天空。
「侄媳,一晃又是多年不见了。」冯缚尘一身黑衣,腰间挂着一条金绳。和柳霜绫说着话,双眼始终盯着洛芸茵,略点了点头算是示礼,道:「你既已许配给我们冯氏,离家多年,不太妥当哪。」
「我还没有过门,过门的日子还没到,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柳霜绫淡淡地道。
一见面就兴师问罪?洛芸茵与齐开阳心头跳了跳,看来柳冯二族之间的关系一向微妙得很。如今柳高阳已死,冯氏一族连面皮都懒得顾了。
「啊……的确如此。」冯缚尘笑了笑,拂了拂衣袖忽然敛容沉面,寒声道:
「但天下皆知你和个野男人厮混在一起,数月时光形影不离。做出这等好事,冯氏一族的面子全被你丢了个干净,难道我还管不了了?」
「呵……」柳霜绫苦笑,俏脸上神情甚是落寞。沉默了片刻,女郎抬起头来,道:「是是非非,我不想争论了,两位直说吧,要怎么办?」
「柳姐姐……」听柳霜绫就这么认了,洛芸茵惊道。可转念一想,此刻柳霜绫是多么绝望,才会心如死灰地随口就认下一切?
柳霜绫转头向她一笑,那一笑,似乎心中早已释然,早已准备面对一切。
冯缚尘道:「此事已惊动老祖,随我们回去,由老祖发落!」
「凭的什么?」柳霜绫温颜一笑,道:「柳家的事情,冯家来管?哪个给你们的面皮?」
「放肆!」始终钳口不言的冯符云踏上一步,戟指怒喝。
「我说错什么了吗?」柳霜绫周身荡漾开一阵蓝光,簪花百褶裙无风自动,身后一声清鸣,法相凭空浮现。
「且慢!」洛芸茵见再不阻止,两边就要大打出手。冯缚尘与冯符云并非泛泛之辈,柳霜绫必要吃亏。
柳高阳在世时,柳家就已潜藏着危机。自柳高阳以下,柳霜绫出世之前,柳家始终没有可堪一用的人才,数代子侄都在灵启境戛然而止,仅靠柳高阳一人苦苦支撑。反观同城的冯氏则人才辈出,眼前这两位俱是道生巅峰的修为,任一人都不是柳霜绫所能应付。
正因如此,柳高阳无奈之下才不得不主张将柳霜绫许配给冯雨涛。柳霜绫初时并不抗拒,身为世家子女,自懂事起就知道自家肩负的责任。柳高阳定下此事,她就准备认命。
冯家蒸蒸日上,冯雨涛出身好,天赋高,是极被看好的家主继承人。偏生萎靡不振的柳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柳霜绫!
天姿比冯雨涛还要高,名气比冯雨涛还要大,修为始终比他高,前途无量。
原本柳氏仅凭一个柳霜绫翻不过身来,柳霜绫本人都没有反抗的心思,总想着助力两家百年好合,携手护住灵玉矿。冯家兴旺发达,柳氏好跟着喝一口汤,延续香火。
可冯雨涛心高气傲,焉能忍受一个即将破落的家族嫁过来的女子反压自己一头?待柳霜绫始终冷言冷语,甚至极尽羞辱之能事。柳霜绫次次碰壁,终至心灰意冷。可身背家族未来的命运,柳霜绫别无他法,只能含屈承受。
这一趟出门云游偶遇齐开阳,柳霜绫冰封的心被化开。几番心动,终究放不下族中重任,小心翼翼不敢逾矩。苍天弄人,流言如蛇蝎之毒,柳霜绫百口莫辩……
「我奉北天池之令,护送柳霜绫仙子回洛城,谁敢擅动!」洛芸茵先前不肯吐露实情,不知是见形势危急,还是得了新的传令,终于说了出来。
「哦?呵呵。」冯缚尘自怀中取出一支澄黄卷轴展开,道:「东天池法旨在此,柳霜绫,速速随我回洛城。洛仙子,你说奉了西天池之令,令呢?拿出来!」
洛芸茵大惊失色,面上红一阵白一阵,锉着银牙说不出话来。她虽身负密令,可拿不住东天池这样的法旨。更让她震惊的是,洛城的事情不仅北天池暗中插手,东天池更加明目张胆。
「看来洛仙子没有明令,好吧,我当是没有听见。请洛仙子退开,柳霜绫,还不束手就擒。」冯缚尘收起卷轴。不需给旁人看,这世上还没有谁敢假传东天池的旨意,更没有人敢反抗东天池的旨意。
「我会回洛城,我自己回!」柳霜绫不为所动,衣带飘飘,如一座冰雕般冷静与坚毅。
「竟敢违抗东天池法旨!」冯缚尘简直乐不可支,想不到柳霜绫犟到这种地步,傻到这种地步。违抗法旨,只这一项,柳氏再无挽回的任何余地。
「姐姐!不可造次!」
洛芸茵的疾声呼唤,并未让柳霜绫回心转意。女郎此时心中一阵松快,自懂事以来,还没有这般轻松,这般无拘无束过。洛芸茵代表北天池现身,东天池又降下法旨,柳氏一族回天无术,无人能救。既然如此,自己再不必受任何约束,只想痛痛快快地面对天地之间的庞然伟力。即使粉身碎骨,亦要换来一瞬间的辉煌灿烂。
「我懂的,我一丁点儿都不怪你。」柳霜绫朝少女淡淡一笑。洛芸茵出身剑湖宗,同样身负宗门之责,满身牵绊……
「拿下!」冯缚尘一声令下,冯符云拍出一张灵符,同时冯缚尘目光一挑,道:「哈,小畜生藏在这里!」
齐开阳始终隐在树林中。这两人一到,柳霜绫就主动现身,女郎显是深知这两人有找到她的办法。洛芸茵几番惶急,自是因为这两人的修为难以匹敌。少年压下真元不敢擅动,柳霜绫威武不能屈,他心中一丝异样的情感如焰火升腾,煌煌不可抑。至于什么东天池法旨,北天池之令,在他心中皆如鸿毛之轻。
齐开阳始终隐在树林中。这两人一到,柳霜绫就主动现身,女郎显是深知这两人有找到她的办法。洛芸茵几番惶急,自是因为这两人的修为难以匹敌。少年压下真元不敢擅动,柳霜绫威武不能屈,他心中一丝异样的情感如焰火升腾,煌煌不可抑。至于什么东天池法旨,北天池之令,在他心中皆如鸿毛之轻。
就算没有沐梦真人要他护送柳霜绫回洛城,他一样会不惧艰难险阻!
就算没有沐梦真人要他护送柳霜绫回洛城,他一样会不惧艰难险阻!
冯缚尘这一下没头没脑,齐开阳心中忽有感应。但他压抑着真元,感应慢了,待回过神时,一缕如蚕丝般粗细的透明丝线已缠上左脚踝。
冯缚尘这一下没头没脑,齐开阳心中忽有感应。但他压抑着真元,感应慢了,待回过神时,一缕如蚕丝般粗细的透明丝线已缠上左脚踝。
齐开阳急提真元拔步一扯,丝线入肉生根,又轻飘飘地浑不受力,一扯之下徒劳无功。不仅如此,冯缚尘腰上金绳光华大放,碗口粗细的绳索循着丝线向齐开阳裹来。
齐开阳施展玄功,足踝金光熠熠,猛地跳在空中,足踏金光御空而行。那丝线虽细,在【八九玄功】震击之下竟不崩断,不知是什么奇材炼制。且齐开阳跃起之后,金绳蜿蜒追至,悬垂在脚踝上竟十分沉重。齐开阳猝不及防,足下稍慢,金绳迅捷无伦地赶上,巨蟒般顺着少年的左腿缠绕上去。
齐开阳自幼苦修【八九玄功】,其余道法几无涉猎,肉身虽强劲,可对这类束缚法宝无力应对。先前遇见的【林隐宗】门人驱藤蔓袭击,齐开阳就无解法。
这条金绳的威力比起藤蔓不知强了多少,只眨了眨眼,左腿已被牢牢缠住。
柳霜绫的剑光正是此类法宝的克星,可眼下她自顾不暇。冯符云打出的灵符展开,符面朝天,黄光大放。光芒在空中映照出数千光片,一瞬间将柳霜绫罩在其中。柳霜绫劈出两剑,一剑攻向灵符,一剑斩向金绳。剑光斩在灵符上,发出咯咯哒哒裂石般的声响,僵持片刻,剑光消散于无形。另一道剑光则被十余光片射住,蚕食消融。
冯符云见灵符奏功,连打法诀。那张威力巨大的土符黄光闪烁,又绽放出数千光片,对柳霜绫虎视眈眈。
「这两人,就是盯着柳仙子来的!」冯符云的功法克制柳霜绫,齐开阳一恍即悟,提起元功,一身金芒灿灿,见金绳正蜿蜒而上,对着绳头挥拳击出。
那金绳如有生命,绳头猝不及防吃了一记重拳,发出阵阵哀鸣。冯缚尘原本饶有兴致地看着兄弟与柳霜绫斗法,这一拳打得他腰间一麻,一个趔趄,怒目低头骂道:「野杂种!」
齐开阳闻言亦愤怒抬头,噬人的目光如发疯的猛虎。冯缚尘收起轻视之心,手掐法诀,金绳震颤不已。
齐开阳第二拳旋即轰至,拳尖触及之处,金绳软绵绵地一塌,像打在一团棉花上。那金绳颤动着,以柔克刚,又长出根根尖刺,捆着齐开阳左腿的绳面扎透腾腾金焰,直入骨肉。
「哼。」齐开阳绷着脸,腿上血肉模糊,却像毫无所觉。少年双手抓上金绳,密布的尖刺从他掌面贯入,掌背穿透,血如泉涌。少年咬着牙,拔河一般一把一把地拖拽金绳。
冯缚尘只感一股沛莫能御的大力袭来,怒喝道:「野杂种找死。」
金绳猱身缠上齐开阳双手,双臂,肩膀,几乎将他五花大绑。金焰丛中,尖刺扎得少年成了一个血人。即便如此,齐开阳不吭一声,双手回环交错,一把一把拉着金绳!
冯缚尘几番用功,始终止不住脚步,被寸寸拉近。他不敢松开法宝,又见齐开阳如此悍勇,心中惧怕,当下不敢再留手,手中法诀不断,金绳不住地收紧,竟想将齐开阳当场勒死!
齐开阳遇险,柳霜绫亦在绝大的危机之中。冯符云以符布阵,此人符道之术高明,将法阵提前绘制在灵符中,光以布阵速度而论犹在洛芸茵之上。
冯符云不止这一道符,自困住柳霜绫之后,身上灵符不断,片刻间打出百余张之多。这些灵符不住加持法阵中的光片,土能克水,光片化为一座座土墙,柳霜绫凌空劈出的剑光被土墙阻住,剧颤之后一道道消散于无形,土墙却巍然不动。
洛芸茵家世好,天赋高,自出道以来,无往而不利,从未像今日这般憋屈。
先前败在齐开阳手上让她愤愤不平,但绝不如现下明明一身法宝手段,却处处受制于人只能在边上看戏,想帮忙而不敢。少女心中委屈万分,珠泪在眼眶中打转,急切之下忽然生智……
金绳如巨蟒,片刻间将齐开阳里三层外三层地层层包裹,若人形的绳结。冯缚尘狞笑道:「杂种受死!」
法诀刚打出,就听金绳哀鸣着震动,一片烈如骄阳的金芒从绳索缝隙中暴出!
绳索虽软,层层叠叠地紧缚着一个人,直勒得齐开阳肉如塌陷。但这一抽紧,便再不能如前般矫娆灵动。齐开阳窥准良机,一身苦修的玄功提至极致,耀目生辉。
缠绕束缚的金绳如裂帛般现出龟纹,齐开阳大喝一声,金绳爆散成寸寸。
冯缚尘本命法宝受损,心疼无比,更惊慌无比。只见齐开阳遍体鳞伤,浑身浴血,却怒目圆瞪,少年踏上一步,竟吓得冯缚尘后退一步。
齐开阳这一下强提元功,实则受创极重,刚踏了一步便连连咳血,身体一软单膝跪地喘息不停。
冯缚尘见状,狞笑一声,受损的金绳再度卷出。
正在此时,柳霜绫身后法相蓝光灼灼,掌心相对,双掌虚捧,冰魂雪魄剑的剑柄在双掌之间滴溜溜地旋转。冯符云不敢怠慢,亦展开法相。法相掌心里握着一面玉牌,玉牌发出万千毫光,没入法阵之中。法阵里一道道土墙长出块垒分明,狰狞如一张张鬼脸。
「贱人!你令冯家颜面尽失,罪不可恕!」冯柳两家同在洛城数千年,彼此之间再熟悉不过。柳霜绫虽是整个仙界都罕见的奇才,坎震同修,可冰雷齐放,威力绝伦。但柳氏功法的弱点冯家了然于心。只消阻住柳霜绫的剑光,雷霆自然无果。冯符云修为在柳霜绫之上,此阵更是他精心钻研,专为克制柳氏功法而得,以柳霜绫当下的能耐,绝无突破土墙之能。
柳霜绫此前媚目低垂,闻言一抬眼,举右手朝天。纤长的五指尖尖,既柔美而不失力量。五指如拨琴弦,仿佛在演绎一首无声的诗篇。冯符云的喝骂声还在空中回荡,柳霜绫眉心一亮,五指忽然放出一片蓝色的光网。
洛芸茵星目大张。眉心正是修道之人的紫府所在,这一片蓝色的光网带着滋滋啦啦霹雳之声,密如罗网,将天空点缀得如同幻境。耀眼的光芒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从片片土墙之间的裂隙里射出,不及眨一眨眼就将冯符云缠住。
柳霜绫张开的五指一扣,纤长尖细的五根指尖对着冯符云。这一双柔美的手瞬间成了勾魂夺魄的杀器。
冯符云面上早已僵住,骇得一身大汗淋漓。他万料不到柳霜绫忽然功力大进就罢了,这一手紫府雷网不依赖冰魄剑光,绝非柳氏所有。他法囊中的灵符雪片般飞出,身后法相不停歇地打着法诀,一道道灵符贴在身上,直如被灵符镇住的僵尸。
柳霜绫身如冰雕,不为所动,身上的簪花百褶裙却自行脱落,凌空当风将法相从头罩住。
「天罗雷网!」柳霜绫五指一掐,蛛网般的雷光缭绕,向缠住的敌人一寸寸地陷落。片刻之后,冯符云法相轰然溃散,肉身亦被撕成碎片。
自柳霜绫反击,到冯符云身陨让人来不及反应过来,此时冯缚尘的金绳刚卷到齐开阳身边。少年受创极重,一双虎目却始终瞪视着冯缚尘。金绳再度绕身,齐开阳正欲抗衡,就见一道绿光一闪即没,身前的金绳又被斩断一截。
「东天池有没有法旨说要拿他?有的话,拿来我看。」洛芸茵含愤出手,打了冯缚尘一个措手不及,憋闷了许久的怨气终于发泄而出,畅快地娇声道:「没有么?那我帮他不算是违反法旨!」
少女拈着剑诀,莲叶剑碧光闪烁,青翠欲滴。冯缚尘听得族弟一声闷哼便即身死,唬得魂不附体,哪里还敢动手,急驾遁光远远逃走。
「没事吧。」柳霜绫从空中坠在齐开阳身边,看少年虽是浑身浴血,身上的伤口却肉眼可见地弥合,终于放下心来。若不是齐开阳帮着对付冯缚尘,今日她绝无幸理。东天池的法旨,洛芸茵就算和她金兰之交都不会赌上【剑湖宗】来帮助自己,只有齐开阳不管不顾……
「无妨,歇一歇就好。」齐开阳咬牙站起身来,喘息连连。这一刻心头一松,身上密密麻麻的创口疼痛一齐袭来,直让他眼前发黑。先前逃离【神箫鬼笛】之难,强用金乌羽,神念遭受重创。现下肉身又伤,饶是他一身【八九玄功】护体,仍是支撑不住。
柳霜绫放出乘黄,架上七宝香车,将齐开阳扶上座位暂歇。乘黄悠鸣一声,踏着风云向洛城飞去。
半日过后,柳霜绫按下香车,落在一片小山头上。
「看,洛城就在前面。」寻了片松软的草地,柳霜绫扶齐开阳躺好,轻松地说道,她的笑容温婉甜美。少年身上的伤口愈合迅速,但受创过重,此刻仍然是百孔千疮。至于洒落在七宝香车上的血迹,柳霜绫丝毫不嫌污秽,反用一根玉指抹了滴留在指尖,似眷恋不已。
「好大的一座城。」
「是呀,天底下比洛城还大的城邦不多了。」柳霜绫起身,整了整衣带,伸了个懒腰,极力展现着自己美好动人的一面,傲人的身材曲线毕露,道:「我该回家了。尊……她让你送我回来,你已做到,谢谢你啦,一路辛苦。」
「不会的。那……你这就要走?」
「是呀,离家都已三年,有点想家。你伤好了,到处去走走看看。她不是要赶你,是想你看看天下之大,莫辜负了她一片好意。」
「我能去洛城找你么?」
「可以,但最近不成。我家里还有些事情,你来了也没空搭理你。」柳霜绫原本向着齐开阳微笑,说到这里背过身去,道:「过得三五年,你要是有空再来吧。我家有点名气,你进了城随便找人问问就知道,到时候,我再好好带你游览洛城风光。」
「好吧,那听你这个地主的。」
「我走了。洛妹妹,你的差事也了啦,若是左右无事,烦请帮姐姐一个忙,在这里陪他伤愈,好么?」
「好。」洛芸茵鼻尖泛酸,柳霜绫一入洛城,恐再无见面之期,更或许,就是天人永隔。少女强忍着心酸,道:「姐姐放心。」
「再见,保重。」
「保重。」柳霜绫只觉几已控制不住声音中的哽咽,不敢回身,言语再说不出口,只在心中道:「再见。」
女郎轻轻跃下山坡,踩着沉重又坚定的步伐向洛城走去,越走越是轻快,越是迅疾,片刻间芳踪袅袅。
齐开阳从山坡上再看不见她高挑的倩影,伸着脖子又看了片刻,终于失了女郎踪迹。
「你为什么不拦她一下?你可知,可知她入城以后……」洛芸茵急得在齐开阳身边来回逡巡,连连跺脚。
「拦有什么用,洛城这段恩怨终究要一战来了结。」齐开阳直起身,盘膝坐定着喘气。
「那你……那你……」洛芸茵本想说你不帮她的忙?转念一想,齐开阳的修为一旦进入洛城,同样是有死无生之局。何况这一路他尽心尽力,几乎将命都豁了出去。自己无论修为,出身都在他之上,却袖手旁观,还尽想着齐开阳出手。
这句话实在说不出口。
「帮忙是么?」齐开阳木然看了她一眼,道:「要帮啊,当然要帮的。」
洛芸茵烟眉一颤,星目瞪大,只见齐开阳从法囊中掏出一只纸鹤,放在唇边念念有词。一炷香之后,齐开阳双手一送,纸鹤忽然有了生命,扑棱着双翅向天边飞去……
第二章:蹈锋赴火
熙熙攘攘的人群,正是午后时分。
忙完了一日农活的农夫们扛着农具,脸上带着疲惫,又带着回到温暖家园的欣喜与渴望。招呼的店家,回府的官员,赶着车马入城的商贩,还有城门口吆喝着维持秩序的兵丁衙役……近年来柳霜绫罕有进入烟火气息浓郁的地方,这一刻恍若隔世。
并非怀念人间的味道,而是上一回靠近一座城池,当夜遇险,再遇上了一位刻骨铭心的少年。阳光开朗,正直善良,乐观上进,坚强不屈,体贴共情,多么惹人喜爱又可贵的品质。这样的少年还长得好看,虽年岁轻经历不丰还嫌稚嫩,到了哪里都会让女子心动。本是很简单的道理,可惜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懂,更没有多少人能够做到。
柳霜绫暗叹一声,在城外一座特制的小门前掏出玉牌。小门前的光芒一阵扭曲晃动,在玉牌微光的映照下徐徐开启。女郎绷起了俏脸,自言自语地轻吟一声:
“来生再见。”排除脑中杂念,毅然决然地穿过小门。
在小门后等待她的人不知凡几。
除了柳冯二族族人之外,大城池里专为修士们设立的茶馆,酒楼,近日来始终满满当当。原本冯柳二族通婚日期将近,有些闲来无事的修士早早来到洛城,等候观礼。更想不到柳高阳身陨,洛城立时成了近期仙界的目光中心。
“小姐回来了!”苦苦等候多日的柳氏族人又惊又喜地高喊一声。数十人立刻乌拉拉地将柳霜绫围住。
柳霜绫媚目一扫,聚集的修士足有三四百人。有柳氏的,有冯家的,穿戴各宗门服饰的,甚至还有百余名效命于官府的修士。有人满心希翼,有人慌慌张张不敢对视,有人忧心不已。身披官差服饰的修士则紧张地四处打量,唯恐起了冲突。
她媚目一合,再睁开时目光已流波般转向另一侧,冯家的人已气势汹汹地围了上来。
“柳霜绫,你竟敢戕害长辈!”
“你是谁?”柳霜绫不答,厉声道。
“我……”
柳霜绫名声在外,冯符云刚死在她手中的消息已纷纷扬扬地传出。
修为相近者,想分胜负都不算易事,遑论被当面杀死。何况冯符云的功法相克,占了大优,让人不可置信。
可冯缚尘狼狈逃回,只说冯符云死在柳霜绫手上。至于为何他不出手相帮,还是柳霜绫另有强援,冯家传出的消息则语焉不详。
这一战短短半日之内就轰动全城。这名冯氏族人地位不高,修为远远不如,被柳霜绫的目光一瞪,登时倒退两步。就连女郎天生悦耳的声音,听来都觉如刀戳耳般心胆俱裂。
“小女子要回家拜祭先祖。”柳霜绫见围观者中各宗门派人士甚多,团团一福道:“五日后柳氏于城北五十里设宴,诸位若有余暇,还请赏光。”
女郎举步便行,人群中自然而然分开一条通道,无人敢阻。自柳高阳死后,柳氏惶惶不可终日,每日迎来送往不免受些明里暗里的吆喝胁迫,吃了一肚子的气。现下终于可以抬起头,柳氏族人跟在她身后挺直了腰板。当然也有人不以为然,在背后不住地冷眼,暗暗嗤笑。——来城门的人虽多,大都上不得台面,真正有能力搅动洛城风云者怎会自降身份到城门口来吹冷风?柳霜绫现下得意一时,
作为洛城最大的两家仙族之一,柳氏在世俗的府邸同样引人注目。座落于洛城府衙旁,门口两只石狮子雄赳赳,两只眼睛用玉石雕制,镇宅辟邪。门口的大红朱漆门上,贴着两张门神,目光凌厉,面相威严,栩栩如生,让人不敢对视。
如有修行人士到此,一眼就知若有邪祟靠近,石狮与门神都会一齐活过来,将邪物撕成碎片。
柳霜绫迈着沉稳的步伐,无视了家仆们的跪拜直入后院。往日随和的小姐今日面如寒霜,柳氏族人们又不由心头一黯。
早有十余人等在后院中,一名老妇见了柳霜绫赶忙上前,泪眼婆娑道:“女儿。”柳霜绫出生时,老妇年事已高,修为又弱,即使有乘黄为她增加了命数,是年已两鬓风霜。至于柳父,十余年前已亡故。
“娘!”柳霜绫握住母亲的手,见家中长辈里有分量的都聚集在此,一个个至少都貌如中年。柳氏凋敝,这里再无一人可以依靠。女郎拍拍母亲的手道:“
女儿先去祭拜老祖。”
后院一道门泛起光华,柳霜绫当先入内。一阵灵光扭曲,众人鱼贯而入,像在世间凭空消失。
在府邸的后院,柳氏仙族占据此地时开辟出一个空间,下接柳氏世代守护的灵玉矿。
柳霜绫进入之后,香风扑面,灵气浓郁,连接到地底的法阵源源不绝地将灵玉矿里弥散的精纯灵气送到柳府。
这里原是柳氏一族的骄傲,可此刻的柳霜绫看着身边帮不得多少忙的族人,不得不相信洛芸茵的那句话:柳高阳占尽了气运……这座洞天福地,现在奇货可居,多少人等着入主此地。
危机当前,柳霜绫不及心焦,居然莫名其妙地想起曲寒山来。比起曲寒山,柳府算得了什么?那一天,自己满心讶异与稀奇地随着那个少年踏入了曲寒山……
柳霜绫赶忙甩了甩头驱除杂念,踏步向前行去。可这条伸向远方灵雾蒙蒙深处的石子路,又让她想起和少年一起步入的山脚石阶……
穿过石子路,直到灵堂前。柳母轻声道:“老祖修行时出了岔子,真元爆散,临危时强行护住了府邸与矿井,尸骨无存……”
柳霜绫心中一揪,听得这话,就知柳高阳会有这般结局,并非忽然发生的意外。她与柳高阳仅接触过一回,那时的柳高阳,看上去不过三十岁,精神焕发。
只是若认真看的话,就能看见他的发丛中夹着些许银丝,说话时偶尔还咳上一声。
当年的柳高阳在柳氏一族里被奉若神明,仿佛从没有任何事情会难得倒他,每个人都相信他会勘破天机。现下回想起来,柳高阳二十年前出关,就是已猜到了自己的结局,才会匆忙而突然地与冯家定下亲事。世事无常,柳高阳恐怕没有想过,自己的生命会这样走到尽头,走得比预期还要早得多。
至于为什么会在真元爆散之时还能护住府邸,自是早就为这一天做好了准备。
在修行处布下阵法,并专门修炼了特殊的法门,一旦出了岔子,就自行爆体,靠法阵之力避免波及府邸与矿井。
“老祖不在了,我来守护柳家。”柳霜绫换上孝衣,拈起三根香点燃,在柳高阳的灵位前跪下,心中默祈祝词。
冯柳两家定亲之后,柳霜绫遭冯雨涛冷眼,情路不顺,彼时曾在心里对柳高阳定下这门亲事颇多埋怨。现下既想通了这一切,怨气不再。
柳霜绫祭拜已毕起身,众人正要退出灵堂,柳霜绫道:“且慢!五伯爷,我问你一句话。”
五伯爷白发苍苍,闻言迟疑了一下才回身,陪着笑道:“孙女儿要问什么?
”
“信隼一向你在掌管,我问你,你何时收到我的回信?”
“昨日刚刚收到。”五伯爷笑得越发谄媚,道:“先前始终找不到你的下落,不得不将信隼不停地放出去,直到昨日。”
“昨日么?”柳霜绫冷笑一声,转身向柳高阳的牌位一揖,道:“老祖灵位在此,我再问你一句,你何日收到我的回信?”
“的……的确是昨日。”五伯爷满面焦急与痛心不忿,道:“你数月来音信全无,外敌连连逼迫,信隼从来都是放出去之后,力尽回来稍作饲养又行放出……
”
“好吧,这事且放下。”柳霜绫环顾一屋子的族中先辈,道:“外敌逼迫,可有谁愿意担起这个家?”
鸦雀无声。柳氏失了柳高阳,擎天之柱崩塌,家主的位置虽让人垂涎,现下绝不是坐上去的好时候。
“既没有人愿意,那今日起,我就是柳氏之主,可有异议?”柳霜绫站在灵位前,正是灵堂最中心的位置,坚定的目光一一扫过族中的前辈们。一向温柔得有些随遇而安,即使厌恶不喜仅是悄悄避开的女郎,这一刻却是咄咄逼人。
“女儿……”柳母忍不住泪眼婆娑。今时的家主之位,下面就像摆了团火焰,坐上去饱受煎熬之苦已是轻了。
“既无人反对,今日起,我就是柳氏之主。”柳霜绫不顾母亲的劝说,道:
“我为家主,第一条令,便是……”
“诸位老爷。”话音未了,灵堂外传来管家的通报道:“逍遥宗林公子求见小姐。”
“逍遥宗林公子?可是林明曜公子?”灵堂中嗡声四起。逍遥宗在西天池之下举足轻重,堪与无欲仙宫匹敌。柳氏一族除了往年的柳高阳,可搭不上逍遥宗,若来者是林明曜,分量更重。
“正是,林公子呈了拜帖。”管家递上拜帖。
“帖上怎么说?”柳高阳身陨,柳霜绫未归时,族中以柳兴杓为尊。他高柳霜绫三个辈分,自然而然接过拜帖,猛然想起柳霜绫方才的话,回头时正见女郎朝他冷目而视。当下忙承上拜帖,道:“请家主定夺。”
柳霜绫接过拜帖大略一览,道:“我这就去见林公子。”
“家主且慢。”柳兴杓随在柳霜绫身后,道:“林公子贵为逍遥宗少主,家主不可轻易开罪。近日来虽有不少宗派上门明里暗里地要挟逼迫,以逍遥宗的身份,今日来的目的未必在此。家主可多与林公子交好,族中或可得一强援。”
“嗯。”柳霜绫不置可否,轻声应了一句,心中却想,名山大宗,拉不下面皮豪夺,巧取难道还不好意思么?族中除我之外只有两人刚跨入道生境就止步不前,实力羸弱,如孩童怀异宝行于闹市。重压之下,如今一个个只想着苟全,望着有人大发善心。自己挺不直腰板,人家难道会和你客气么?唉,这才是柳家最大的危机。
柳府的花厅里悬着三幅字,三幅画。林明曜摇着折扇,对着一幅春山凇露图频频点头,似乎对这幅画十分喜爱。以至于柳霜绫领着三人到来,都没有察觉。
“林公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柳霜绫见状,不卑不亢地道。
“啊哟,柳仙子,小生素爱书画,此画深得我心一时沉迷,恕罪恕罪。”林明曜潇洒转身,双手环握折扇拱手道:“得见仙颜,此生何幸。”
“岂敢。公子驾临舍下蓬荜生辉,快快请坐。”柳霜绫在主位坐了,道:“
来人,取画赠予林公子。”
两人旧时曾有数面之缘。林明曜出身不凡,面如冠玉,英俊潇洒。今日看柳霜绫身着素缟,果然女要俏一身孝。柳霜绫艳满天下,有欺霜倾瑶台的美名。原本就妩媚动人的仙子当下不仅平添三分俏丽,更增五分楚楚可怜,谁见了都要心动。
林明曜接过春山淞露图收入囊中,道:“仙子赠图,小生必当珍而重之。”
两人闲谈几句,林明曜问起柳霜绫近年来云游所见所闻,柳霜绫简略答了。
前期两年余俱是停停走走,乏善可陈,至于遇见齐开阳之后,柳霜绫不肯提及。
“原来如此,柳仙子此次云游途中痛失至亲,还请节哀。”林明曜宽慰一句,话锋一转,压低声音道:“小生听说仙子途中结识一乡野少年,那少年惹出不少麻烦,更听说冯公子因此大发雷霆。小生今日登门,正为此事而来。”
“柳冯两族些许家事,劳林公子费心了。”柳霜绫虽觉讶异,不动声色道:
“愿闻其详。”
“柳仙子今日刚回洛城,或有些事尚未知晓。不瞒柳仙子,冯家对此事引为奇耻大辱,冯公子亦称令家族蒙羞。小生听闻冯公子有意悔婚,断了这门亲事。
仙子,照小生说,未免有些小题大做,个中深意,仙子该当了然于胸。”
柳霜绫闭目聆听,待林明曜说完才缓缓睁眼,目视族人,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丝毫不觉意外,道:“多谢公子提点。”
“柳仙子可有应对之策?”
“暂无。”柳霜绫顿了顿,悠然道:“与冯家同有此意者,不在少数。”
言下之意,比起那些欲生吞活剥了柳氏的大宗门,冯家实在算不得什么。
林明曜观察至此,道:“看来柳仙子已接任家主之位,可喜可贺,实至名归。
柳家主,小生倒有一策,不知当讲不当讲。”
“还请公子指点。”
“不瞒家主,小生来洛城,亦奉宗门之命。”
柳霜绫闻言,欲挥手让花厅中的余人全部退下。不料林明曜直接开口道:“
家主,柳家如今是奇货可居,人人盯着想咬下一大块肉来。小生说一句风雨飘摇,家主心中有数,想必不为过。”
“族中血脉延续全赖此根基,我不会交出去。”
“呵呵,家主雄心让人钦佩。”林明曜拱了拱手,刷地一声打开折扇轻摇,配着他面如冠玉,着实潇洒倜傥,道:“但靠柳家主一人,势单力孤,不足以护得周全。”
“林公子有话请明言。”
“快人快语!”林明曜赞一声,目光扫视着柳霜绫凹凸有致的身材,施施然道:“冯雨涛自视甚高,实则与家主相比,连提鞋都不配。冯家一族眼光不过如此,不识明珠美玉,不足挂齿。不瞒家主,小生六年之前初识家主,一见倾心,念念难忘。鄙宗门有些名头,小生在宗门里还能说上两句话。小生斗胆,请家主垂青结为道侣,则冯家绝不敢再来骚扰家主,小生必尽全力,保得柳氏一族一毫不失。”
柳霜绫默然无语。难怪林明曜不屏退旁人,难怪说什么“了然于胸”。不屏退旁人,自是他这番话对柳氏一族当下的现状而言有极大的好处,生恐说不动柳霜绫,索性让旁人一齐听了,好劝说这位新任的家主。至于了然于“胸”,不言自明。
跟在柳霜绫身边的三位族老果然意动,一起望向柳霜绫。逍遥宗在西天池麾下名列第一宗门,高人无数。林明曜贵为少主,身份显赫,若能与他结为道侣,柳氏瞬间就傍上强有力的靠山,再没人敢逼迫,不啻于如今强敌环伺之下的一线生机。还可能是最后的生机!
“多谢林公子美意。妾身至今仍有婚约在身。”柳霜绫心意早定,若要投靠个宗门,先前直接答应洛芸茵便罢,道:“妾身现下名声并不好,恐有损林公子威名。”
三位族老当即对视一眼,错过了村,未必还有店,柳兴杓当即就要谏言。林明曜抢先道:“哈哈。区区婚约,不过是鄙宗门一句话的事。名声一事,小生自可为家主分说明白。呵呵,鄙宗门双修之道的奥妙,外人虽不尽知,关于此事,只消一句话无人有资格反对。家主或有疑虑,不忙,不忙,小生要结道侣亦非简单随便之事,家主自可慢慢考虑。若不是家主姿色禀赋俱是上上之姿,小生何得钦慕?顺道一提,东天池的法旨非同小可,家主小心应对。若有不妥之处,可知会一声,小生当尽全力。不敢叨扰太久,小生告辞。”
柳霜绫本欲相送,起身后又停住,道:“妾身还有些紧要俗务,大族老,送林公子。”
林明曜刚刚出门,另两人便异口同声道:“家主,林少主所言在情在理,还请家主早做决断。”
声音急迫,声量也大,恨不得林明曜连他们的喘气声都清楚听见。
柳霜绫不答,从后门离去 两人跟在身后不停地劝谏。
待行了一段路,柳霜绫道:“两位不必再劝了。这一家上下,只剩我还能待价而沽,要卖……也要卖个好价钱。”
“林少主的价码,难道还不够高么?”
“够高,但随随便便就卖出去,人家拿到了东西,未必肯付账。到时候,再去求谁呢?”柳霜绫淡淡地说着,仿佛真把自己当做了一件货物,心中却想起了安村。
施舍得来的东西,永远靠不住。踏足安村时,柳霜绫也曾同情那些凡人。光凭他们,就算知道被蒙骗,多半忍气吞声,继续被邪魔盘剥下去。
现在的柳家,在仙界顶尖的人物眼里,和安村并无区别。施舍一口得以苟全,不过是得一夕残喘。
“你们就算急着把我卖掉,不得把我打扮得漂漂亮亮,看上去更有卖相些?
再帮我物色一个好主顾,至少,我不会被人吃干抹净之后像条狗一样被扔出来么?
对了,传我的令:即日起再有私通外人者,不赦!”
柳霜绫丢下一句话,自顾自走了,留下两名族老面面相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走进三年未回的香闺,柳霜绫掩上门,背倚着房门慢慢软倒,无数的委屈涌上心头,终于忍不住埋首于支起的双膝,嘤嘤啜泣。此刻她觉得自己仿佛成了柳高阳,寿元将尽,新的境界遥遥无期,前途无路之下的绝望。当年的柳高阳,还一息尚存,猛虎虽老,犹有余威。今时的自己……
今时,只能依靠自己。用自己的双手,让人相信自己的实力与潜能,被那些高高在上的人看中,当作奇货可居。柳氏,只剩下这一条生路。想到这里,柳霜绫抹去珠泪起身,不由又想起了齐开阳……少年不识愁滋味,可他这一生如履薄冰,比起他来,自己一个小小的柳氏又算得了什么?在曲寒山入梦之时,饱受雷劫噬身之苦同样绝望,可熬过去之后,一切都有希望。
柳霜绫入城后,亲口承诺五日后于城北五十里设宴。新任的家主既已应下,柳氏族人又全靠她撑着台面,当然要尽心尽力地办妥。柳霜绫的确是整个世间都罕见的奇才,别说在柳氏,就算是最顶尖的宗门里都要被悉心培养。族老们听进了她的话,卖力地筹备宴席,好让她光鲜亮丽地登场。
可到了第二天,柳兴杓便气急败坏来报:“家主,我们选定的设宴之地今日被冯家的人强行占了。”
“什么意思?”
“冯缚尘带着人强占了地,说他家后日要摆宴招待各路仙长。族人与他争执,反被打伤了六人。”柳兴杓气得一脸白须颤动,道:“冯缚尘还递了请帖,请家主后日赴宴,这不是欺负人么?”
“这样……不必争抢,就让他们去办吧,都一样。”柳霜绫想了想,打开请帖,见主人署名冯雨涛,道:“帮我回赠一份谢帖,请冯雨涛后日城北相会,不见不散。”
“是。”
两日时光悠忽而过。柳霜绫起得甚早,起后调息运功三个周天,又不紧不慢地梳妆打扮。直等到日近中天,这才离开闺阁,带上早等得心焦的三位族老,离了洛城驾起七宝香车,向北面飞去。
近来聚集在洛城的修士足有数百人,并不是每一位都有资格参与,能成为冯家座上宾,都是有头有脸的高人。冯家摆足了排场,不在地面设宴,而是架起仙台悬于半空之中。仙台上布云鼓舞,再以香花瑶草点缀,直若仙境般美不胜收。
冯雨涛身为冯家少主,今日主迎来送往之事,早早到场。冯家近来蒸蒸日上,不仅与东天池交好,主事洛城近在咫尺。看时辰已近午,许多前辈仙长都已到场,柳霜绫依然不见踪影,不由心中冷笑。
柳霜绫打的什么主意,有见地者都能猜得到。冯家早已研究得透彻,只等柳霜绫出招,自有备好的种种应对之方。
客席上东天池二使,尔雅教【吟哦四子】中的谭人之,方人也,楚地阁刘仲明先生,逍遥宗林明曜这等身份的人物都已入席个把时辰,贱妇居然还在摆臭架子!冯雨涛恶狠狠地想道。
“剑湖宗洛仙子到。”
通传声响起,冯雨涛赶忙上前施礼。洛芸茵只轻点了点头,态度十分冷淡,视冯家如无物,道:“柳姐姐还没到么?”
“尚未,在下已差人多番催请,不知何故。”
“嗯。”洛芸茵看刘先生附近尚有空席,道:“不请自来,还望勿怪,我找刘先生去。”
“岂敢岂敢,洛仙子令蓬荜生辉,快请入座。”
看洛芸茵又是随意点点头便行,熟视无睹,冯雨涛心中暗恨,望着洛芸茵的背影露出噬人般的目光。
“少主,不可如此。”身旁的族叔压低了声音道:“忍一时之气,来日一飞冲天,这样的女娃儿不是任由少主随心所欲?”
冯雨涛醒悟,忙换上谦逊的笑容。
又等了半个时辰,远处才传来乘黄悠鸣,柳霜绫姗姗来迟。
定了亲的两人见面,无比生份。柳霜绫下了七宝香车,径直从冯雨涛身边行过,冯雨涛视若无睹。
“柳姐姐。”
乍见柳霜绫,洛芸茵连连挥手。女郎心中一暖,微福回礼后偏了偏螓首。少女心有灵犀,点了点头,展颜一笑。
“他没事。”柳霜绫稍觉安慰,于是四面团团一礼,心中又想:“不知道他养好了伤,会去哪里。”
柳氏同为洛城的地主,她的位置被安排在冯家族人左侧,但四周空空荡荡。
落座之后,偏生其余宾客位置的摆放好巧不巧,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这一席。仿佛强敌环伺,又像三堂会审时的人犯。
交头接耳,指指点点,嗤笑鄙薄,还有幸灾乐祸地看好戏,诸般目光,让人浑身不自在。柳霜绫面不改色地落座,媚目凛然,直视着所有人的目光。宾客们见她这般模样,又纷纷猜测,不知是她寡廉鲜耻呢,还是确然问心无愧。
宴请名单上所有人均已到齐,冯雨涛正欲入席主持,又见家仆急匆匆前来,道:“少主,忘忧洞洞主与千嶂岛岛主求见。”
“哦?”忘忧洞主步云阶与千嶂岛主泣蛛仙管灵君俱是方外散修,行事亦正亦邪,往日和冯家可从没有什么交道。但这两位都是清心境高人,冯雨涛不敢怠慢,忙道:“快请。”
管灵君面容姣好,面色却如涂豆青,阴沉着脸不露半点笑意。
“冯公子,叨扰叨扰。我二人路过洛城,听闻冯公子将迎娶佳人,说不得,这就来凑凑热闹。”步云阶腆着个硕大的肚皮,见面先拱手,又指了指了宴席道:
“难不成今日就是佳期?”
“这……非也。”冯雨涛面色尴尬,更觉颜面大失,心中更恨柳霜绫,道:
“唉,说来家门不幸。不瞒两位,今日冯某遍邀高人作证,正为分说我那未婚妻水性杨花,令家门蒙羞一事。”
“还有这等事?”步云阶惊道,啧啧连声:“这等女子,万万要不得!蛛仙,怎么说?人家的家事,还看不看了?”
“既然来了,当然要看看。”管灵君说话瓮声瓮气,声音尖细,听着叫人寒毛倒竖。
“正是!两位还请入席。”
“不忙不忙,还有几位好友未到。”等了半炷香时分,步云阶远远招手,道:
“看,来了!”
喜苦二仙,歃血浮屠,俱是正邪难分的人物,这三位倒还罢了。最后一位老者鹤发苍苍,面貌却仅三十上下,走起路来却是一步一停,仿佛拍棋落子时的一顿。冯雨涛惊疑不定,再看片刻,才确信这位正是龙棋山【墨鳞叟】诸葛观棋。
“得谒诸位前辈高人,晚辈幸甚,快请入席。”冯雨涛暗觉奇怪,这些人与冯家平日素无往来,为何忽然到此。他们修为高,尤其是诸葛观棋,千年前就已步入凝丹之境。但一贯行事怪异,难以交往,莫不是搅局来着?又想今日有东天池二使,吟哦二子与刘先生在此,家中老祖坐镇,也不怕他们。
冯家早为六人加了席位,诸葛观棋目光一扫却道:“老夫不喜欢和人挤在一起,那里人少,去那里坐。”
冯雨涛面色不郁,诸葛观棋指的正是柳霜绫身侧的空位,他推脱道:“几位前辈,席位已设下,不好挪动。”
“不必麻烦,我们自备。空手上门,还要白吃白喝么?嘿嘿,贫僧吃得一桌子鲜血,有人未必看得惯,躲远些!”不理冯家人的安排,【歃血浮屠】青空僧自顾自来到柳霜绫身边,手一拂,桌案,肉蔬,碗杯,一应俱全。
六人就在此桌落座,各自掏出一只酒壶,觥筹交错,各饮各酒。席间高人自重身份,不愿和这些行事怪诞者交集,只远远拱了拱手。宴席既开,酒食流水价地送了上来,唯独柳霜绫桌前空空荡荡,连个碗碟都无,冯家似刻意羞辱。
诸葛观棋起身拈了两只酒杯来到柳霜绫身前道:“柳仙子孤单,老夫向来狗都不愿意睬,来,老夫斗胆敬仙子一杯。”
“多谢前辈。”
柳霜绫慌忙起身举杯,诸葛观棋却收回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柳仙子且坐。”
看这模样,柳霜绫不坐,这杯酒就不便敬了。僵持片刻,柳霜绫知道这帮人行事不依常理,无奈矮身一福落座,这才接过酒杯。杯中酒色泽如墨玉,酒气钻入鼻腔却是又辛又辣,只嗅了嗅就觉浑身热血涌动。豪情骤起,当即满饮,赞道:
“好酒!”
接着五散修依次相敬。青空僧杯中如注血浆,管灵君的如竹之碧,喜仙贺笑谈的清透无色,苦仙黎苦居的色泽发紫,步云阶的则如浮云之白。柳霜绫连饮六杯,登时满面红霞,愈加明艳不可方物。席间女修姿容俏丽者不再少数,除洛芸茵外,皆生起自惭形秽之感。
“柳姐姐喝了酒,这般红润脸色,可比往日更增几分风情。”洛芸茵正思想间,柳霜绫投来询问的目光,少女茫然摇头,示意不识六人。
原本如审案犯,偏被这六个怪人夺去所有人的目光,冯雨涛见情况不对,此时酒过三巡,便起身清了清嗓子,道:“诸位仙长,同道,今日冯家在此设宴,实有一事求个公断。”
他口才灵便,滔滔不绝地说下去,将柳霜绫与陌生男子形影不离相处数月,再到违抗东天池法旨一事从头说到尾。其间只消几句撩拨,直说得柳霜绫如水性杨花,下贱不堪的淫妇:“两位尊使容禀,贱妇辱没家风事小,违抗法旨事大,请两位尊使定夺,晚辈绝无半句怨言。”
“啊哟哟,苦哟~~”二使尚未说话,黎苦居已震天价叫起苦来,道:“冯公子啊,依我看尚未过门就闹出这等事,这婚约不要也罢。”
“嘻哈哈,然也。”贺笑谈嘻嘻哈哈道:“人生在世,何时何地都讲一个称心如意,我自欢喜。婚事没办就离心离德还做甚么夫妻?冯公子何必委屈自己,不要也罢,不要也罢。”
“贺仙此言正合我意!男欢女爱,岂有同床异梦之理?”林明曜抚掌,身后的靓丽仕女口衔一颗樱桃,他回头对嘴接了,道:“再说柳高阳前辈已逝,往日的婚约,悔便悔了吧。看看她,同样的夫妻不和,随了小生之后岂不比从前逍遥百倍。”
那仕女满面娇羞,轻抬粉拳在林明曜肩头捶了一记。
柳霜绫心中一黯,林明曜贪恋自家美色不假,但话里话外的威胁着实让她恶心。话已至此,女郎豁然起身到场中,向二使一礼道:“两位尊使在上,小女子违抗法旨罪不可恕。还请二使高抬贵手稍作宽限,待今日事了,小女子自缚双臂上东天池请罪。”
二使微一点头,算是允可。
柳霜绫回身向冯雨涛道:“冯公子,往日种种我不同你啰嗦,事已至此,你既瞧我不上,婚约就此罢了如何?”
冯雨涛目露悲愤之意,道:“冯家满门因我受辱,脸面扫地,岂是一个罢了就做得数?”
“呵……”柳霜绫冷笑一声,道:“莫不是冯公子还在惦记我家的灵玉矿?
”
“灵玉矿?你家有,我冯家难道没有?”冯雨涛矢口否认。
“我若偏要悔婚呢?”
“你凭什么?”
“你我一战,我若胜了,从此你我恩断义绝,各走各路。连我都胜不过,还有脸娶我?”
“若我胜了呢?”
“任你处置!”柳霜绫娇叱一声,若连冯雨涛都胜不过,还谈什么保住柳家?
“甚好,一言为定。”冯雨涛目中得色一闪而没,回身道:“刘先生,今日宾客满门,在此动武若冲撞了贵客大为失礼,请借先生法宝一用。”
“唉……你们的家事,老夫本不该多嘴,还请再三思。”刘仲明向以公正为名,劝了一句,见柳霜绫心若铁石,知她已无退路,无奈摇头掏出一物道:“那今日之战,老夫就做个见证罢。”
那物落下,凭空现出一面碧光圆台将冯雨涛与柳霜绫托住。圆台边缘又有界域展开,如一只巨碗将冯雨涛与柳霜绫扣在中央,界域上淡淡的青色灵光浮动,隔绝了内外。
“是刘先生的【青灵结界】,外不入内,内不出外!”
第三章:柳暗花明
「事关重大,我不会留手,若有什么损伤,你可莫要怪我。」冯雨涛终于等来柳霜绫【任由处置】这句话,志得意满,面带微笑道。
他一直在等。至少明面上灵玉矿还是柳家的祖产,人人垂涎,人人都不好公开抢夺。一旦先伸了手就算得逞,总是留下把柄,日后被人清算起来,这些罪证都是班班可考。
冯家当然可以一直等下去,等到柳霜绫嫁入冯家,再徐徐逼迫。可几次争论之后,还是定下了避免夜长梦多的路子,毕竟这块产业太诱人,有意的人太多。
于是近日来,冯家不停地逼迫柳氏,让柳氏近乎无路可走,逼得柳霜绫就算回了府,依然只有将自己待价而沽。
有婚约的女子,连价码都不必开,柳霜绫必定要走悔婚一条路。开价,就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柳霜绫却没有退路,只能不停地向前,押上包括她自己身家性命的一切。
对于冯雨涛而言更有一份私心。柳高阳力主这桩婚事,除了能联合柳冯二族力保这份产业之外,还因柳霜绫无论哪一点都强于冯雨涛。嫁过去之后,不至于拱手将祖产让人。柳冯两家仙族在世间不是豪族,至少,与四大天池旗下的顶尖宗门无法相提并论,但足有一席之地。
冯雨涛的天赋已是罕见,若出生在四大天池旗下,必定是门派中最为悉心培养的弟子之一。修行路上一路乘风破浪,他深知自己的能为与潜力,一向信心满满,若不是洛城还有一位柳霜绫。
国色天香,惊才绝艳!她可以投入任何一家宗门,只要她愿意。她修炼起来就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同级的功法,冯雨涛要练一月,她只需七八日。每一回冯雨涛潜心修行,拼了命地努力,终于跨越大山般艰难突破境界,欣喜若狂时才蓦然发现,柳霜绫早已轻轻巧巧地一跃而过。
每个人都知道,柳霜绫远比冯雨涛强。不仅在洛城,在四大天池,在每个宗门,每个人的心里,都是一样的想法。
事实已让他因羞生怒!柳高阳老谋深算,欲以柳霜绫为棋子,埋在冯家,还特地选定了他,简直是奇耻大辱!
状若善意的笑容,柳霜绫不知看过了多少回。两人定亲之后,冯雨涛来拜见柳高阳时见过,两人相约出游时见过……和从前一模一样。
一个人的想法和念头,还有他的认知,是无法完全掩盖于内心深处的。任何一个人!无论他掩藏得再好,城府再深,这些东西会从他的话语,他的文字,他的神情,他的作为,无意识地,不可抑制地流露出来。即使只是短短的一瞬间。
与冯雨涛相处过不多的时光里,柳霜绫所能感知到的,都只有那股恨意。——与齐开阳截然相反。
柳霜绫心头一寒。并不是因为冯雨涛内心深处潜藏的恶意,而是此时居然又想起齐开阳。这是一族人生死交关的时刻,岂容儿女情长?她忙摒去杂念,道:
「我也不会留手。」
洛芸茵在青灵结界之外听得他们对答,想起柳霜绫所言若是两情相悦,自然心有灵犀。若半点真情都无,就算面对着面,都像山隔着山。此刻方才明白柳霜绫为何对冯雨涛如此失望,失望得半点信任都没有。
【青灵结界】是楚地阁精研的法宝,原本为防御之用。这结界万分稀奇,撑开时像隔绝了两片天地。以柳霜绫与冯雨涛当下的修为,绝打不破这片界域,但天地之间真元流动,又不会被界域隔绝,正是一片公平决战的好场地。
「铮~」宝剑出鞘时的龙吟之声嗡鸣不绝,冰魂雪魄剑凭空悬于肩侧,柳霜绫衣带当风,道:「冯公子,请先出招。」
「呵~」冯雨涛潇洒地一挥手,一颗斑驳的圆珠在身前浮起,裂成十二枚碎石。 碎石底部纷纷扬扬落下细沙,星星点点。两人并不是初次交手,此前交流切磋各自的修行时,除了第一回不知底细,都是由冯雨涛先出手。他带笑的目光中掠过难以察觉的一抹厉色,道:「你既相让,本公子便不客气了。」
细沙落地化作一个个石人,面目不清,裂痕处处,只一双拳头大如钵斗,看着狰狞可怖。顷刻之间,一百零八个石人成型,如兵列阵。
柳霜绫不慌不忙,这一招她见过多次,冯雨涛修为大有进境,比从前能塑形的石人增了一倍。但女郎在曲寒山上得沐梦真人亲自指点诸多迷津,又新修《紫府天罗经》,修为虽还待磨炼提升不多,战力却是大增,丝毫不惧。
冯雨涛掐动法诀,袖口中瀑布般泻出两道水柱环绕自身。石人齐步前进,踏在灵光上,发出腾腾腾沉重的闷响向柳霜绫逼来:「不知廉耻的贱妇,与个狗贱种厮混数月败我门风,纳命来!」
柳霜绫面色一寒,肩头光华一连三闪,剑光掠过,三尊石人被斩作一堆碎砾,女郎凄声道:「你一再欺我辱我,反倒冤我不知廉耻,简直丧心病狂!」
美人如虹,剑光如玉,柳霜绫含愤出手,看似坚不可摧的石人在剑光之下纷纷粉碎。残存的石人继续前进,粉碎的石砾却蠕动着堆积在一起,冯雨涛身边两道水柱落下,碎石堆里长出一条泥蛇,眨眼成型。剩余的石人忽然掉头,吨吨吨地扑向泥蛇,融入泥蛇的躯体里。
泥蛇刚昂起上身,吐出细长的蛇信,一阵霜风扑面。冰魂雪魄剑发出凤鸣般的轻吟,剑身纹若流水结成一朵冰花。柳霜绫吹了口仙气,冰花绽裂成无数碎冰团团围绕泥蛇,顷刻间将泥蛇冻成一座冰雕。女郎身后法相升起,眉目如画,衣袂飘飘,素手一伸拿住剑柄,一道粗如水桶的雷光从剑尖落下。
「好个冰雷双绝!」雷光来得何其迅速,柳霜绫这一出手,观战的宾客高人众多,一眼便知不凡。
可被冰封的泥蛇周身寒冰裂出龟纹,泥蛇巨尾一扫,寒冰碎裂。蛇口大张,吐出一道泥流。雷光遇泥,顺着泥柱蜿蜒而下,将泥蛇困在雷网之中。那泥蛇并非生灵,被猛烈的雷光轰得巨躯颤动,吱吱嘎嘎之声如同哀鸣。
柳霜绫媚目一挑,见冯雨涛手打法诀,警兆忽起。泥蛇被劈得龟裂的身体里忽然射出三道金芒,破开雷网来势奇疾,直劈柳霜绫。
金芒尚未触及身体,锋刃已让柳霜绫如受刀割。女郎应变奇速,面前凭空生出一面冰墙。金芒斩在冰墙上留下三道深痕后消散于无形。
一招攻守,龟裂的泥蛇又恢复如初。
「原来功力有长进,难怪敢应战。」柳霜绫心中愤极,冷言冷语道:「布阵,有什么了不起!」
泥蛇融水土二系之法,金芒则是冯雨涛的法宝锐金环所射。冯雨涛精通金土水三系功法,的确称得上奇才。
「从前不过让着你,今日叫你知道厉害!接招!」冯雨涛法诀不停。泥蛇内藏锐金环,同时还加持了他新修炼的阵法,否则在柳霜绫的剑光之下,泥蛇早已溃散。冯雨涛念念有词。「坎水之阵,艮土之基,乾金之锋……」 「这就是冰魂雪魄,坎震之英!」洛芸茵双目一亮。柳霜绫身边亦结起一颗颗冰晶,每一颗冰晶上都缭绕着细密的电弧。这是第一回亲眼看见柳霜绫的成名
绝技,光这一招,不再剑湖宗同修为任一人之下。
少女旁观良久,心中暗思:冯雨涛看着招式繁多,其实远不如柳姐姐扎实,若没有什么惊人的后手,此战必败。哼,这人从头到脚都不如柳姐姐,偏生自以为是,难怪柳姐姐不喜。可是……可是柳姐姐婚约在身却变了心着实不假。若换了是我,和这样的人定亲,我怎么办?若是遇见能豁出命来守护我,模样又好的男子,我会不会变心……不对,是,我会不会动心?
「三相生灵阵!」
冯雨涛一字一喝。泥浆滚滚如熔岩烧灼,声音自口中呼出,却自泥浆中嗡嗡震起,将悬空的冰晶被震得扑簌簌而下。冯雨涛阵势即成,泥蛇张开巨口,吐出道梁柱般粗硕的沙暴!
艮土遇水,泥炼成石,其间金光闪烁,另有乾金之气。势大力沉,锋芒毕露!
柳霜绫肩头冰魂雪魄剑旋转劈出道道环形剑气围绕自身,玉手一举,身上簪花百褶裙脱体而出,悬在头顶飘飘荡荡。
沙暴来得迅猛,护体的冰晶块块崩裂,柳霜绫娇叱一声,身边的剑气蓄势已久,霹雳般依序落下,劈在沙暴上如雨打珠帘乒乒乓乓一阵清脆大响,打得沙暴柱寸寸粉碎。冰晶碎裂之后并不消散,顺着震雷剑气附身而上顺着残存的沙暴柱向泥蛇蔓延。
「赢了!」洛芸茵见状,那泥蛇已将力尽,柳霜绫威力无匹的簪花百褶裙甚至还未动用,任冯雨涛还有多少后手,都已无望。
泥蛇转眼间连同地上的泥浆一同被冰封,冯雨涛大喝一声,法相凭空出现,两只金环在掌心中滴溜溜地旋转。被冰封的泥蛇嗡嗡震动,厚厚的冰层现出裂纹,冰层开裂,泥蛇一同溃散,却从体内又飞出三枚金轮来。
三枚金环急速旋转,搅着泥浆又成三条泥柱。冯雨涛掌心中的金环忽然碎裂,成千万片刃轮向柳霜绫刺去。
几在胜负之际,柳霜绫在一瞬间略有心软,簪花百褶裙一出,就算手下留情,冯雨涛亦受重创。但仅有一瞬,此战决不能出任何意外,除了一往无前毫无退路。
女郎眉心紫府现出湛蓝的光点,浮在半空的娇躯向下一坠避开刃轮。那三条泥柱窥准良机,势大力沉地轰来。柳霜绫早有准备,又是一个转折轻巧闪过,素手一招,簪花百褶裙飞向冯雨涛。
裙裾飘飘无依,看着缓,来得速。沐梦真人巧手编织新的法纹之下,岂是一般道生修士的法宝可以媲美?冯雨涛在百褶裙刚动的一瞬间便急速飞行,可百褶裙仍然越飞越近,眼看就要将他罩住。
败像已现,垂死挣扎。冯雨涛连连怒吼,泥柱与刃轮掉头又袭向柳霜绫。柳霜绫素手一张撑开冰盾,泥柱轰然撞上!
这一撞力量好大,锐金轮旋转之威加持下,力道远胜泥蛇。柳霜绫冰盾虽未碎裂,可被巨大的力量直推向【青灵结界】边缘。
女郎横身伸出玉腿抵在结界边缘,簪花百褶裙已将冯雨涛罩住。柳霜绫五指虚扣,眉心紫府射出雷网,娇叱道:「快认输!」
「你说什么?」冯雨涛正有殒命之危,族叔冯符云正死在这一招之下,却露出个神秘又得意的笑意。
柳霜绫一怔,再不犹疑,五指一抓!必胜的杀招之下,簪花百褶裙似失了生命力飘飘落下,【天罗雷网】亦颤栗之后骤然消失,女郎一身真元全然提不起来从空中掉落尘泥。
「嘎嘎嘎。」冯雨涛得意狂笑,双手后背着落在柳霜绫身前,居高临下,道:
「还不认输?」
柳霜绫咬着银牙,几番挣扎,始终挣不起身,只能趴在尘埃里喘息。决胜的一刻,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邪煞之气忽然缠住了她的丹田,一身真元全然调动不起来,如今更是四肢酸软,爬都爬不起来。
「不可能,这不可能。」洛芸茵花容失色。柳霜绫忽然败阵,情状诡异,可又说不出为什么。有【青灵结界】罩住,更不会有人暗中出手帮忙。
在场高人众多,看出柳霜绫败得意外的不在少数。可输就是输,修士之间生死之搏时,谁还管你是不是中了计?
柳霜绫连提几次真元,始终一丝都无,那股邪煞不仅制住了丹田,勉强凝聚的一点真元都被迅速地化去。女郎情绪几在崩溃边缘,花容惨白,粉拳发泄般恨恨地一捶泥浆,泥浆飞溅,让她俏脸上尽是泥污。
「来人,扶柳家主回座。」待青灵结界打开,冯雨涛志得意满,极显风度地下令,随后向东天池二使道:「请二位尊使定夺。」
东天池二使白布蒙面,只露出双眼睛,对视了一眼,互相点了点头,道:
「冯雨涛,上前接法旨。」
冯雨涛闻言大喜过望,双膝跪在二使面前,拱手磕头大声道:「冯雨涛候旨!」
「圣尊有旨:冯雨涛根骨清奇……勤修苦练多年,道法有成……即日起入东天池门下。」
一通长篇大论,东天池颁法旨,在场人人肃穆,唯独诸葛观棋那一桌散修交头接耳了好半天。
柳霜绫面色潮红,一边拼力抗衡体内的邪煞之气,一边至今仍想不通这道气息究竟从何而来。难道是诸葛观棋等人敬自己的酒有诈?争斗时发作出来?这一想登觉大有可能,豁然抬起头来,媚目中俱是怒火。
恰好【泣蛛仙】管灵君起身离席来到她身前,道:「柳仙子,烦请伸手。」
管灵君虽是一脸青碧色看着渗人,面貌姣好,柳霜绫双目喷着怒火伸出手腕道:「你还想要干什么?」
管灵君一愕,登即想透,这女子平日待人爱搭不理,说话夹针带刺,对柳霜绫的责问半点不恼。见一只皓腕伸在自己面前,虽是泥污处处,依然不掩骨肉匀称,洁白如玉。她目光一抬,见跟在身后的柳家族人一个个面色灰败,垂头丧气,甚至连柳霜绫身上的泥污,都没人上前提醒清理。
「柳仙子,此事绝非我们所为。」管灵君伸出右手二指,指尖长出两道蛛丝搭在柳霜绫脉门上。蛛丝震颤,管灵君锁着眉探查一阵,道:「怪事。」
言罢又伸左手,掌心中爬出一只青碧色,指头大小的蜘蛛。管灵君正欲将蜘蛛放在蛛丝上,步云阶咳嗽一声道:「关我们什么事了?不关我们的事。」
管灵君一怔立刻住手,收回蜘蛛与蛛丝向柳霜绫微微躬身,道:「不知是否有幸为柳仙子打理衣裳?」
柳霜绫呆坐无言,满心都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只觉毛骨悚然。不能败之阵落败,还谈什么保住柳家,冯雨涛会怎生处置自己想想都不寒而栗……女郎顿生起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凄凉,对管灵君的话不闻不问。
柳霜绫不发话,管灵君居然不离去,也不自作主张为柳霜绫清理,就这么站在她身边。
怕什么来什么,冯雨涛谢了恩,满面春风地来到柳霜绫身前,道:「柳霜绫。」
柳霜绫打了个寒颤,目光中怒火冲天,败得不明不白,满是愤恨,咬着牙道:
「你要我怎样!」
「冯公子,我看柳仙子败得很是不服气哪。」林明曜曾对柳霜绫胜出胸有成竹,早备好了后手,只待柳霜绫解除婚约之后,自有办法逼她就范。万料不到是这等结局,眼睁睁地看着可心的美人儿与绝佳的双修道侣再无借口染指,心有不甘,道:「你们两夫妻面不和心也不和,何必强人所难?我看哪,不如让柳仙子将灵玉矿让出来就算了。至于柳仙子,大家留个脸面任人去吧,日后还好相见。」
「本公子的家事,还不需外人说三道四。」冯雨涛回身朝林明曜一瞥,状甚倨傲,道:「身为东天池门下,本公子自有决断。」
话说得嚣张已极,但在场人人并不觉得有甚不妥。东天池做事向来如此,东天池门下的地位,天然比旁人要高得多。一个普通世家子入了东天池,足有资格当面顶撞逍遥宗少主。林明曜一摊折扇,面色忽明忽暗,终是不作一句反驳,起身向东天池二使,吟哦二子,刘仲明等人一拱手道:「告辞。」
三言两语逼走林明曜这等人物,冯雨涛更是自得,笑吟吟地向柳霜绫道:
「我暂不罚你害死族叔之罪!你放开神魂禁制,今日起,你就是本公子的女奴了!」
「你!」柳霜绫想过许多,仍想不到冯雨涛居然如此作践自己,挣扎着摇摇晃晃起身,颤声道:「你……好狠毒!」
洛芸茵闻言,热血上头,几欲跳起,可柳霜绫毕竟输了,急得满心焦熬,却说不出半句反驳的话来。修者有修者的规矩,与凡人并无太大不同。凡间的豪族家里豢养些奴婢常有之事,这些奴婢地位卑下,任人鱼肉。柳霜绫若被种下神魂禁制,身为女奴,这一生便彻底毁了。
「哈哈哈……」冯雨涛大笑道:「本公子贵为东天池门下,你做本公子的女奴,哪里委屈了你?愿赌服输,莫非,你又要毁约?」
「柳霜绫,即刻放开神魂禁制。」东天池二使其中一人沉声喝道。这一喝,等同于判了柳霜绫这一生的命运。
管灵君本饶有兴致地看着冯雨涛,见柳霜绫怒极,一身泥污着实楚楚可怜,不由目光斜下一瞟。
地面上冒出一点金光,再一点,又是一点,现出个瘦高的人影来。他脚步交错,足踏金光奔行近前,高声道:「冯公子,我来凑个热闹。」
「什么人敢在此大呼小叫!」冯雨涛正以羞辱柳霜绫为乐,满脑子盘算着今后如何折辱从前压他一头的仙子。正在兴头上忽然被打断,怒气冲冲喝道。
「是我家小主人到了,冯公子,赏个光如何?」诸葛观棋等五人一齐起身,汇同管灵君远远向瘦高少年跪拜道:「叩见小主人。」
少年不等主人迎客,自行步入宴席。冯家在门口看守的族人见这六名名闻遐迩的散修高人居然齐齐叩拜口称小主人,自家少主又没发话,不敢造次妄动。
柳霜绫正在绝望之中,乍闻一个熟悉到魂牵梦萦的声音响起,初时心头大急。
这地方看似一派和谐,实则处处危机,实在不是他该来的。可是他为什么来了?
他真的……还是来了?
再见散修六仙一同下拜,柳霜绫娇躯一软,再支撑不住跌坐,泪流满面。幸有管灵君在旁,虽仍是凌空跪姿,顺手一把扶住。
少年大喇喇地来到场中,不理散修六仙依然跪拜,仿佛理所当然,派头十足。
他举目四顾,大多人皆不识,只向刘先生作了个揖,又向洛芸茵挥了挥手。少女兴高采烈又蹦又跳,旋即又想起事已成定数,仍为柳霜绫着急,朝着少年皱起好看的瑶鼻做个鬼脸,连连示意。
少年正是齐开阳。
洛芸茵喜出望外不逊柳霜绫。三人于洛城外分别,洛芸茵陪同齐开阳养伤,亲眼见他放飞了一只纸鹤。但问起来,齐开阳闭口不谈只是摇头。柳霜绫赴约冯家宴席一事早早传开,洛芸茵问起齐开阳,齐开阳仍是摇头。洛芸茵初时恼怒,后又想柳霜绫自顾不暇,自己都力有不逮,齐开阳又能有什么办法,遂不再怪罪。
此后见齐开阳伤势愈合神速,便独自赴宴,看能否照拂一二。
束手无策的危急时刻,齐开阳居然现身,还带来六位强援。洛芸茵虽知凭这六位还远远不足与东天池抗衡,但不知怎地,心里生起无限的希望。
「这位,请教名讳?」冯雨涛曾听过齐开阳的面貌,初见之下多少猜到。但齐开阳初出茅庐籍籍无名,又以自称无门无派。现身之后谁都能踩上两脚,口无遮拦骂上两句,实在难与散修六仙小主人的身份联系在一起。
齐开阳朝他露出一口白牙地笑笑,径自走向柳霜绫身边道:「听闻冯公子收了位女奴,啧啧,这般美艳的女奴,好生让人怜惜。」
当众凌风,齐开阳接过管灵君递来的手绢,替柳霜绫擦去面上泥渍与珠泪,此时再不避讳什么,握着柔软的纤手在掌心握了握,笑了笑。
触手粗糙而温暖的手掌放出金光,暖意顺着掌心直透入丹田,那股邪煞之气被消于无形。管灵君跪拜之间,眉头跳了跳,回头朝步云阶点点头示意感谢,幸好得他提醒自己没多事……
齐开阳化去邪煞,拍拍柳霜绫的手,回身道:「你方才污言秽语地骂谁,我便是谁。冯公子,你出口伤人地辱我,还辱及亲眷,这事怎么说?」
「你……齐开阳!公子?」一句语气三变,惊诧,愤恨,疑虑。冯雨涛打量着齐开阳,仍觉不可置信,至于那什么公子的称呼,实在是散修六仙至今跪在地上不敢动。这些散修行事怪异,天不怕地不怕。真要得罪了,明面上冯雨涛有东天池撑腰当然不惧,就怕暗地里吃亏,只得不情不愿地补上个尊称。
「呵呵,英雄出少年。想不到齐小哥的出身居然如此不凡,老夫走了眼。先前得罪了!」刘仲明在紫溪山与齐开阳有一面之缘,自然认得,出口一面是招呼,一面也坐视了身份。
「不敢当。」齐开阳对刘仲明的观感一向不错,欠身拱手,又斜乜冯雨涛道:
「给句话吧,冯公子。」
齐开阳出山之后,狗贱种,野种之类的话都不知给骂过多少次。像这种来历不明,又没出身的少年,大体都是这种称谓。冯雨涛恨得牙痒痒,偏生到自己叫他就得给句话?但看散修六仙虽跪着,看向他的目光着实不善。对付各宗门,他大可摆出东天池门人的架子,这招对散修无效。看样子,六仙的修为惊人,料想东天池二使不是对手,尚未发话。冯雨涛并非蠢人,可不会没事就拿东天池当挡箭牌,真要动起手来二使吃了亏,自己往后有得苦头吃。
「你待怎样?」
「很简单。这女奴我看上了,送给我吧。」齐开阳笑得一口白牙,道:「左右是个女奴,转送给我做个人情,岂不甚好?」
豪族之间,平日里将侍妾送出【待客】都是平常之事。若是贵客看上了,转手送出半点不稀奇。何况一个连侍妾都不如的女奴?齐开阳这话在情在理。
「这倒不难。」冯雨涛心中一松,暗思不过是个好色浮华的少年,道:「不过么,这女奴于本公子还有些作用,暂不便相送。这样,三日之后,本公子精心挑选十名佳丽送与齐公子,如何?」
「不要。」齐开阳头摇得像拨浪鼓,道:「我就要她。旁的别说十个,就算是百个,千个,就算你把自己送给我,我都不要。」
话中酸讽之意,在场修士交头接耳之声嗡嗡响起,洛芸茵直接噗嗤笑出声来,连柳霜绫都唇角弯起。
「莫不识抬举!」冯雨涛今日诸事顺遂,原本熠熠生辉。被这一句大失颜面,登时沉下脸来。
「你辱我至亲,居然恶人先告状?是我不识抬举?好好好,你们几个起来。」
齐开阳让六仙起身,道:「他奶奶的,什么世道?好啊,我就知道这年头,说什么都靠本事。来来来,你我作上一场,我赢了,你给我磕头认错,女奴送我,这事情就算揭过,公不公平?」
「哦?」冯雨涛见六仙面目不善,这起身莫不是要说僵了动手?遂沉声道:
「若本公子胜了呢?」
「你想怎地?」
「兹事体大,本公子不能一人做主,且刚战过一场,尚需调息。」
「呵呵,做不了主的人,居然在这里大言不惭!去吧去吧,让你们家能做主的人来说话。」
冯雨涛恨意中转身离去。柳霜绫急忙上前低声道:「你干嘛和他打,他们使诈的!」
「我要堂堂正正,谁都没话说地把你赢回来。」齐开阳咧嘴一笑,道:「躲不过去的,对不。」
柳霜绫鼻尖一酸,眼圈儿红了,紧紧抿着唇瓣。她现下的身份是个【女奴】,卑贱的身份,不知怎地,要是冯雨涛,她宁肯去死。可换了齐开阳,心中却在没来由地窃喜。眼下不及细思这些,女郎道:「冯缚尘和你战过一场,知晓你的底细,多半有对付你的方法,小心。」
齐开阳有【八九玄功】护身,诸邪难侵。柳霜绫不担心方才那股邪煞之气,更忧他只凭一副强横的肉身,对束缚法宝无从下手。
「小主人自行挑选个地方,不要和他在这里打。」冯家的主场,多半藏有什么古怪,既然能暗算柳霜绫,再暗算齐开阳又有什么奇怪。诸葛观棋至今还没想透柳霜绫如何着的道,只能先避开为妙。
「急攻快打,占尽先手,叫他使不出法宝,不必有半点怜悯。」
「小主人有玄功护体,可适时示敌以弱,一击奏功。」
这些散修都是在刀山火海里打出来的,争斗经验极丰。既已见过冯雨涛出手,顷刻间就有数种应对之方。
齐开阳点点头,道:「若万一我失了手,你们就动手抢人,先离开洛城再说。」
六仙对视一眼,一同露出笑意。这小主人脑子够灵光,不拘泥,遇事可不会轻易吃亏。他们相处不到一日,主人的法旨不敢不从,但对小主人从前只听说了些只言片语,现下看来,不仅有情有义,还有勇有谋,脸皮还不薄。
冯雨涛与族人商议了许久,宾客们见有连场好戏,又听说这齐开阳凭空出世,谁都不知根底。正好和冯家有隙,各个不慌不忙,乐见其成,顺道看看齐开阳的成色如何。
直过了个把时辰,冯雨涛才返回道:「齐公子,方才的话可还作数?」
「当然作数。怎么?冯公子想清楚了,想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再收一个家奴?」
「既然如此,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齐开阳散去足下金光直坠落地,指着冯雨涛道:「有胆子就下来!」
不等冯雨涛正在发愣,六仙与柳霜绫率先落地,顺道将桌案都带了下来。诸葛观棋在桌案上摆下一面棋盘,又在两个对角落下黑白二子。青空僧掏出只海碗,将碗中的血色液体倒在桌案上,登时鲜血淋漓。青空僧夹起肉蔬,就在桌案的血色液体上一蘸,大吃大嚼。
「诸君要观战我家小主人自无不可。嘿嘿,若有人要装神弄鬼地玩把戏,老夫有言在先,生死勿怪。」诸葛观棋伸指一点,棋盘不动,黑白二子滴溜溜地转动起来。越转越快,不一时成了阴阳鱼头尾互衔在一起。
「【定星盘】!」宾客们心中一凛,凝丹高人的成名法宝,非同小可。柳霜绫先前败得十分蹊跷,看来六仙做足了准备。
洛芸茵看了许久,此刻再忍不住,离席飞身来到柳霜绫身旁,道:「柳姐姐,你的伤?」
「没事了。」柳霜绫白了她一眼,道:「怎地不提前和我说。」
「我真不知道啊。」洛芸茵从未见过六仙,离得近了好奇地细细打量,道:
「我看他伤势愈可就赶往洛城,什么都不知道,就见他放飞了一只纸鹤。」
「啊~原来如此。」柳霜绫恍然。齐开阳出山之前沐梦真人赠了一只纸鹤,说能帮他渡过难关,仅能使用一次!回洛城沿途遇见不少困难,想不到把纸鹤留到此时才用。出山才没多少时候,轻易就把压箱底的宝贝用了,柳霜绫心中感动,眼圈儿又红了。
「就是,这人藏了这么多强援,一个字都没吭过,硬是忍得。赖皮狗!」洛芸茵大是不满,早把这些强援请来,哪里还有那么多事?她可不知这些强援可不是齐开阳轻易就能动用。柳霜绫绝境逢生,少女正自激动,朝齐开阳娇声大叫道:
「齐开阳,你可别输了!」
赖皮狗三字一出,六仙又是对视一眼,嘴角抽了抽。
冯雨涛原想在空中作战,见齐开阳落地,暗思自己精通土系功法,齐开阳选在地上斗法岂不是自寻死路?更为得计,当即按落云光。
刘仲明叹息一声,又祭起【青灵结界】,这一回却是护住了空中观战的宾客,顺道秉持公正,在结界中的人再不能暗中出手相帮。
齐开阳见冯雨涛落地,不等叫阵废话,施展玄功翻手取出银装锏,爆喝一声朝冯雨涛冲去。
功法既开,兵器展露。东天池二使居高遥望,两双眼睛黑洞洞的,如放大的蛇瞳。
远在云端之上,仙霞隐隐,暮霭沉沉,氤氲之气中蕴着一眼清透池水,有水滴落入池中时发出清脆的滴答之声,又传来一人以指节敲击木柄的哒哒声。云雾略微散去,同现出一双黑洞洞的眼眸,人声喃喃道:「银装锏……真的回来了,你居然真的能从那里回来……居然让你的弟子修炼【八九玄功】……还和从前一样的……狠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