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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张虎从未想过,自己的道途竟会断在一个新人的手里。
夜深人静时,右手指骨深处那股诡异的刺痛便如蛆附骨般准时袭来。
阴寒时如玄冰钻髓,灼热时似熔岩淌脉,一旦发作便熬得他牙关紧咬,冷汗浸透里衣。
这几年倒卖宗门物资,经手的灵石如流水般从他指缝淌过,数目说出来,怕是连一些内门弟子都要眼红。可实际上他清楚,其中大半都得恭恭敬敬孝敬给刘管事。
剩下的,修炼耗用占去大头,城里那几处温柔销金窟也着实吞了不少。真到急用时,张虎才悚然发觉,自己竟没攒下多少实在家底。
而手上这道伤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寻常的化瘀丹、生肌散吃下去,简直是泥牛入海,连个痛呼都压不住。他耗光了积蓄,忍痛求到刘管事门下。那老狐狸着实可恨,借机又狠狠刮走他未来半年的例份,才慢悠悠搭了条线,引他见了位药事堂的内门师兄。
那师兄运起「诊脉诀」在他伤处一探,便说这是两股互斥之力纠缠,非比寻常。前后为他疏通了三次经脉,每次作价四百颗二品灵石。
三回下来,几乎掏空他全部积蓄。
伤势稍见起色时,戒律处的鞭子又落下了。
那二十记鞭笞带给他的不仅是皮肉之苦,更是将这些年积攒的颜面,在众多外门弟子的注视中抽得粉碎。
前些日在石阶遇见余幸时,他正打算去山下找那几个老渠道商量商量,把价钱再抬一抬。赤阳花的市价正俏,得多榨出些灵石来,应付这燃眉之急。
本来仗着宗门资源,价钱都已谈妥,怎料今日突闻噩耗——原定出手的那批货全出了岔子,竟连一株都未剩下。
张虎有时也会想起,自己初入山门时,也曾怀揣过御剑凌霄、证道长生的梦想。
然而那份灼热的憧憬早已被现实啃噬殆尽。如今的他,就像一头坐困在淤泥里的瘸腿老狼,眼里只剩下对腐肉的渴望,和生怕被同类扑上来的惊惧。
「虎哥!虎哥——!」
房门被「嘭」地一声撞开,三道身影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了进来。几人脸上涌着病态的潮红,分不清是惊是喜。
张虎正在搬运周天吸纳灵力,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扰,气血顿时逆冲,呛得他胸口一闷。他勃然大怒,厉声骂道:「狗东西!毛毛躁躁的,想找死吗?!」
「虎、虎哥!天、天大的好消息!」为首的那个跟班上气不接下气,连声嚷道,「是、是丙字库房!那个九五二七……他、他把库房的门锁给撞坏了!门没锁死!里面的还灵丹……现在……现在是唾手可得啊,虎哥!」
张虎闻言一怔,随即便抓起手边的茶杯狠狠地掼了过去!
「放屁!」
碎片四溅,茶水淋漓。他额角青筋暴起,眼中尽是凶光:
「就凭九五二七那个废物?你们是拿老子寻开心吗?!宗门的库锁也是他那种货色能撞坏的?这他妈成什么地方了?菜市口吗!」
三个跟班吓得齐齐一哆嗦。为首那人慌忙上前一步,连声辩解:
「千真万确啊,虎哥!是我们亲眼所见!那小子推着一辆堆满废料的板车,不知怎的脚下打滑,车子脱手冲了出去,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锁上!」
另一人也抢着补充,声音发颤却语速极快:「那锁……那锁当场就崩断了!
锁舌都飞了出来!我们看得清清楚楚,绝对不敢骗您!」
张虎盯着他们惊惶中透着认真的脸,心下信了几分,可脸上的鄙夷却更深了。
「我看你们是昏了头!」他嗤笑一声,「各个库房都设有禁制,忘了?那玩意儿再低级也是阵法!就凭我们这几个连筑基门槛都没摸到的,硬闯?找死!」
他眼中蓦地闪过一丝了然:「我懂了。九五二七那废物,怕是修为低微到灵力几乎不显,阴差阳错才没触发禁制。值守的弟子……哼,也正是仗着有阵法在,才没把一把破锁放在心上。」
扫了一眼面露贪色的跟班,张虎冷笑道:「你们想溜进去?趁早醒醒!门都没有!」
跟班们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随即像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彻底熄灭了。方才的兴奋荡然无存,一个个耷拉着脑袋,活像被戳破了的气囊,瘪在原地。
「那……岂不是白高兴一场……」有人喃喃低语,声音里满是灰败。
「妈的,还以为这次能狠狠捞一笔……」
屋内骤然陷入一片死寂,只剩下几人粗重又不甘的喘息声,在压抑的沉默里格外清晰。
张虎看着他们那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眼中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烦躁。他正欲挥手斥退几人,动作却突地断在半空。
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目光定了一定,随即缓缓转向几人,声音沉了下来:
「……你们刚才说,今晚轮值的是谁?」
那几个跟班被问得一怔,互相看了一眼,才赶忙答道:
「是……是周逸!就是那个出了名会躲懒的周逸!」
他们连连点头,语气急切,生怕慢了一分。
「周逸?」张虎的眼神变了。
周逸。这名字在外门无人不晓,人称「逸仙」。修为稀松,懒得出奇,唯一的嗜好便是溜去城里的赌坊摸两把,听说为此欠下了一屁股的灵石债。
张虎独坐床沿,眼帘半垂,目光虚虚落在空处。四下里静得骇人,只有他指节无意识地叩着桌面,发出一下下轻而空的笃笃声。
忽然,那叩击声停了。
他再抬眼时,眸底那点惯常的暴躁和戾气沉淀了下去,变成了某种更加冷硬的东西。
一个念头如毒蛇般无声探首,在他脑中瞬间成形。
连日来的刺痛、掏空的积蓄、还有那杂碎带来的屈辱……所有啃噬他的恐惧和不甘,在这一刻陡然坍缩,淬炼成孤注一掷的寒光。
半个时辰后,丙字号库房旁的值守房内。
油灯昏黄,光线摇曳,将周逸的面孔映得半明半暗。他正哆哆嗦嗦地数着桌上那堆灵石,指尖泛黄,指甲缝里嵌着些许污垢。每点过一块,那手指便急切地摩挲一下,仿佛要将那点微末灵光也榨取干净。
外门道袍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前襟还沾着几点早已干涸发硬的油渍。他眼下一片乌青,眼珠混浊,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长夜淘空了的萎靡。 「三、三十块二品灵石……」周逸的声音干涩,目光却死死粘在那片莹润光泽上,怎么也挪不开。「虎哥,您、您这是……什么意思?」
张虎坐在他对面,嘴角向上弯着,眼底却没什么温度。
他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和,但每个字都像裹着一层薄冰:
「周师弟,我听说『来运坊』的蒋老大给你下了最后通牒。」他望着对面缩紧的瞳孔,不急不缓,「限你三日之内,连本带利,补齐亏空的那二十颗二品灵石。否则……」
「他就要把你的欠条,直接呈到刑法堂的案头上。」
周逸的身体乍然一颤,好似被一道无形的电流击穿。血色瞬间从他脸上去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死灰般的惨白。
张虎话锋一转,又变得十分恳切。他甚至探过身,伸手在周逸僵硬的肩膀上拍了两下,姿态很是体贴。
「哎,看你吓的。同门师兄弟,我还能眼睁睁看着你被逼上绝路?」他摇头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师兄我啊,就是不忍心,说什么也得拉你这一把。」
周逸望着对方脸上那几乎能以假乱真的关切,只觉得喉头发堵。他半个字都不愿信,可蒋老大的刀光和刑法堂的惩戒就悬在头顶。
他沉默了许久,喉结上下动了动,终究还是从齿缝里挤出声音:
「虎哥……您就直说吧,到底要我做什么?」
「简单。」张虎的笑容深了几分,「刘管事手头有几件旧物需要处置,不便记在明账上。稍后你去茅房安稳待上一炷香,其余不必多问。」
「顺便,将你腰间那块库房禁制的通行令牌借我一用。」
周逸像是怕被毒虫咬到般向后一缩,险些从凳子上跌下去。
「虎、虎哥!这……这万万不可!」他声音忽地拔高,又慌忙压下去,话语间满是惊惧,「令牌离身……私开库禁……这是要进刑法堂剥层皮的啊!」
张虎脸上的笑意一点点褪去。他没说话,只是先指了指桌上那堆灵石,又抬手指向门外。
「两条路。」
「一,你拿着这些去填蒋老大的窟窿,今晚你我从未见过。」
他停了一下,目光定在周逸惨白的脸上。
「二,」张虎摆了摆手,「你现在就滚。明天蒋老大的状纸就会摆在刑法堂。
你被废掉修为,像条野狗一样被扔出山门。」
他身子前倾,一字一句道:「至于我?我会如实禀告刘管事——他交代的事,被一条不懂事的看门狗,给拦下了。」
周逸的脸色变了又变,冷汗无声地从鬓角滑落,在下颌处汇聚成滴,砸在衣襟上。他视线死死粘在那些灵石上,又惶然扫向门外无形的威胁。
一边是能立刻买通生路的灵石,另一边是蒋老大和刘管事前后夹击的万丈深渊。
他根本没得选。
最后那点挣扎被贪婪和恐惧碾得粉碎。
「好……好!」他几乎是咬着牙崩出这两个字,右手颤抖着摸出一枚色泽暗淡的铁令,另一只手慌乱地将桌上所有灵石揽入怀中。
「一炷香!」他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我就去一炷香!」
张虎冷眼看着周逸那副被拽入深渊的模样,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
片刻后,丙字库房那扇铁杉木门就在眼前。身后跟着三个屏息凝神的跟班。
张虎握着那枚铁牌,朝门侧禁制微微一晃。
青光流转,空气中那层无形的涟漪悄然退散,仿佛从未存在过。
他抬手一推,库门便无声地向内滑开,露出内里沉寂的黑暗。
过程顺利得近乎乏味。
张虎心中最后那点疑虑,也随着他走入时卷起的冷风彻底散尽了。
库房门在身后合拢,浓郁的丹香立刻包裹了他们。那气息沁入肺腑,腻得让人发晕,三个跟班的心跳如擂鼓般响起来,在黑暗的库房里清晰可闻。
惨淡的月辉自高窗劈入,照亮了其中凝滞浮动的尘埃。他们弓着背,像四只被诱入食饵的老鼠,沿着药架间的阴影蹑足挪动。
每一次呼吸,都像将大把灵石吞进肚里。丹气浓得几乎凝成实质,不容抗拒地只往毛孔里渗。
「虎……虎哥,」一个跟班咽了口唾沫,颤巍巍问道,「咱们……真的不用先跟刘管事知会一声?」
「闭嘴!你他妈想死别拖上老子!」
张虎猛地回头,眼神凶得吓人,带着压抑不住的戾气:「告诉他?告诉那个刘扒皮,这到手的东西还能剩几成落到咱们兄弟嘴里?他吃肉,连汤渣都恨不得兑水再卖三回!」
「都他妈手脚麻利点!拿够咱们的,赶紧走!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谁敢漏出去半个字,老子先废了他!」
几人的目光在琳琅满目的药瓶间急促扫掠,最终齐刷刷地停在中间一层架子上。
那里整整齐齐码着数十只白玉瓷瓶。瓶身在微光下泛着温润而诱人的光泽。
「还灵丹!」
「发了……这次真发了!」一个跟班迫不及待地将手伸向白玉瓶。
「找死吗!」张虎猛地低喝,一巴掌将他手背拍开,「一人三瓶,多一瓶都不准拿!」
他眼神凶厉地扫了过去:「数目差得太多,丹霞峰立刻就会追查!只少几瓶,还能算成日常损耗,或是推给那个撞坏锁的废物!」他咬着牙,「等会儿再掏点别的,别他妈因为贪这点,把我们都葬送进去!」
三人噤若寒蝉,慌忙点头。张虎率先抓起三只玉瓶,冰凉的瓷壁贴上他汗湿的中衣,激得他胸膛一颤。其余人有样学样,动作僵硬地将丹药揣入怀中,粗重的喘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就在最后那名跟班哆哆嗦嗦地将瓷瓶往怀里塞的刹那,他汗湿的指尖猛地一滑——
白玉瓶脱手而出,直直坠向地面!
「操!」
那跟班吓得魂飞魄散,一声惊叫脱口而出。
预想中瓷器爆碎的脆响并未出现。瓶底触及青石地砖的瞬间,地面上一道微不可察的流光急速闪过,正是触发了库内常设的「轻羽阵」,无声承托了下坠之势。
玉瓶只发出一声闷响,随即滴溜溜朝门口滚去,在静谧之中划出一串清晰的滚动声。
几人都知晓这阵法功效,倒不忧心丹药摔毁。可那玉瓶滚动不休的声响,在落针可闻的库房里却显得无比刺耳,只敲在紧绷的心弦上。
他们僵在原地,竖耳倾听,库房外依旧死寂,并无任何被惊动的迹象。
良久,才有人长长吁出一口憋闷已久的浊气。
张虎低低咒骂了一句「晦气」,几步走到门边,俯身拾起那只滚到角落的玉瓶。
一线月光从门缝渗入,恰好落在他掌心之中。他下意识想去检查瓶口的蜡封是否完好,以免丹气泄露。
可就在目光触及瓶身的刹那,他的动作却突然顿住。
那枚朱红色的蜡封之上,竟清晰地印着三个小字。
第一个字如针般扎进他的眼底:
「筑……」
就在这一刹那——
「张虎!你的事败了!」
一声炸雷般的暴喝毫无征兆地撕裂院外的幽寂,悍然砸落!
几乎同时,数张「明光符」疾射而至,精准贴上四周院墙。下一瞬,符箓轰然爆发!
刺目的毫光迸射而出,将库房门口照得纤毫毕现,亮如极昼!
惨白的光圈中央,三道身影如幽灵般矗立,清一色玄黑劲装,手中制式长剑已然出鞘,剑尖直指库门。剑锋上的寒光与符箓的烈芒交相辉映,沁出森然杀气。
为首那人的脸上尽是煞气,眼神如烧红的烙铁一般,死死焊在库房那扇紧闭的门上,仿佛下一刻就要亲自冲上去将其踹碎。
张虎与三名跟班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霎时冻僵,脑中唯余一片空白。
「盗窃宗门丹药,人赃并获!」那人的声音又急又厉,根本没有废话的打算,「拿下!敢反抗的,就地格杀!」
身后弟子无声移动,步伐精准,瞬间成合围之势。
「如有反抗,格杀勿论。」
他身后两名执法弟子闻令而动,步伐交错,瞬间结成一个小型剑阵。
就在剑阵即将合拢的刹那,一个慢悠悠的声音自他们身后响了起来。
「哎呀呀,几位且慢动手。」
脚步声响起,身形肥胖的刘管事挪了出来,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笑容,不紧不慢地插入了剑拔弩张的双方之间。
为首的执法弟子眉头锁紧,目光如电扫去。
「刘管事,」他的语气又冲又硬,「我等奉刑法堂之命缉拿盗匪,你来凑什么热闹!」
「呵呵,」刘管事笑眯眯地踱到近前,客气地朝那为首弟子拱了拱手,「原来是孟师弟亲自带队。误会,天大的误会。」
他摆摆手,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什么盗匪,不过就是几个手脚不干净、被当场摁住的蠢材罢了,哪值得这般兴师动众?」
「刘管……」
张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刚喊出两个字,就被刘管事的怒斥呵止。
「——给我闭嘴!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刘管事蓦地扭头,脸上那团和气瞬间撕得粉碎,眼中尽是警告与威胁。
他迅速转回头,脸上又堆起了和事佬的笑容。环视一圈明晃晃的剑光符芒,音声愈发和煦:「你看,这深更半夜的,刀剑无眼,万一磕着碰着,伤了彼此和气,传出去更是平白让人看了笑话。」
说完又向前略倾了倾身。他压低几分语调,循循善诱道:「孟师弟,你们刑法堂日理万机,干的都是肃清宗门的大事。这等小小腌臜,何须劳烦诸位师弟动手?」
「说到底,是我们内部监管不严,出了几个不成器的蠹虫。」
刘管事脸上堆着诚恳的笑,说出来的话却没有什么商量的意思:「权当卖给老哥我一个面子。人,交给我带回去。我保证按最严最重的规矩罚,必定给宗门、给丹霞峰一个交代,绝不姑息。」
「这等丑事,若闹到上面让执事们费心……对你我,对两处颜面,恐怕都不太好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那孟姓弟子身形未动,面色冷硬如铁,语气又急又厉:
「刑法堂行事,只认律令!」他缓缓扫过张虎等人,「私闯库房,人赃并获,罪证确凿!按律,人犯必须即刻押回受审,谁敢阻拦!」
刘管事脸上的笑容依旧堆着,可眼底稀薄的笑意却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只余下两点寒芒。
「孟师弟,」他言语中又加了几分力,「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你虽是刑法堂的人,可这案子,终究是出在我外门的地界上。」
他话音微顿,目光掠过对方那张绷紧的面庞:「为了几个废物,非要把场面弄得如此难堪,值得吗?」
「刘锦源!」
那孟姓弟子最后一点耐心彻底耗尽,取而代之的是被冒犯的暴怒:
「少他妈跟我来这套!」他他一步踏前,靴底沉沉叩在石砖上,一双喷火的眼睛死死瞪着对方那张肥腻的脸,「刑法堂拿人,天经地义!管你外门内门,就是宗主寝殿,老子也照拿不误!律令就是律令,谁他妈跟你讲人情?!」
他手中的剑尖几乎要戳到刘管事的鼻子上,声音斩钉截铁:
「人,我今天一定带走!你刘锦源再敢哔哔赖赖拦在前面……」
随即寒声吐出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意:
「就视同共犯,一并拿下!老子看你一身肥膘,扛不扛得住刑法堂的镣铐!」
院中一时安静下来。刘管事腮边的肥肉变得僵硬,那点强撑的从容彻底碎裂,泄出一丝清晰的忌惮。
远处墙根的阴影里,余幸将目光从库房门口那惊慌失措的张虎身上缓缓移开,最终落在外强中干的刘管事脸上。
他极轻地笑了一下。
如同一个耐心的钓者,终于感知到钓线另一端传来了期盼已久的挣扎。
大鱼,上钩了。
第十五章
就在刘管事与刑法堂众人对峙的时候,又有一名执法弟子押着一道瘦削的身影疾步快过院落。
那人体形单薄,止不住地瑟瑟发抖。
他被猛力推入院子,整个人陡然暴露在明光符刺目的光芒之下,无所遁形。
正是周逸。
「虎……虎哥!」
周逸一看见面无人色的张虎,像是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崩溃地尖叫起来:
「是你!都是你逼我的!是你拿蒋老大的债逼我……是你让我交出令牌的!」
周逸这一声指认,恰似冷水泼入滚油,猝然炸响。
张虎脸上仅存的那点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身后的三个跟班更是双腿一软,如同被去了骨头般「噗通」几声瘫软在地,抖若筛糠。
刘管事脸色铁青,厉声断喝:
「周逸!你本就品行不端,劣迹斑斑!竟还敢在此信口雌黄,血口喷人!我看分明就是你监守自盗!」
「我没有!我没有胡说!」周逸被这呵斥吓得一颤,却是涕泪交流,不管不顾地哭喊出来,手指死死指着张虎,「他……他亲口说的!是、是刘管事您让他……
」
「住口!」
刘管事又惊又怒,连忙喝止。后背却倏忽沁出一层冷汗——他全然未曾料到,这趟水竟如此之深。
那孟姓弟子看着刘管事这副惺惺作态的模样,冷笑一声:
「演!接着演!刘锦源,你他妈这套戏码留着糊弄鬼吧!」
他探手入怀,取出一枚玉简。灵力微吐,微光流转,一道虚影便投射出来——
赫然重现出张虎在值守房威逼利诱、周逸绝望屈从的每一个细节。
「看清楚了!」孟姓弟子举起玉简,「这俩蠢货在屋里的时候,老子的『留影诀』就他妈在旁边看着呢!你还有什么屁话可说?」
看到那影像,刘管事瞳孔骤缩,心底暗道「不好!」
一旁的周逸却像抓住了绝境里仅存的喘息机会,指着光影中张虎的脸哭喊附和:
「对!对!就是这样!他还骗我……说一切都是刘管事您的意思!是您让他进库办事的!」
这话如同一点火星,溅入刘管事早已惊惶沸腾的油锅之中。
轰然一声,所有压抑的恐惧被瞬间点燃!
那孟姓弟子目光中好似有火焰跳动,语气中带着得意:
「人证,物证,现在全摆在眼前!桩桩件件都指着你刘锦源!是你自己乖乖跟我们走,还是老子把你『请』回去啊?」
刘管事浑身一僵,彻底意识到自己已被这几个蠢货死死拖入泥潭,绝无轻易脱身的可能!
一旦进了刑法堂,只怕……就出不来了。
看着地上瘫软如泥的张虎几人,一个怨毒而疯狂的念头如毒蛇般攀附上他的心神——
只要这些人死了……只要他们此刻就闭上嘴……
那便是,死无对证!
「我本想给你们这几个废物留几分颜面,」刘管事的声音变得森寒,转过身时脸上那惯常的和善笑容已经荡然无存,「没想到,你们竟敢假借我的名头行此大罪!真是枉费我平日……」
话音未落,他肥胖的身躯内猛然爆发出一股强横灵力!
空气中水汽急速汇聚,瞬间凝结成一只硕大无朋的幽蓝巨掌,挟着刺骨杀意,朝地上瘫倒的张虎四人当头拍下!
「刘锦源你找死!」
孟姓弟子大惊失色,他万万没料到那刘管事竟敢当着刑法堂众人的面公然行凶灭口!仓促间他长剑急振,湛湛灵光暴涨。身后执法弟子亦纷纷催动灵力,阵型急转——
却终究慢了半拍!
巨掌已挟万钧之势,轰然压至张虎四人头顶!
就在此时,一道璀璨金芒毫无征兆地撕裂夜幕,后发而先至!
金芒似天外惊鸿,锐利无匹,精准地切过幽蓝巨掌。那凝聚了强横灵力的水掌,竟如薄纸般被一斩而断,陡然崩散,化作漫天水汽簌簌落下。
刘管事如被无形重锤当胸击中,闷哼一声,脚下踉跄,接连退出七八步才勉强站稳。脸上血色全无,只剩下一片骇然。
下一刻,一道沉稳的身影已悄无声息地落在场中,仿佛本就立于此处。众人看去,来人一身刑法堂执事服,面容肃穆威严——正是数日前于偏殿问询过余幸的那位中年执事。
「宗……宗执事!」
刘管事失声惊呼,双膝一软,几乎要当场跪倒下去。他慌忙稳住身形,深深躬下腰:「见、见过宗执事!」
额间鬓角沁出豆大的汗珠,涔涔滚落。先前强撑出的那点气焰,此刻已消失得干干净净。
宗铭并未看他,目光先在地上死里逃生的张虎四人身上淡淡扫过,随后才转向刘管事:
「刘锦源,你好大的胆子。」
「执事明鉴!」刘管事汗出如浆,唇齿颤抖,「属下失察……万没想到这张虎竟如此胆大包天,欺上瞒下!如今东窗事发,非但不知悔改,反倒反咬一口,攀诬上司,其心可诛!」
他抬起头,脸上混着汗水和惧色,急急说道:
「请执事将此獠严加惩处,以正门规!」
「放你娘的屁!刘锦源!」
张虎从濒死的恐惧中挣扎出来,一股极致的愤怒与怨毒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他彻底明白了,这老狗从一开始就没想过保全他们,现在甚至还要杀他们灭口!
「老子落在刑法堂手里,最多废了修为去挖矿!落在你手里,连骨头渣都剩不下!」他双目赤红,状若疯虎,嘶声咆哮起来,「宗执事!弟子要首告!刘锦源才是主谋!所有事都是他指使!是他逼我们干的!」
宗铭听罢张虎的嘶吼,面上波澜不惊,只缓缓将目光重新投向刘管事。
「他所言之事,可是真的?」
「张虎!」刘管事像是被毒蝎蜇中,声调猛地一变,竟带出几分凄厉的哭音,「宗门待你不薄!我平日对你更是多有提携!你背着我做出如此胆大包天之事,我不察已是失职,你竟还敢反口污蔑!」
他霍然扭身面朝宗铭,膝下一软,几乎要匍匐扑去:「宗执事!属下对此事毫不知情!请您明察!我……我身为外门管事,御下不严,甘受其罚!但这污蔑之罪,属下万万不敢承受啊!」
宗铭静默地看他表演完毕,才略一颔首,抛出下一个问题:
「那你又为何深夜至此?」
刘管事眼中亮起一丝癫狂的希冀,仿佛暗夜行路忽见火光,忙不迭地急声应道:
「回执事!弟子……弟子是收到了举报!说张虎等人今夜欲私闯库房,偷盗丹药!弟子闻讯,一刻不敢耽搁,立刻赶来阻止!」
「物证何在?」
「有!有!」
刘管事慌忙将手探向指间的纳虚戒,只见光芒一闪,他掌中多了一只被捏得有些发皱的纸鹤。
宗铭接过那只纸鹤,目光扫过其上寥寥数字:「张虎欲盗还灵丹,速至丙库。」
他未作评价,只抬眼问道:
「人证呢?」
刘管事喉头一哽,一时语塞。
「有……有的!」
就在这窒息的间隙,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后方微弱地响起。
众人循声回头,只见余幸战战兢兢地自阴影中挪步而出。他垂着头,走到宗铭面前数步,恭敬地躬身行礼:
「外门杂役处,丁等九五二七,见过宗执事。」
刘管事与张虎等人俱是神色一变。
「这小混蛋此时来凑什么热闹?」
宗铭的视线落在余幸身上,缓缓开口:「这纸鹤传讯,是出自你手?」
「是。」余幸垂首应道,随即抬手指向纸笺右下角一个极细微的墨点,「这是弟子私下留作的标记。」
刘管事心中一松,几乎要按捺不住狂喜——想不到这小子竟如此识趣,主动跳出来替他作证!
而另一侧的张虎几人眼中几乎喷出火来,怨毒的目光死死锁在余幸身上。
「照此说来,刘管事对今夜之事毫不知情,前来只为履行职责,与张虎等人……
并无勾结?」
张虎闻言,双目赤红欲裂,喉间咯咯作响,挣扎着便要暴起,却被宗铭一记冷眼钉死在原地,半个字也吐不出。
余幸身体微颤,声音带着怯懦的哆嗦:「正……正是。刘管事确是前来阻止……
但……但是……」
他话锋在此微妙一转,让刘管事脸上刚刚浮起的喜色瞬间凝固。
「弟子之所以能预知此事并传讯,」余幸垂着头,声音却清晰了几分,「正是因为这一切,本就是刘管事高瞻远瞩、暗中布下的局!」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刘管事先是一怔,随即眼底猛地迸发出亮光。
这小子岂止是机灵,简直就是玲珑心窍!竟还懂得借势而上,可比张虎聪明多了!
「哦?」宗铭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切的笑意,他眉梢轻轻一抬:「你仔细说说。」
余幸略一垂首,将早已备好的说辞娓娓道来:
「今日午后,弟子不慎损及库房锁具,因心下惶恐,特去向刘管事请罪。刘管事非但未加斥责,反而耐心教诲。当我提及当时附近有几名跟张虎师兄要好的师兄们徘徊时,刘管事却并无惊讶之色。」
「他说他早已察觉张虎等人行止不端,侵蚀宗门资产非止一日。尤其清晨那批赤阳花毁损得蹊跷,他疑心正是张虎等人中饱私囊后为掩痕迹,故意毁物销赃。」
他话音微顿,继而平稳道:
「刘管事还说宗门正值多事之秋,魔教余孽未清,此事不宜声张,以免动摇外门人心。他苦于没有直接证据,便命弟子将计就计,暗中监视。并吩咐弟子,若发现他们真有异动,不必声张,即刻以纸鹤通传于他。他要亲临现场,以铁证清理门户。既是为了整肃风气,更是为了追回宗门损失,以此事警示众人!」
余幸声音渐低,带上几分恰到好处的无措:
「弟子……弟子万万没想到,刘管事一片公心,张虎师兄他们竟真的……真的前来行窃。更未料到刘管事亲眼见此情景,会如此痛心激愤,以至于……险些执行门规时,出手过了分寸……」
刘管事听到这里,心中如巨浪滔天,喜悦几乎要将他淹没!峰回路转!简直是峰回路转!
这不起眼的杂役弟子,竟是如此一枚妙到毫巅的棋子,一番话不仅将他洗得干干净净,更是将一桩塌天大祸扭转为一份显赫功绩!
一股难以压制的亢奋和贪功的冲动直冲天灵盖,他几乎要立刻躬身应声,将这「高瞻远瞩」的功劳一口吞下!
然而就在他嘴唇将启未启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旁动弹不得的张虎。
那双赤红的眸子正死死剜在他的脸上,其中翻涌的恨意几乎要化成实质,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啖肉饮血!
恰似一柄钢刀当胸捅入,激得他浑身一个寒颤,那点昏热的念头顿时散得干净。
「不能认!此刻绝不能认!」
一个尖利的声音在他脑中疯狂搅扰:「张虎这条疯狗还未断气!我若此刻认下,便是坐实了算计于他!」
电光石火间,刘管事喉结剧烈滚动,硬生生将那几乎脱口而出的表功之词狠狠咽回!
他那几乎要溢出的笑容顷刻间便换作一派沉痛愤慨之色,顺势对着宗铭深深一躬。再抬头时,只见他已是眉宇紧蹙,每一字都咬得极重,却又巧妙地避开了实处:
「此子……此子所言,句句皆道出了属下目睹宗门败类时的椎心之痛与激愤之情!属下一时情急,失了分寸,请执事责罚!」
「刘锦源。」
宗铭威严如山,沉沉压在刘管事的身上,恰如其分地截断了他即将倾泻而出的谄媚与狡辩。
「你这下属,倒是个会讲故事的。」
只这轻飘飘一句,就让刘管事脸上那副精心雕琢的表情瞬时僵死,生生冻在原处。一旁始终低着头的余幸,更是后背一凉,细密的冷汗刹那间便浸透了内衫。
宗铭声调舒缓,讲出的话却如重锤,精准砸入刘管事心口:
「按他所言,你苦心布局,意在肃清门户、匡扶宗门。那我问你——」
「既已人赃并获,为何不按门规将其锁拿,交由我刑法堂审理?反而要亲自动手,行此……」
他的声音陡然转冷:
「……灭口的雷霆手段?」
说到最后一句时,宗铭的眼中迸出寒光,直刺刘管事:
「你究竟是想整肃风气?」
「还是掩盖某些不便让我刑法堂知晓的东西?」
四下寂静无声,只余刘管事粗重而惊乱的喘息,撕扯着凝滞的空气。
就在这时,一名未被封口的跟班似乎被这令人窒息的气氛彻底逼垮。他猛地向前一扑,额头结结实实砸在冷硬的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一边磕着头,一边尖声说道:
「宗执事!宗执事明鉴啊!我们偷丹药,我们认,我们都认了!」
哭喊中满是绝望与惊惧:
「可那赤阳花……那赤阳花真不是我们弄毁的!我们就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一下毁掉那么多灵植啊!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这哭嚎声好似开了个口子,另一个跟班也崩溃地嚷叫起来:「是啊执事!我们冤枉啊!我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宗铭的视线缓缓掠过已是满面狼藉的几名跟班,最终定格在张虎脸上。
他并未立刻解开张虎的禁制,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对方,足有两息
这两息之间,张虎眼中翻滚的恐惧、暴怒与滔天的不甘,已如地火奔涌,沸腾至极致,几欲破眶而出!
然后,宗铭才微不可察地动了动手指。
张虎只觉得喉间一松,那无形的束缚倏忽消失地无影无踪。
「你的手下,似乎有不少冤屈要诉。」
宗铭的声线像深潭静水,半点波动也无:
「张虎,你有什么想说的?」
张虎闻言,竟发出一阵癫狂的惨笑。那笑声干涩刺耳,裹挟着无尽的怨毒和破罐破摔后的嘲弄。
「哈哈哈……刘锦源!我的刘大管事!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你妈的正人君子!」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颈侧青筋虬结,猛地挣起头来,一双赤目死死定在宗铭脸上,话语急促却又讲得分明:
「宗执事!弟子认罪!私闯丹库,人赃并获,我张虎抵赖不了,甘受刑法堂一切惩处!挖矿服役,我认了!」
他话锋一转,拼尽全身力气颤抖着抬起手臂,直直指向面带惨色的刘管事:
「但我不能再替这头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顶罪了!他刚才要杀我们灭口,执事您亲眼所见!若非您出手,我们早已是四具尸体!他现在能杀我,将来就能用同样的法子弄死其他知情人!」
张虎胸膛剧烈起伏,眼底暴起一抹厉色,咆哮道:
「倒卖资源?那只是他捞钱的勾当之一!我屋里东墙第三块砖下藏着一枚玉简!里面不仅记了他每次收我们孝敬的账,还有他这些年克扣外门弟子份例、虚报采购数目、勾结经手人的具体时间、数目和名字!」
「那枚玉简是我偷偷留下的后手!就怕有朝一日死得不明不白!现在,我把它献给执事大人!」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似从牙关深处狠狠碾磨而出:
「求执事明鉴!我张虎是烂人,我认栽认罚!但我只求死在明正典刑之下,而不是烂在这种脏手的私下灭口里!」
宗铭的目光缓缓划过面无人色的刘管事、形同癫狂的张虎,最终停在始终低眉垂眼的余幸身上。
那深不见底的视线不着痕迹地顿了一刹,连旁的人都未曾留意。
随即他转头对准刘管事,语气蓦地沉了下去:
「刘锦源,你指使下属监视同门、布局陷害、窃取宗门资源,更欲当众杀人灭口,罪加一等!」
宗铭不再多言,高声喝道:「孟青!」
「弟子在!」
「将刘锦源、张虎一干人等,全部拿下,押回刑法堂候审!」
「是!」
他转向垂首而立的余幸,措辞简扼,却透着股不容拒绝的强硬:「你也随行,还有些细节需问你。」
「是。」余幸低声应道,依旧是那副谦恭的模样。
他垂着头跟在执法弟子身后,像极了那些被刑法堂传唤的杂役,每一步都带着藏不住的虚浮,仿似真被吓得魂不守舍。
夜风忽然卷过,带来远处山林的潮气,也将此间浓重的硝烟味悄然吹散。
几道「明光符」耗尽了最后一丝灵力,光芒先变得黯淡,继而摇曳,接着便发出「噗」地一声轻响,像燃尽的烛芯般熄灭。符纸蜷缩焦枯,化作几撮灰白的纸灰,轻飘飘落在满是尘埃的地上。
黑暗重新温柔地笼罩下来,吞没了方才的一切剑拔弩张。
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只有那被余波震出的裂痕,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灵力震荡,还在无声地诉说着——
本局终。
第十六章
刑法堂深处,藏着一间雅致的静室。
室内不见刀兵,也无卷宗堆积,唯有一副色泽古朴的茶具静陈在案上。旁侧一只小铜炉,炉心一截安神香静静燃着,逸出几缕清冽的烟气。沸水冲入茶壶,白汽腾起时,裹着茶叶的微涩暖意。
这本该是个令人宁神静气的地方。
余幸却觉得,相比于外间那充斥刑具与血腥的审讯室,这里的压抑还要更胜百倍。
孟青将他带到此处后便躬身退去,厚重的室门无声合拢,隔绝了外界。
宗铭并未抬眼看他,也未出声赐座。这位刑法堂内手握重权的人物,此刻正正垂眸专注于手中的茶具。
烫杯、纳茶、冲点、刮沫……每一步都带着茶道的规整,却被他做得从容写意,连指尖的起落都似有韵律。待行至「云手分茗」,手臂轻展如拂云;而「灵枢注盏」时,茶汤则细如银线。
在这最要精微力道与澄澈心神的环节里,室内静到了极致。一时间,唯有茶水轻响,雾气氤氲。仿佛天地都缩成这一方茶台,只剩他与杯中那汪清茶,再无旁物。
余幸垂首静立,将气息压得极轻,连胸口的起伏都放得缓,可心神却像被手攥着一般紧绷如弦。后颈渗出的汗意带着凉意,顺着皮肤爬向发根,痒得细微,却不敢抬手去擦。
他知道,这在寂静中蔓延的沉默,本身便是一种无声的威压。
直至第一道茶汤被宗铭从容淋在茶宠之上,他方才抬起头,将目光转向余幸,略一颔首示意他近前。
他没有开口,只是将第二道的金黄茶汤徐徐注入余幸面前那只白玉茶杯中。
等到这一切做完,宗铭才端起自己那杯茶,眼皮都没抬,语气平淡得如同闲话家常,开口先唤了声:
「余幸。」
「下午你才被刘锦源轰出房门,转眼便『恰好』撞见我麾下的执法弟子。」
「随后又把张虎他们的事说得条理分明,甚至连刘锦源会亲至,都敢『大胆揣度』。」
他缓缓抬眼,目光平静,却似能照见所有隐秘。
「凭你这几句推测,便让我刑法堂弟子依律上报至我面前。只凭这点手段,便将一位外门管事和几名练气弟子逼上了绝路。」
宗铭说着,将茶杯凑到唇边,轻轻吹散杯口的热气。就在白雾袅袅散到只剩一缕的刹那,他淡声开口:
「这一局,你布得……可谓借力打力,分毫无差。」
寒意猛地攥住余幸的脊椎,顺着骨缝往下钻。先前还带着体温的细汗,这会儿凉透了,紧糊在衣背上。
他心知肚明,自己所有关于「无辜」与「巧合」的伪装,在这位执事眼中早已被扯得粉碎。
他没有辩解,只是深深一躬,声音低哑:「弟子不敢。」
「坐吧。」
余幸依言坐下,却只敢坐半个凳子,腰背挺得笔直。
宗铭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终于开始了真正的「考题」。
「你递出两张帖子,一张引刘锦源入局,一张引刑法堂收网。」他淡然问道,「你自己说,刘锦源接到帖子时,心里在想什么?」
余幸心头骤紧,思绪如电急转。他知道,这已不是审问,而是考校。此刻任何一点伪装或迟疑,都只会招致彻底的毁灭。
他深吸一口气,竭力稳住声线:「回禀执事。他所想的,绝非『宗门公义』,而是『功绩』与『掌控』。」
「他所见的,是一个清理门户、向上表功的契机,更是一个能将张虎这等不服管束之人彻底攥死的良机。弟子投中的,正是他这份『贪功』与『驭下』之念。」
宗铭不置可否,又追问道:「你看得透刘锦源,那就再看一件事——你为何不直接去找孟青,而是去找他手下的一名弟子?你又在算计什么?」
「弟子不敢言算计,」余幸姿态谦卑,低首答道,「只是……想求一条活路。
弟子人微言轻,若直接求见孟师兄,恐怕难以取信。而通过一名执法师兄『依规上报』,远比弟子独自指控更显可信,也更能引发上头的重视。」
宗铭听毕,面上没露半分评断的神色,只是微微颔首,语气里却透出一丝讽意:
「你给刘锦源编的那出『忠臣』戏,倒是花了心思,可惜他无福消受,更不配担这个名头。」
他目光锐利如刀,直刺余幸:「下次再想为人粉饰,记着先掂掂自己的分量。
破绽从不在于故事,而在于说故事的人。你一介杂役,分量太轻,撑不起如此『正派』的戏码。」
余幸的身体微微一颤,脸上先是闪过恍然,随即换上受教后的恳切。他忙起身,腰弯得极深,拱手行了一礼:「谢执事点拨!弟子当时只想着破局,思虑不周,险些弄巧成拙,酿成大错。」
宗铭看着他,眼底飞快掠过一丝浅淡的意趣,转瞬又归于深邃。他身体前倾,一股无形的压力悄然漫开,笼罩了整个静室。
「说说吧。」
他抛出了最后的问题。
「若我不在,你这『分量太轻』的破绽,打算如何找补?」
「又或者——」
「若我今日需要你将这故事『圆』得天衣无缝,你又该如何做?」
余幸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他意识到,这是决定自己生死的一问。
片刻后,他抬起头,目光中的畏缩褪去,转而化为一种前所未见的清明。
「回禀执事,这个破绽,弟子圆不上。」
宗铭眉头微动。
余幸继续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因为真正的天衣无缝,不是让谎言没有破绽,而是让听到谎言的人因为『利益』而自愿相信它。」
「弟子能做的,只是将刘锦源和张虎逼到不得不互相撕咬的地步,将所有的人证、物证都摆在明处。而最终能让他们无可辩驳的,不是弟子的故事,而是宗执事您和刑法堂不容置疑的威严。」
「弟子的作用,只是将藏在暗处的东西赶出来。而定罪与生死的权柄,从来只在执事手中。」
静室之内,一时只剩下炉上茶水沸腾的轻响。
宗铭注视着眼前的少年。对方始终低垂眉眼,每一个动作都透着恭谨。可想起他先前那番话,却分明藏着与年纪绝不相称的洞察与冷静。
良久之后,他忽然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清醒得很。」
他身体后靠,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你那几句『推测』很有意思。」宗铭的话里不再带有嘲弄,而是以一种平实的口吻说道,「有意思到,让我觉得可以留一道保险。」
他的手指似不经意地拂过温热的茶杯边沿:「「当日我给孟青那枚玉符时,只交代了一句『若刘锦源当真现身,便捏碎它』。」
「如今看来,你这步闲棋倒是没有摆错。」
余幸的心,在这一刻才真正沉入了底。
原来他所有的挣扎与算计,那些自以为精妙的布局,自始至终,都未曾脱出对方的掌控。
「刘锦源的位置空了。依宗门规矩,他的职司,会换人承接。」宗铭话语微顿,目光罩住余幸,「你此番也算有功。说说吧,对你日后去处,可有什么想法?」
余幸没有迟疑,仿佛早已想好:「弟子想去丹霞峰下的药园。」
「哦?」这个答案似乎有些出乎宗铭的意料,「为何?刑法堂有巡捕缉拿之职,岂非更能『人尽其才』?」
「弟子不敢。」余幸忙道,「入山门前,弟子只是个采药的。只认得草木,不识人情,不通缉凶。若去了别处,恐辜负执事信任,反成笑柄。」
他语速稍缓:「药园清净,能安心修行。」
「况且那处人来人往……或许也有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动静。」
宗铭望着他,目光深邃,仿佛要透过皮囊,直窥心底最深处。过了半晌,他才开口道:「准了。」
「谢执事!」余幸一揖到底。
「去吧。」宗铭挥了挥手,重新端起了茶杯,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一粒尘埃,「记住你今天说的话。刑法堂缉凶拿寇,有时候,也需要几双不起眼的『眼睛』,几对不张扬的『耳朵』。」
「是。弟子明白。」
余幸恭敬地退后,转身离去。待他轻轻掩上那扇厚重的木门,将满室茶香与那道如有实质的视线隔绝在内时,这才惊觉整个背心早已被冰冷的汗水彻底浸透,一片湿冷。
刑法堂的大门在身后合上,微凉的夜色扑面而来。
「呼——」一口浊气尽数泄出。
余幸没有停留,而是加快脚步,只想尽快远离这片令人心悸的区域。
直到走出很远,几乎能望见外门弟子那片鳞次栉比的简陋屋舍时,他的脚步才稍稍放缓。
恰在此时,路旁枝桠交错的老树丛里,一个敦实身影猛地探出来,压着嗓子急喊:「九五二七!」
余幸身体瞬时绷紧,混元真气几乎本能地开始运转,可在看清来人是石磊后,又硬生生按了回去。
他没敢靠近,只缩在阴影里,脸上没了往日那点油滑,倒满是担忧与后怕。
飞快左右扫过一眼,才凑上前来,语气发急:「你……你没事吧?他们没对你怎么样?」
见余幸摇头,石磊肩一垮才算松了气,可刚松下没两息,像是突然想起什么,脸色「唰」地白了,连连咂着嘴说道:「吓死老子了……张虎那帮人算是完了!
彻底完了!连刘扒皮都栽了!听说当场就被刑法堂拖走了!」
他舔了舔发干的嘴唇,眼神复杂地看了余幸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兄弟,不管跟你有没有关,哥哥我服气!但也真他妈怕了!这地方水太深了!」
「你知道最邪门的是什么吗?」石磊顿了顿,终究按捺不住卖弄的冲动,又靠近半步说道:「他们从库里搜出来的根本就不是还灵丹!」
「我在戒律处帮忙的兄弟偷摸告诉我的,说那丹药绝对不寻常!戒律处那几个师兄的脸当场就白了!」
「这回的事儿,绝对大了!」
话音落下,他像是终于抛出了什么烫手的东西,又好似怕再多留一刻会出问题。不再看余幸,只胡乱一摆手,身子一缩,便迅速隐回阴影之中。
脚步声仓促远去,很快消失在黑暗里。
周遭的凉意顺着鞋边往上漫,余幸仍站着没动,石磊的话语像团乱线,在他心里缠得发紧。
张虎那伙人撞破的,恐怕不止寻常,其背后的牵扯怕是难以想象。
刘锦源呢?他到底清不清楚这潭水有多深?
余幸抬起头,上方仍旧是浓得化不开的墨色,连星子都没漏下半粒。
与此同时,刑法堂内那间静室。
宗铭执事依旧端坐在茶台前,眼帘半垂着看杯中残茶,身姿稳得像凝住的水。
一名执法弟子正躬身立于其前,低声禀报:「执事,丙字库丹药已查验完毕。
确认……所有『还灵丹』实为筑基丹。根据药事堂验看,其品质也非对外售卖的制式丹药。」
宗铭一言不发地听着,直到「丹药」二字落定片刻,才缓缓开口:
「筑基丹……」声音在密闭的静室中低沉地回荡,「近些年,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略一沉吟,他指节微扣桌面,命令道:「此丹源头在丹霞峰,查的时候,切记隐秘。」
话音稍顿,接着又补了句:「把刘锦源和张虎的嘴撬开,顺着这条线查,看最后能牵出哪位大人物来。」
「是!」弟子躬身领命,无声退去。
静室之内,安神香的灰烬积在香碟里,再无半分烟气。
宗铭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
玉杯被轻轻放回桌面,发出一声清脆的「嗒」响。
棋子落盘。
第十七章
丹霞峰下的药园,与杂役处判若两个世界。
脚步刚一踏入,铺天盖地的草木灵气便涌了过来。这里没有牲畜粪便的腥臊,没有腐草发酵的酸浊,只有上百种灵植交织而成的生机。每呼吸一口,清凉馥郁的灵气便会顺着鼻息钻入肺腑,渗进经脉,如同饮了口清甜的甘露。
余幸正式报到那天,接待他的是个面色蜡黄的老管事。对方静得像块浸了年月的山岩,即使听余幸说明是新任的王管事亲自调派而来,也只点了点头,脸上更未见有半分热络。
他枯瘦的手指漠然接过令牌,核验,递回。整个过程几乎没有声音,只余下山风拂过灵草叶片的窸窣轻响。接着老管事抬臂遥遥一指——药园极西的角落,一方偏僻的灵田藏在那处,几株青露藤正缠绕着木架缓缓蠕动。田畔的木屋看着有些陈旧,檐角垂着的风干药草却还带着点浅绿……
恰逢温润的天光自云隙间流泻而下,给这处僻静角落裹了层朦胧的光晕,添了几分柔和。
对此,余幸毫无怨言。
每日的晨雾尚未散去,余幸的身影已经出现在药田里。
他仿佛又做回了那个初入山门的采药童子。天未破晓便起身,指尖拂过带露的藤叶时,动作竟比那些早来了数年的外门师兄更为精准轻柔。
他不多言,不闲谈,只埋头做事。分配下来的任务从不推诿,沾着晨露的双手总是忙碌到星月初升。短短数日,药园里那些原本用审视目光打量他这个「走后门」来的弟子们,眼神也渐渐缓和下来。
众人看着这个沉默的年轻人在田垄间不断俯身又直起,像一株不会喊累的灵植。终于,一名资历颇深的师兄点了点头,对身旁同伴低声道:「虽是走了王管事的门路,倒也算踏实本分。」
然而无人知晓,每当黑暗彻底笼罩天地,余幸便会化作一道真正的幽影。
没有半分白日的温吞,更没有片刻休息。
对于自己眼下的处境,余幸心中亮如明镜。宗铭的目光已经落在他身上,那既是庇护,更是一柄悬在顶门的利剑。哪怕行差踏错一步,都可能招来雷霆般的审视,容不得半分侥幸。
所以他必须动起来,必须比任何人都更早,更快。
月光掠过窗棂,在屋内铺开一层冷白,却只映出榻上的空荡。他的身影早融进外头沉沉的夜幕里,像一个藏在暗处的鬼魅。
夜色便是他最好的遮掩。
每到深夜,余幸都会借着「敛息决」在田垄与林地的阴影间穿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所有明哨暗岗的位置,乃至禁制阵法运转时那细微的灵气震荡,尽数纳入心中。
这方药园,正一点点被他刻在脑海里。
他要比此地的泥土更懂草木的生死,比流动的夜风更懂阵法的呼吸。
这一夜,浓云吞没了月轮,正是潜行的绝佳时机。
余幸的身影如薄烟般落在一片药圃旁。此处专植只在夜间开放的奇花,四周布满了维持温湿的守护阵法,灵气交织,连月光都照得有些扭曲。
他缓缓蹲下,指尖逼出一缕灰蒙真气。那真气细若游丝,如蛇一般悄无声息地探向那座正不断散着水汽的「润泽阵」。
他本意只在摸清灵气流转的轨迹,丝毫未有扰动之心。
可天底下不如意事常十之八九。那缕一触及阵法,便如一滴浓墨落入清水,瞬间侵染了整座大阵平稳的灵流。
「嗡——」
一声闷响陡然炸开,似老弦崩断,震得周遭空气都颤了颤。脚下原本无形的阵纹尽数亮起。不再是平日温润的青光,而是疯狂闪动的杂色乱芒!
那异响刚一断绝,绵长的嘶鸣便接踵而至。下一刻,磅礴的水行灵气自阵法核心喷涌而出,以无可阻挡之势吞噬了整个药圃。
视野在刹那间被彻底抹去。
余幸心中大骇,只觉一股刺骨的湿冷瞬间缠上身来。空气中无数水汽疯狂凝结、汇聚,不过三两息的工夫,便化作一场铺天盖地的浓雾,将方圆数十丈之地笼罩得严严实实,伸手不见五指。
他自知闯下大祸,当即敛息匿形,身形如电,隐入一旁花棚的阴影里。
前脚刚藏好,后脚一道人影便提着盏琉璃灯踏入了这片雾海。
灯光蒙昧,在浓雾中只照得开身前三尺之地,也照亮了来人那张清减了许多的侧脸。
此夜来此,是为采一株「月见花」。
又或许是存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想趁机确认那个执拗的身影今夜是否安然。
来人正是苏菀。
她提着灯刚踏入药圃时,浓雾便掩盖了那点微弱的亮光。
「呀!」
脚下一滑,苏菀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子便不受控地朝一侧倒去。
她本能地想催动灵力,可还未等反应,人已跌入一个坚实的怀抱。
那怀抱滚烫,与周遭的湿冷宛若两个天地。
余幸几乎是出于本能,伸手一揽,将那柔软的身躯箍在怀中。
入手处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腰肢的纤细与弹性,隔着薄薄的袍服,肌肤的温热和惊人的细腻毫无保留地传来。一股清冽的药香混合着女子独有的体香,倏然沁入他的呼吸。
是她。
苏菀僵在原处,连眼睛都忘了眨动。
她被一双如铁钳般的手臂紧紧环抱,鼻息间尽是那股熟悉的气息——那是混合着少年人汗水与烈日的味道。
是他。
「阿幸?」
怀中传来一声轻唤,带着几分试探,几分不敢置信。
「……师姐。」
余幸喉头滚动,艰涩地吐出这两个字。他像是被这称呼烫着了,蓦地松开手,向后急退一步,拉开了距离。
两人静立于这片意外造就的混沌之中,与世隔绝。
周遭万籁俱寂。
唯有两颗心,隔着三尺雾气狂跳不休,震耳欲聋。
自那个禁忌的夜晚之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独处。
此刻的苏菀心乱如麻。她本是借着采集灵花的由头,过来瞧瞧他是否无恙,哪知竟会……竟会如此狼狈地闯进他的怀里。
最终还是苏菀先打破了这片沉寂。她一双清眸中映出他的轮廓,眸光里是来不及收敛的惊悸与焦灼。
「我听说……前几天那件事……」她嗓音微颤,泄出几分急切,「你还好吗?
刑法堂的人……有没有为难你?」
余幸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眼中的关心太过真切,像一星炭火,精准烙在他心中由层层算计与冰冷筑起的高墙上。
那里悄然烫开一个微小的缺口。
他摇了摇头,将声线刻意放得平稳:「我没事,师姐。」
「都过去了。」
「怎么可能没事!」
苏菀的情绪突然失控,她一步抢上前来,指尖几乎要触及他的衣袖,却又硬生生止住。
「我都听说了!刘锦源倒了,张虎也被押走了……所有人都栽了!可你,你被刑法堂带走,最后非但安然无恙,反而被调来了这里!」
她死死盯住余幸,清亮的眸子里翻涌着巨大的困惑,以及深沉的恐惧:「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可是应了刑法堂什么条件?可是有什么把柄落在了人手里?
阿幸,你同我说实话……」
苏菀的质问不停:「你莫不是……才脱了一重灾,又入了另一重劫?」
她害怕,怕他这奇迹般的脱身,背后藏着无法言说的代价。
这份真切关怀,不带分毫伪饰,却让余幸心头那名为『欺瞒』的毒刺猛地往里扎了一寸,负罪感蔓生而出。
可他不能吐露分毫。
这场戏必须要演下去。
「师姐,你真的想多了。」他侧过头,巧妙地避开了那烫人的目光。再开口时,语气里已有了几分后怕侥幸。
「我,我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他缓了口气,仿佛要定下心神,「或许宗门早已明察秋毫,暗中盯紧了刘管事等人。我不过是运气太差,意外撞破了他们的勾当,又被顺水推舟,成了引出此事的由头罢了。」
苏菀怔怔地望着他,显然无法完全相信这番随意的说辞。她唇瓣微启,还欲追问,目光却不经意地落在他被雾气浸透的肩头。
刹那间,另一件让她羞赧却无比挂心的事涌上了思绪。她的声音倏忽低了下去,细若游丝,连耳垂都烧得绯红:
「你的身体……上次的……伤,」她的声线里还带着细微的颤音,「真的……
都好了吗?」
这句话如同一根银针,刺穿了弥漫在两人之间的所有伪装。那些层层叠叠的阴谋与算计,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它将一切拽回那个彼此心照不宣却又共同逃避的夜晚,交织着羞耻与禁忌的时刻。
余幸的身体僵了一瞬。他缓缓抬起头,撞上苏菀那双躲闪不定却又满是关切的眼眸。
顷刻间,所有刻意营造的隔阂就此消融,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染上了真实的温度:
「师姐给的药,很好用。」
一句没头没尾的话,眼下却成了他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密语。
它无关阴谋,无关算计。
只关乎那个夜晚她冒险递来的那只玉瓶,和那份不问缘由不计后果的照拂。
只这八个字,便如一记重锤砸在苏菀心口,砸得她鼻根发酸,眼眶发烫。所有盘旋在唇边的疑问与担忧,都在此时彻底失声,哽咽在喉间,再也无法问出半分。
浓雾弥漫,冰冷的水汽无孔不入,早已将衣衫浸得透湿。
深绀色的道袍紧贴在身,水渍之下,更衬得她胸前弧度饱满起伏,腰肢纤细如柳。湿布贴合腰臀曲线,勾勒出惊心动魄的起伏。
与此同时,四周的灵花得了失控灵雾的催发,竟开始生长怒放。根茎抽长拔节之音,花苞绽裂之声,细碎嘈切如蚁行。本该次第而开的繁花此刻却争先恐后地盛放至糜烂,泼洒出甜腻到发齁的异香。
苏菀猛地惊醒。
一股异样的燥热自她小腹丹田处烧起,带着灼人的心慌,迅速蔓延至四肢。
双腿不受控制地发软,肌骨明明浸在寒雾里,却偏偏从内里透出滚烫来。
她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
一声快过一声,重重撞击着耳膜。
「我,我得走了。」
苏菀慌忙转身,手腕却突地被一只大手死死攥住!
「阿幸你……」
惊呼声尚未完全出口,一股巨力便将她扯了回去,整个人天旋地转,结结实实倒回那个灼热的胸膛。
「别动。」
余幸的声音从头顶砸落,沉闷嘶哑,像地底压着滚雷。
鼻端是那甜腻的花香,眼前是湿衣下毕露的曲线,心底是囚困已久的灼念。
三者交织成一张巨网,终是将他最后一丝清明绞得粉碎。
他长臂合拢,将那具娇柔的身子死死锁入怀中,严丝合缝,再不留半分转圜的余地。怀中玉人那动人心弦的柔软与温香,隔着薄薄的湿衣传来,尽数落入他的感知。
余幸有如迷途之人终于寻得归处,忍不住将头颅深埋进她的颈窝,贪婪地汲取着自她发间弥散而出的幽芳。所有隐忍与克制在此刻荡然无存,粗重的吐息尽数化作燎原之火,掠过她敏锐的耳廓,烙上她细腻的颈侧。
苏菀灵台失守,心神俱散。她只觉浑身的力气像是被抽了个干净,软软地瘫在他怀里。
隔着两重湿透的薄衫,那股滚烫依旧清晰得惊人,如淬火后的精铁,悍然抵在了她的小腹上。
熟悉的轮廓带着惊人的炽热,似一道惊雷劈入记忆深处,瞬间便将那个夜晚带回眼前。彻骨的羞耻如决堤潮水,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心防,连带一双玉腿也软得再难支撑,几乎要直直滑落。
「师姐……」
一声压抑的闷哼自他口中溢出,宛若被镇压已久的凶兽。他缓慢抬头,目光穿透氤氲的雾气,终是寻到了那双让他心尖发颤的眸子——那里凝着惊惶、裹着怯意,却又偏偏在最深处藏着一缕绮念。那一池春水波光点点,把所有心绪都露了出来。
再无犹豫,他猛地低头,朝着那片柔软狠狠吻了下去。
气息交缠,唇与唇相触不过咫尺的刹那——
余幸的身体猛地一震!
宗铭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如同最凛冽的寒风一般自他识海深处浮现。紧接着,是虞洺薇那张美艳却失了血色的面容,以及她那句刻入骨髓的诅咒:「我若身死,你也休想独活!」
前有宗门森严律法,后有师尊种下的生死枷锁。
他像突然被烈阳融穿的厚雪,又似心口被刀刃扎入,浑身力道一泄,想也不想,便将怀中的温软推了出去!
劲力之大,竟让苏菀一连踉跄数步才堪堪稳住身形。
「对……对不起!我,我不是……」
余幸的道歉仓皇失措,连嘴唇都在抖,眼中尽是恐惧。
话音未落,他已头也不回地扎进茫茫白雾,落荒而逃。
四野重归宁静,苏菀独自伫立在原地,胸口剧烈地起伏。少年方才那灼热的吐息似乎还未散去,依旧在唇间和颈侧留着一缕惊心的余温。她素手微抬,指尖无意识地抚上自己滚烫的唇瓣,脑中已是一片空蒙,心绪乱如一团理不清的麻。
「——喂!前面那雾怎么回事?!」
「不好!好像是阵法出了问题,快过去!」
遥遥传来的几声呼喝,夹杂着杂沓的脚步声,将苏菀自那片混乱的思绪中惊醒。
她心头一凛,再不敢逗留下去,强行按下那份依旧翻涌不休的心绪,素手微动,飞快理了理凌乱的衣襟与鬓角。
趁着雾霭尚未散尽,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片虚无的深处,那里早已没了余幸的身影。
一句「多加保重」自唇齿间逸出,轻得好似随时都会被风吹散,却又裹挟着万般难言的滋味。
言罢,她莲步微转,亦不敢回头,朝着与他相反的方向悄然隐去。
漫卷的浓雾终是慢慢敛去狂态,偃旗息鼓。
空寂的药圃里再没半个人影,唯有清冷的月色铺展,将草木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
一片密林深处,余幸脱力地倚在一株古木上,大口喘息,吐出的气灼热如炭。
方才那场慌不择路的奔逃,非但未能浇熄半分心火,反倒像往烈火里添了把柴,将那深入骨髓的欲念催逼得愈发狂乱,在胸腔横冲直撞,奔腾不休。
身下那根怒张的阳物更是如精铁,被煅烧得几欲崩裂,传来一阵阵难忍的胀痛。
苏菀残存的体温、发间清幽的香气、惊惶湿润的眼眸,以及双唇将触未触之际那电光火石般的柔软预感……这一切都如恶毒的烙印刻进他的心底。
他闭上眼,将额头死死抵在冰冷粗糙的树皮上。
夜风带寒,拂过余幸的身体。他徒劳地想借这点凉意去镇压在肺腑间肆虐的业火。然而心头那团因她而起的雾,却像生了根般凝滞不去,任风如何吹拂都纹丝不动。
他就这样困在里面,进退不得。
只觉着这长夜,也好似没有尽头了。
第十八章
丹房之内,温热的空气毫无征兆地凉了下来,像是一瓢雪水浇进炉膛,连丹炉里跃动的赤炎都倏地一矮,瑟缩着伏低了三寸。
苏菀添药的手微微一顿,三叶清心草悬在指间,尚未落下。便觉一股无形寒意自门缝渗入,顷刻间漫过丹炉、药架,最后停在她绷起的腕间。
下一刻,林渐便已静静立在了门口。
他并未推门,仿佛自从虚空踏出。一身月白道袍不染尘埃,袖口纹着的云鹤暗绣依旧清冽如霜。只是周身环绕的灵压要比闭关前更添几分刮骨般的锋锐,无声无息漫溢开来,压得炉火明灭不定,连苏菀的呼吸都滞了滞。
「师、师兄。」
苏菀的嗓音里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颤。她慌忙起身行礼,低头垂眸,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仿佛要将整个人都缩进那衣袍投下的阴影里。
林渐没有应声,甚至没有丝毫的迟疑。
脚步声轻而平稳地越过苏菀身侧,只掠起一缕微寒的风,仿佛她不过是廊下一粒碍眼的尘。他的视线始终凝在丹房尽头那一方静置的紫檀木盒上,未曾偏移半分。
他伸出手,五指修长,骨节如削,不染半分尘俗之气。指尖轻启盒盖,拈起一枚「宁神守魄丹」,行云流水的动作里透着一丝近乎无情的雅致。
丹丸被送至鼻下,他双目微阖,深深一息。
丹房一时间静得悚然,连炉中的火舌都颜色黯淡,不见丝毫跳动。
「可惜了。」
林渐终于开口,语调平平,浸着极淡的惋叹,如同面对一件不慎摔碎的珍玩,而非活生生的人。
月露清兰的清气,过犹不及,反倒压住了主药的君臣之序。用量,多了半朵。」
言罢,他眼睑微抬,目光落在苏菀身上,那眸中的寒意竟比闭目时还要多上三分。
「我原以为,此等连入门丹童都引以为戒的粗疏早该与你无缘。」他语速极慢,待到最后那个称呼吐出时,已似深涧里的冷风,「……是我期许过甚了么,阿菀?」
那枚废丹被随手掷入盒中,发出一声闷响。
这声响仿佛是砸在苏菀心头,她面上血色顷刻褪尽,只说得一个「我」字,便再无下文。
林渐却不看她,只盯着那枚丹丸,淡淡道:
「你的心,乱了。」
他终于将视线移到苏菀身上,眼神里寻不到半分旧日的温情,只剩下审视器物般的苛刻与淡漠。
「闭关之前,我嘱你静心丹道,静心守炉,炼意为先,为你我二人将来计。」
他话音渐沉,「看来,你是当做了耳旁风。」
林渐眼中的神光如有实质,碾一寸寸刮过苏菀的眉眼,他身子微微前倾,吐字极缓,一字一顿:
「告诉我,阿菀——」
「是何等要事,值得你将我的话抛之脑后,非要亲自踏下丹霞峰?」
苏菀的指节用力掐进掌心,刺痛让她勉强站稳,面上却已是纸一般的颜色。
她张了张嘴,喉咙却像是被一团冰冷的棉絮堵住,发不出半点声音。脑海中只有一片茫茫的白,方才准备好的万千说辞,此刻竟寻不出半个字来。
丹房内愈发安静了。
林渐既不再问,也不催促,只是漠然地看着她。
这般无声的对峙里,一切言语都成了多余。
「终究是我看走了眼。」林渐微微摇头,声量不高,却字字诛心,「当年我将你从泥淖中拉起,赐你名位,予你仙途,是让你斩断过往,而非为那些蝼蚁之辈,忘了自己的根脚。」
他踱步上前,抬手以指背轻轻拍了拍苏菀的脸颊。那触感有如玉石般冰凉,全无应有的暖意。
「于我大道有益,方为道侣。若心有旁骛,时时需人点醒,便是魔障。」
他收回手,语气无波无澜,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旧事。
「记住你的身份,阿菀。做好你该做的事。」
「别再让我失望。」
话音落下,他转身便走,不曾再看一眼。衣袂带起的风似有若无,拂过丹炉,那炉中原本黯淡的火光竟也跟着一颤,倏然熄了。
满室死灰,不见半点光亮。
门外天光大盛,门内却如坠深潭,不见天日。
苏菀站立良久,纹丝不动,仿佛已与周遭的黑暗融为一体。直至门外传来弟子往来的脚步声响,她才似有所觉,僵硬地转过身。
她走到丹炉前,借着铜壁映出的模糊倒影,缓缓牵动嘴角,不多时,便又成了那副人人都熟悉的温婉模样。
此后数日,药事堂的苏菀师姐一如往昔。待人接物,言笑晏晏,分毫不差。
只是偶尔有人看进她那双眸子,总会觉得里面空落落的,像一口照不见天光的古井,再无涟漪。
药园角落处,余幸的目光总会不自觉地飘向那道身影。
她常避开众人,独身伫立在田垄之间。山风卷起她素色的裙裾,人却如一尊石像,久久不动,像是神魂早就游离天外,只留下一具空荡的躯壳。
余幸默然旁观,只是将手中药锄握得更紧了些。
有些事,不必问,也无需猜。
对那等高高在上的林渐师兄而言,苏菀师姐从来就不是什么道侣。她更像是一件被精心挑选的长物,需得时时擦拭保持无瑕的光泽,用以点缀门面。
可以是一件新裁的袍子,也可以是一柄出鞘的灵剑。
而长物之上,不容纤尘。
余幸死死攥紧拳,任凭指甲深陷掌心皮肉,唯有这股痛楚,才能让他稍稍清醒。
林渐。
仅此二字,便是一道无可逾越的天堑,横在眼前,迈不过去。
于是那无处宣泄的怒意,那说不出口的怜惜,连同那份不该有的妄念尽数沉入心底。
日复一日,反复熬煎,最终酿成一壶烈毒。
只待天时,便要破釜而出。
连着晴了四日,第五日酉时,雨水终究是落了下来。
起先是牛毛细雨,斜斜密密,不多时便成了势。雨幕垂天,将远山近景都浸染成一片灰翳。
余幸收拾好工具,踩着泥泞的田埂往木屋走,脚下「吧嗒、吧嗒」地溅起些许泥星。
路过那方早已荒芜的废圃时,他脚步一顿。
雨声淅沥之间,夹杂着一丝极细微的动静。
那声音断续传来,被雨水冲刷得时有时无,倒像是什么人缩在暗处,正强忍着不敢放声的低泣。
他循声望去,视线穿过雨帘。
那座塌了大半的花棚底下,果然蜷着一道纤细的身影。她将脸尽数埋入膝间,唯有不住抽搐的双肩无声诉说着她正在承受何等的痛苦。
雨水打湿了她平日里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云髻,几缕青丝狼狈地黏在颈侧,愈发衬得那截脖颈愈发雪白,也愈发脆弱。
整个人,就如一朵被风雨打残的琼花,零落于泥尘。
那压抑至极的哭声,细细碎碎,像一把锥子,就这么直直扎进了余幸的心口。
余幸不去想她为何而哭。
是林渐也好,是这吞人的宗门也罢,此刻都不打紧了。
他的眼中只剩下这冰冷的风雨,要将她一点点吞没下去。
那一刻,余幸再无别的念头,转身便走。
雨中往返,不过数十息的工夫,再回来时,他手中已多了一件浆洗干净的粗布袍子,外加一杯尚在温着的热水。
余幸走到花棚下,脚步放得极轻,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他未发一言,只是将那件尚带着自己体温的衣衫,轻轻覆上她颤抖的脊背。
动作轻缓,有如为一件珍贵的瓷器拂去尘埃。
肩上一沉,身上一暖。
苏菀的哭声霎时便断了。
她僵了半晌,才缓缓抬起头。
一双被泪水浸得红肿的眼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一个沉默的身影。
余幸没有作声,只是俯身将那件粗布外袍又为她拢得更紧了些。
这点细微的暖意,落在那早已摇摇欲坠的心防之上,恰好凑成了压垮堤坝的最后一根稻草。
「呜……」
一声压抑许久的哭腔自喉间滚出,再也收束不住。苏菀猛地回身,一头扎进眼前这人的怀里。
她死死揪住他胸前的衣襟,将脸面深埋其中,仿佛将死之人抓住了得救的机会。这些时日里所有说不得、道不尽的委屈与苦楚,此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汹涌而出,浸透了那片粗糙的布料。
身躯入手的瞬间,余幸浑身便是一震。
女子的温软与颤抖隔着衣料清晰传来。胸口处很快便湿了一片,那泪水滚烫,仿佛不是浸透了衣衫,而是直接烙在了皮肉上。
他无措地抬起手,不知该放往何处。只是最终还是落在了她的背上,学着幼时她安抚自己的模样,一下又一下,生涩地轻拍着。
起初,这只是一个笨拙的安抚。
可这花棚之内,雨幕之外,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彼此。怀中的哭声渐渐低了,颤抖却未停止。那温热的鼻息,隔着布料,一下下地喷在他的胸膛上,带来一阵难言的酥痒。
慰藉的拥抱,逐渐变成了依赖的紧缠。
不知是谁的心跳先乱了章法,渐渐与耳畔的雨声混作一处。
灼热的气息交错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昏暗中,余幸只看见她仰起脸,一双眸子被泪水洗过,竟亮得吓人,像是两点狂乱挣扎的鬼火。
而后唇上蓦地一凉。
那触感柔软湿润,带着泪的咸涩和雨的冰冷。
可就是这一点冰凉的意味,落入余幸心中却轰然一声,炸开一片燎原大火。
将那根「理智」的弦彻底烧断。
下一瞬,天旋地转,苏菀已被他拦腰抱起。
入手很轻,像一捧沾了雨的棉絮,可那身子却烫得惊人,仿佛要将抱着它的人也一并点燃。
余幸脑中一片空白,唯有本能驱使着他大步流星朝着不远处的木屋走去。
「砰!」
木门被一脚踹开,旋即又被回身的一记反脚踢合。那一声钝响,粗暴地将门外的风雨、森严的规矩、乃至整个窒息的生活,一并锁死。
屋内没有点灯,目之所及,只能勉强勾勒出彼此起伏的轮廓。
没有言语,也无需言语。
狭小的空间中,只剩下两具纠缠的身影,两颗狂跳的心,和两道灼热粗重的喘息。
身上湿衣成了无谓的累赘。余幸再按捺不住心头翻涌的狂潮,指骨发力,将那束缚纤腰的丝绦扯为两断。苏菀亦是玉手颤颤,慌乱地去解对方早已被浸透的衣襟。
裂帛之音刺耳,却成了这昏暗中唯一的情语。
他将她娇柔的身子压在那张硬木床榻之上,老旧的床板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酸涩哀鸣。
苏菀没有抗拒,只紧闭着一双秀眸,长睫微湿,任由一滴晶莹的泪珠自眼角滑落,悄无声息地隐没于鬓边散发之间。
终于,两具体温灼人的赤裸胴体于这幽暗之中紧密相贴,再无半分间隙。
炽热的胸膛印上微凉的软乳,肌肤相亲,恍若玉石俱焚。
身下那具雪腻胴体白得眩目,几乎要刺痛余幸的双眼。这是他少年时唯一的暖光,是苦难中唯一的慰藉,而此刻,这缕光却在他身下,因他而颤抖。
自木窗斜入的薄亮,被连绵雨丝切割得支离破碎,堪堪洒落在那片凝脂雪肤之上,映出一层白玉般的腻润华光。自香肩蜿蜒而下的每一寸曲线,都是最原始纯粹的诱惑,晃得他心魂摇曳。
那早已昂扬至极限的阳物,更是因此而胀痛欲裂。那根因纯阳之体而愈发雄伟骇人的肉柱,青筋如龙蛇般虬结盘踞,炙热滚烫,堪比烧红的烙铁。顶端饱满的龟首,在昏暗中泛着一种深绛色的紫光。尖端那处小小的窍口窍口,正不断泌出粘稠的清亮玉液。
他膝尖微抬,强硬地分开了苏菀紧绷并拢的一双玉腿。
那方早已被情欲浸润得泥泞不堪的桃源幽谷,连同那两瓣水光盈盈、微微绽开的娇嫩花唇,便这般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
清液漫溢,早已是泥泞一片。
「阿幸……」
苏菀的檀口之中发出一声如梦似幻的轻吟。这声呼唤里,混杂了太多难言的情绪:是面对昔日少年的愧疚,是对眼下情境的恐惧,是沉沦于欲望的苦楚,却又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期许。
她双手死死攥住身下的床沿,指节尽皆发白,仿佛这样才能汲取一丝面对未知的力气。
余幸不再迟疑,他一手扶住己那根滚烫的宝杵,将饱胀的顶端重重抵上那片湿滑紧致的穴口嫩肉之上。
动作看似凶狠,却带着难以察觉的颤抖。
甫一接触,他便尝到了那销魂蚀骨的温软。那紧窄的蜜穴仿佛有自己的意识,竟贪婪地要将他彻底都吞吃进去。
他腰身缓慢沉下,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决绝,将那滚烫的玉杵寸寸碾入!
每一分深入,皆是水润湿滑的紧致。层叠的嫩肉拼死抵抗,几乎要将他生生夹断;却又在下一刻化为绕指柔情,将其裹得愈发密不透风。
而于苏菀而言,那滚烫的阳物,正以一种蛮横的姿态彻底凿开了她从未被外物侵入的花径。她娇躯剧颤,檀口微张,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是极致的痛楚,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被完全贯穿填满的饱胀之感。
两相交杂,瞬间冲垮了最后一丝清明神智。
「嗯啊……」
一声如泣如诉的悲鸣自她唇间流出,娇躯剧烈地痉挛起来,弯得如一张满月大弓,十指死死抠进硬木床板,留下几道划痕。
而余幸的喉咙中亦是发出一声沉闷的哼声。
身下的阳物被紧密包裹,内里的温热湿滑,带着一股要将人连骨带髓都绞得粉碎的力道。
他不再克制,挺动着腰腹,在这湿漉漉、热乎乎的阴腔里不知疲倦地冲撞挞伐。
床板的吱呀声已然停了,转而被另一种更湿、更黏腻的水声所替代。
每一次玉杵的抽离,皆会带出更多晶亮的靡靡水光,混着二人的津液,发出令人面红耳赤的「咕叽」声;而每一次的挺入,又会更深重地碾过那敏感至极的花心嫩蕊,换来身下人一阵剧烈的抽搐。
恩义、怜惜、愧疚、爱恋。
万般情愫,于此刻尽数化作了最为原始的欲望。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场狂风骤雨才缓缓停歇。
屋内,是少年沉重的鼻息。
屋外,是檐下不绝的雨滴。
烈火燃尽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灰烬。
在这一片静寂里,窗外的雨声便格外清晰起来,滴滴答答,不紧不慢,全都砸在了心上。
苏菀睁开眼。
身旁的少年睡得正沉,呼吸绵长,眉眼舒展,嘴角的笑意里还带着安宁。
她目光下移,落在自己身上。
雪白的肌肤上,暧昧的红痕如落梅般遍布。身下的布单早在方才的痴缠中皱成一团,上面深一块浅一块的湿痕,在昏暗里格外醒目。
身上不觉得疼,心里却空落落的,像是破了个大洞,冷风不住地往里头灌。
她怔怔地看着头顶的屋梁,良久后才在心底问了自己一句:
「我……都做了些什么?」
她不敢再深想下去。
苏菀慌乱起身,用那件破烂衣衫那件早已被揉搓得不成样子的衣衫胡乱裹住自己,踉跄着奔向门口,像是在逃离一场万劫不复的梦魇。
她始终不敢回头去看余幸一眼。
「吱呀——」
木门被轻轻推开的涩响,割破了屋内的沉寂,裹挟着雨夜的寒气灌了进来。
而当那扇门再度合拢时,便已将苏菀与这个曾有过喘息与温存的狭小空间隔绝。
几乎就在门扉掩上的刹那,余幸睁开双眼,静静望向那扇木门。
身旁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空气里也依稀还有她的气息。
药香尚在,人却已然走了。
像是做了一场大梦,了无痕迹。
一晌贪欢,代价却是将两人都推入了更加危险的深渊。
余幸缓缓摊开手掌,掌心里多了一枚莹润小巧的白玉簪子。应是刚才不小心落下的,触手冰凉,还带着她发间的香。
这簪子看似轻巧,握在手里,却重逾千斤。
从前他挣扎求活,是害怕辜负了自己这第二条命。
可如今……他低头看着掌心这枚玉簪。
忽然觉得,「活下去」这三个字,至此便有了另一半的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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