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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地窖里,血气弥漫。
腥涩的味道压着胸口,仿若身陷泥沼,举步维艰。
陈望拎着那柄还在滴答淌血的弯镰,一步一顿。脚步声碾碎了满地的死寂,步步逼近。
昏黄不定的火光映在他脸上,将那副温良恭俭的儒雅画皮烧了个干净。剩下的的皮囊底色里,只有早已扭曲变形的贪戾。
「孙师兄,何必拿这种眼神瞧我?」
陈望脚下不停,口中语气却与手中凶器截然相反,透着一股子痛心疾首的悲悯,仿佛他才是那个被逼至绝境无处申告的苦主:
「看看这满地横陈的尸首!他们为何丧命?是怨我吗?」
说话间,药镰锋刃一转,指向身旁尚温的躯壳:
「是我陈望心狠手辣,以杀为乐吗?不!我告诉你,绝不是!」
「是因为你爹!全怨他断了咱们所有人的活路!」陈望眼底赤红,心中愤懑喷薄而出,「一株灵草,一枚丹药,哪样不是拿血汗换的?可大半都要上供药园,落到我们碗里的,还剩几口残汤?够谁活命?够谁往上走半步?
「我们和那田埂下的灰鼠有什么分别?辛苦刨食一辈子,粮仓却永远是别人的。凭什么我们就活该在这烂泥地里,卑贱地捡别人牙缝里漏的渣滓吃?」
「大道之上,不进则退啊……」他嗓音低沉,似笑似叹,「我们不过是想活,想求一线生机,想争那渺茫长生,何错之有?」
陈望的目光缓缓落回到孙恒的脸上,镰尖垂下,血珠一滴滴砸进泥里。
「所以孙师兄,这地窖里的累累血债,莫要算在我陈望头上,而是你爹他亲手为所有人选定了这条路。」
这一番诛心之言让孙恒的面色愈发灰败,形同一盏行将燃尽的残烛。然而他眼中那点清正之光非但不曾黯淡,反而洗练得越发剔透,凛冽逼人。
「蝼蚁尚且贪生,求活自然无错……」
孙恒胸膛起伏不定,虚弱得仿佛下一口气就会接不上,可他吐出的字句却异常坚定,掷地有声:
「但求活之路,不该由同门手足的尸骸来铺就。你口中的『大道』,不过是披着人皮的兽行,是茹毛饮血;你所谓的『机缘』,亦不过是饮鸩止渴,自掘坟墓。」
「莫要再用这些冠冕堂皇的借口,来粉饰你那令人作呕的私欲。你那不是无奈,是欲壑难填。」
他盯住陈望扭曲的面容,断言道:
「陈望,你的道心……早已入了魔障。」
「入魔?」
陈望嗤笑一声,嘴角那抹伪装的悲悯如蜡皮般剥落,荡然无存,留下的是无尽的荒谬与讥讽。
他不再理会眼前这个油尽灯枯的废人,转而将目光投向了一旁默然伫立的余幸。眼神中是三分欣赏,七分贪婪,好似在打量一件刚出土的稀罕器物。
「余师弟,你是个聪明人,应当懂得『物尽其用』的道理。」
陈望随意地踢了踢张奇那具已经干瘪下去的尸身:「你看这种蠢货,空有一身皮囊,内里却浑浊不堪,活着也是虚耗天地灵气。」
「但你不同……」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阴暗的蛊惑,「我看得出来,你的气血里藏着别样的『灵性』。」
「良禽择木,这道理自不必我来教你。」
陈望摊开手掌,仿佛在展示一个宏大的未来,语调里全是鼓动:「杀了孙恒,这一枚道果,我分你三成。我们才是该去证长生大道的人,何必为了一个注定要废掉的朽木,和一个早已过气的老鬼,一同烂死在这泥坑里?」
这一刻,空气骤然凝固。
而余幸的神情好像也随之冻结了。
他没有义愤填膺,也没有假意逢迎,只是在陈望话音落下的刹那,脚尖不着痕迹地蹭过地面,身形如风中柳絮般向侧后方飘退半步。
他身形微侧,脊背微弓,摆出一个进可攻退可守的沉稳架势。这看似细微的一撤,却隐隐与强弩之末的孙恒形成犄角之势,将原本倾斜的危局悄然扳回一线微妙的平衡。
三人之间,杀机与气机无声纠缠。
「陈师兄,这等戏码就不必再演了。」
余幸终于开口,声音冷得有如从冰窖里捞出来的石头:
「画出来的饼,充不了饥。我胆子小,只认一个死理——」
他抬起眼皮,直视着陈望那双疯狂的眼睛:
「与虎谋皮,必遭虎噬。」
「这果子太烫手,师弟我怕被烫穿手,更怕变成下一具躺在这里的干尸。」
「冥顽不灵。」
陈望面上的笑意全然冷凝,陈望脸上的笑意一寸寸冷下去,如同烧红的铁块被突地浸入冷水,连最后一丝余温都化作了「嗤嗤」的杀气。
他不再多言,手中药镰缓缓抬起:「既然不识抬举,那就都留在这里,做我这『灵药』的花泥罢!」
声未落,人已动。他腰身倏地一拧,脚下一蹬,真如一头锁定猎物的狸子般贴地疾窜。弯镰划破黑暗,拉出一道凄厉的弧光,直取孙恒脆弱的脖颈!
面对这致命一击,孙恒未退半步。他咬开舌尖,强行榨干灵台最后一丝枯竭的灵气,十指在身前急速变幻,残影重重,掐出一道决绝的指印。
「起!」
地窖角落的阴影里,几截早已干枯的藤蔓猛然一颤,竟逆着枯死的宿命如毒蛇惊蛰般弹起,「唰」地缠住了陈望疾冲而至的脚踝!
可陈望却看也不看,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不屑的冷哼。他脚下劲力一吐,根本无需动用兵刃,便听得「崩、崩、崩」数声爆响,那些藤条竟被生生震得崩断,枯屑四溅,连阻他一瞬都未能做到。
镰刀寒芒,去势不减分毫!
但这用崩碎换来的一瞬,已然足够。
孙恒指诀疾变,跟着脚跟重重一踏地面。
「土障!」
地气应声翻涌,他脚下的湿泥霎硬化隆起,眨眼间便升起一道半尺厚的坚实土墙。
几乎在土墙成形的同一时刻,那道索命的寒光已斩至眼前!
「砰!」
泥土炸裂的闷响声中,那柄药镰已深深斩入土墙。
陈望虽只练气修为,这蓄势一击却刚猛无俦,竟一刀将土墙劈得裂缝密布,大块的硬土簌簌剥落。
接连施展两道法术,孙恒已是有些气力不支。他面无血色,唇边见红,却将翻涌的鲜血强行咽下,连同那点不屈的意志尽数压上指间。
他借着土墙崩塌烟尘弥漫的刹那,指尖再变,引动了地窖深处终年淤积的阴湿秽气。
「凝!」
语声方止,滞重的空气顷刻凝成一团刺骨寒雾,如网罩落,瞬间吞没了陈望的身形,也遮蔽了他那双疯狂的赤目。
木生阴煞缚足,土垒重墙阻形,水化寒雾障目。
木、土、水。
三道基础法术,在此绝境之下,被他凭着本能的身体记忆一气呵成。印诀转换如行云流水,气机牵引若羚羊挂角,依稀能分辨出几分当年在丹霞峰顶演法论道时的从容风姿。
这正是丹霞峰内门秘传的「小五行轮转术」起手式。虽因修为尽废、灵气枯竭而只得其形,难现其威,但那刻入骨髓的功法韵律与生生不息之意,却在指掌翻飞间展露无遗。
圆融,流畅。
足见他过去是何等的扎实惊艳。
然而,这终究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无论技巧如何精妙绝伦,也掩不住内里根基早已崩碎的苍白里子。
看似华丽流转的五行阵势,不过是用沙砾在惊涛骇浪中强行堆砌的高塔,外表光鲜,实则一触即溃。
那片寒雾之后,陈望的身影若隐若现,手中药镰寒芒吞吐,杀意非但未减,反而更加凝实。
不能停!
孙恒比谁都清楚,胸中这口提着的气一旦泄了,便再也提不起来了。
「离火——」
异样的潮红骤然涌上他的面颊,眼中尽是孤注一掷的厉色。借着水雾最后的遮掩,他试图强催丹田深处那点黯淡的灵韵,凝神并指,点出那记曾令他名动丹霞的杀招——离火神针。
可繁复古奥的法诀才捏至一半。
嗡!
体内气机猝然暴走!
早已千疮百孔的残躯哪里还禁得住这般酷烈的烹烧与冲刷,此时强行催谷,无异于在残垣断壁间纵火。两股截然相反的气劲终于失控对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
「呃啊!」
一股剧痛突然从丹田炸开,就好似被人将烧红的铁钎捅穿了小腹,在里面狠狠搅动!
「噗——!」
孙恒身形剧颤,一口滚烫的逆血再也压制不住,直直地喷在了冰冷的泥土地上。整个人瞬间萎靡下去,眼前金星乱冒,耳中只剩下自己粗重的喘息。
土承木,水润土。
而水行之后,却终究未能催生出那一缕真火。
这缺失的一环,不仅成了术法流转的死穴,更是他如今这副残破身躯最真实的绝命写照。
就在孙恒吐血弓身的刹那,那片由法决聚起的寒雾便被一道更为凛冽的寒光从中撕裂!
陈望身影如鬼魅般欺近,眼中凶光暴涨,手中药镰高高扬起,照着孙恒毫无防备的后颈便狠狠劈下。
其势凶戾,犹如屠夫挥刀断骨,竟是要将他一击斩首!
此时的孙恒旧力已尽,新力全无,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抹死亡的寒光在瞳孔中急速放大。
命悬一线,阎王索命。
然而就在这生死交割的瞬息之间——
斜刺里,一道身影比那夺命的镰刃更快!
余幸当然不会傻到去硬撼那记开山裂石的镰劈。他蓦地合身扑上,顺势将孙恒死死揽住,借着冲劲儿在这满是淤泥与血污的地面上极其狼狈地连滚数圈。
「嘶啦——!」
布帛的裂响刺耳惊心。
那索命的药镰到底是快了一线。冰冷的刃锋堪堪擦过余幸脊背,虽未伤及筋骨,但那锋锐之气已透衣而入,在他后背上豁开一道尺许长的血口。
皮肉翻卷,热血涌出,顷刻间便将衣衫洇成一片深红。
与此同时,两人重重撞进角落的乱石堆里,这才停住。
「多……多谢……」孙恒趴在地上,又咳出一口血沫,眼神复杂地看向替他挡下这致命一击的余幸。
「师兄还是省点力气吧。」
余幸咬紧牙关,强忍剧痛撑起身子,目光死死锁住那再次逼近的身影,体内的真气开始疯狂鼓荡。
「呵。」
陈望缓缓收回药镰,看着刃尖上挂着的那滴殷红,眼中闪过一丝病态的迷醉。
他伸出舌头,将那滴属于余幸的血珠轻轻卷入口中。
「啧。」
他咂了咂嘴,随即咧开一个残忍的笑意。
「果然是好滋味……」
「可惜啊,很快也要凉了。」
他手中药镰高举,刃锋对准地上两人,正要将这碍事的麻烦彻底了账。
谁料地窖顶上忽地簌簌落下些许尘土。
紧接着,一声惊雷般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炸裂开来!
入口的石阶在响动中瞬间粉碎,无数碎石裹挟着呛人的烟尘如强弓劲弩射出的流矢一般对着地窖内激射而出!
随即一股狂暴至极的灵力波动蛮横地撞了进来,震得整个地窖四壁剧颤。空气中像是灌满了融化的铁水,又沉又烫,压得人骨头发酸,耳膜嗡嗡作响。连角落里那几支火把的光苗也被迫矮缩了三分。
滚滚尘埃中,一个沙哑的声音碾了出来。不是嘶吼,却比刚才的惊雷更令人胆寒:
「动我儿者……」
「死!」
烟尘稍散,孙伯枯瘦的身影便显露出来。此刻的他堵在洞口,浑如一头扑下山岗的疯虎。那双向来浑浊的老眼已是赤红一片,死死定在气息奄奄的孙恒身上。
周身三尺之内,连弥漫的血腥雾气都被那股无形的煞气逼退排开。翻涌的怒焰与威压浓稠得有如实质,萦绕不散。
筑基期!
那独属于此境的恐怖威压再无保留,似水银泻地,蛮横无理地碾压而下!
在这般磅礴压力之下,陈望首当其冲,被那骇人气机迎面一撞,脸色「唰」
地惨白如纸,膝盖一软,险些被压得当场跪倒!
但他脸上非但不见惊慌,反而在这泰山压顶般的重压中嘴角上扬,露出了扯出一个得逞的狞笑!
「老东西,」他嘿嘿笑了几声,眼中闪烁着赌徒押上全部身家后的疯狂,「总算把你这缩头的乌龟给逼出来了!」
说罢,陈望猛地一跺脚,反握镰柄,将全身气力与残存灵力尽数灌注其中后狠狠插入脚下的泥土:
「血煞,起阵!」
异变陡生。
地窖内的尸首忽然齐齐一颤,皮肤下凹凸蠕动,仿佛正受到某种邪法的牵引。
下一刻——
嘭!嘭!嘭!嘭!
一连串沉闷的炸裂声响起,如熟透的烂瓜被接连踩碎,血肉模糊!
那些尸体毫无征兆地同时爆开!漫天血肉横飞,却并未落地,而是诡异地悬浮在半空,拧成团团浓稠腥臭的血煞红雾,眨眼间便溢满了整座地窖!
血雾一成,便已不再是雾。其蕴含的秽煞之力尤为阴毒,可污法体、蚀灵力、撼神魂。它粘稠如胶,滑腻似油,散发着刺鼻的恶臭,好似活物一般朝着孙伯缠裹而上。
才一沾身,孙伯的护体灵光便「滋啦」爆鸣,犹如滚油泼在雪上,肉眼可见地迅速黯淡消解。
受此侵蚀,他体内奔腾的灵力顿如陷入了无边泥沼,运转之间处处阻滞,一身的修为凭空被压制了三成不止!
「孽障!」
孙伯须发皆张,怒吼连连,一双枯爪挥舞如电,带起道道罡风,试图撕开这血色牢笼。
可是那雾气浑不受力,聚散无常,刚被撕开缺口,转瞬便在邪力催动下重新弥合。他攻势越猛,裂口便愈合得越快,仿佛永无破绽。
然而维持这邪异力量的代价,正清楚地反馈在中央那株「噬魂妖花」上。
只见花瓣上妖艳的血色光泽急剧黯淡,半开的花苞更是剧烈颤抖,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仿佛正在承受着被抽骨吸髓的巨大痛苦。跟着整朵花猛地向内收缩,饱满的形态霎时变得干瘪、晦暗。
而一旁的陈望面色更是惨淡,七窍中隐隐渗出了细细的血线。很显然,强行抽取妖花本源来维持这座超越自身境界的尸爆大阵,对他而言,无异于刮骨抽髓。
孙伯眼见妖花枯萎,目眦欲裂,心头如被刀绞。
「你这疯子!」
「疯子?哈哈哈!」
狂热的大笑在血雾中回荡,陈望的身影在其中时隐时现,他咧开嘴,脸上随之浮现出一片不正常的潮红。
「等吞了你这身精魄血肉,莫说弥补根基,便是让它再升一品又有何难?」
此刻他状态虽差,但眼中的鬼火却炽盛欲燃,反倒借着阵法凶威将孙伯死死压制在这方寸之间。
随着一步踏出,满室的血浪应势翻腾,仿若一头被牵引的饥饿凶兽,朝着对方又绞紧了半分。
「老鬼,给我死来!」
陈望的叫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如同鬼哭盈耳。镰光专挑刁钻的角度递出,快如毒蛇吐信,狠如饿狼掏心。每一次寒芒闪过,都会在孙伯的身上带起一蓬刺目的血珠。
局面陷入诡异的僵持。
孙伯空有一身浩瀚的修为,却被这污秽血气死死黏住,不断消磨。更要分心护着角落里的两个小辈,一时间竟被逼得左支右绌,步步后退,原本整洁的衣袍如今已是血迹斑斑,破口处处。
他被陈望的阴毒手段缠得心浮气躁,灵力运转处处受制,偏又投鼠忌器,一身本事施展不开。堂堂筑基修士,反倒被一个练气小辈借助邪阵压着猛攻,这口憋屈恶气堵在胸口,直让他气血上涌,五内如焚。
「这样耗下去,大家都得死。」
角落里,余幸的呼吸变得平缓,背后的疼痛反而刺得他神志愈发清醒。一双眸子锁定住那团混乱的战局,在血光、刀影与怒吼的缝隙间,竭力寻找着一线生机。
他目光疾扫过孙伯、陈望与闪烁的妖花,三者在思绪中被飞快串联。倏然间,一根无形之线在他脑海中勾勒成形。
「孙师兄,还能动么?」余幸猛地侧过头,看向身旁面如金纸的孙恒,语速极快且低沉。
孙恒瘫靠在冰冷的岩壁上,胸膛剧烈起伏。他艰难地摊开手掌,露出那瓶「还灵丹」,却连药瓶都因脱力而抖得厉害:
「尚有一击之力,但……眼下我灵力散乱,波动太大,若仓促行动,他立时便能察觉。」
「不用打人。」余幸的眼神越过血腥的战团,定在了那株摇曳的妖花上,「那花才是关键!」
「我去搅乱他的心神,之后的一切,全拜托师兄了!」
最后一个音节尚未消散,他人已掠出,紧贴湿滑的窖壁游走。《敛息诀》运到极致,令他恍若融入了阴影与血雾,无声无息。
「找死!」
陈望眼角余光瞥见那道贴地疾行的黑影,心头骤然一紧。
但此刻孙伯狂攻正急,罡风逼面,他根本无力回防。若强行转身,空门尽露,必被一掌毙命;可若继续纠缠,又无法阻止偷袭。
「哼,那花乃是嗜血凶物。他身负血气,自会替我拦下。」陈望脑中念头急转,强行压下不安,「区区练气四层,能翻起什么浪?」
他将这侥幸当作事实,以为对方不过是扑火的飞蛾。
然而这一次,他大错特错。
不过眨眼之间,余幸的身影已鬼魅般横跨丈许,直逼妖花跟前。
他无视绞来的根须与腥风,不避不让,一掌穿透重重阻隔,径直按在了最粗壮的一截主根之上。
下一刻,他眼中厉色一闪,丹田中一直引而不发的混元真气顺臂狂涌,瞬间勾连上先前深埋在妖花核心的同源暗劲!
里应外合,轰然引爆!
几乎就在真气爆开的同一时间,那妖花的躯干猛然绷直,迸出一声凄厉尖锐的惨嚎,宛如厉鬼受刑!
半开的花苞率先痉挛,根须随之狂舞。而那枚即将成熟的妖果更是灵光骤黯,果皮上旋即爬满枯黄色的裂纹。
裂纹的轨迹分毫不差地映在陈望赤红的眼底,那景象如同裁决的天罚劈入他的神魂,击得他肝胆俱丧。
比刀剜心口更痛,比千刀万剐更烈。
那是他的仙途!
是他拿无数同门的血肉尸骨铺就的登天之路!
是他从烂泥阴沟里挣扎爬出、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是他扭曲野心的全部寄托!
可是现在,这条路上有了一道狰狞的裂痕。
这一眼,远比直接杀了他更令他痛苦万倍!
数月苦心孤诣,满窖累累尸骸,还有那近在咫尺的成仙美梦……都在这一刻,在那只卑贱的脏手下,发出了碎裂的哀鸣!
「不——!」
陈望双目赤红,喉间发出一声嘶吼,像一头野兽挣扎着发出的嚎叫。
在这无边癫狂与刻骨恨意的吞噬下,他忘了身后那个虎视眈眈的筑基修士,忘了自身安危,也忘了所有算计与凶险。
万物尽褪,他的视野里只剩下那毁了一切的少年。
「我、要、你、死!」
陈望猛地转身,竟将整个后背要害卖给了孙伯。他仿佛已失去所有理智,不管不顾地向余幸飞扑而来!
杀机如瀑,滔天而下。
「就是现在——!」
阴影里,孙恒眼中涣散的眸光蓦地一收,凝聚成一点寒星似的精芒。
他没有半分迟疑,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仰起头,将手中那瓶「还灵丹」如倒豆般尽数倒入口中!
寻常服丹,需细水长流以润经脉,可他此刻哪里还顾得上这些?
喉结滚动,丹丸入腹。他不顾经脉发出的哀鸣,强行逆运心法,将那原本温和醇厚的药力在瞬间催化为焚身的烈焰!
轰!
狂暴无匹的药力轰然炸开,好似熔岩洪流,瞬间冲刷过他那早已千疮百孔的经脉。
钻心剧痛让他形神俱颤,却也换来在丹田废墟中点燃了一道回光返照般的磅礴璀璨!
他抬起手臂,并指如剑。
指尖之上,没有火焰,没有水汽,甚至连一丝灵力的涟漪也无。所有外象皆被剥离,唯有一点冷冽的白芒正在悄然聚合。
五行轮转,其性最烈、其锋最锐者,庚金!
无坚不摧,无物不破。
「去!」
低喝声起,那凝缩到极致的白芒猝然自指尖吐出!
一线锐气划过,如流星撕裂夜幕,似利刃剖开锦帛,霎时贯穿了仍在翻腾不休的污秽血雾。
可它并未射向癫狂的陈望,而是直指地窖中央,那污秽煞力流转不息的核心处!
围魏救赵,釜底抽薪。
「咔嚓!」
一声清脆,琉璃乍破。
那弥漫了整个地窖的血雾便如溃破的脓疮般猛地向内一缩,随即彻底崩散。
粘稠的污血好似重墨泼洒,稀里哗啦砸在地上,溅起朵朵暗红腥臊的水花。
「噗……」
孙恒身子一软,强撑着的气息倏地一泄。他软软地向前栽倒,昏死了过去。
场中则瞬时攻守逆转。
邪阵一破,那笼罩在孙伯身上的枷锁一下子烟消云散,沉寂多时的浩瀚灵力开始奔腾咆哮!
但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猛地回望角落,将目光投向生死不知的孙恒。直到那丝微弱却顽强的起伏透过感知传来,眼中那几乎要焚天煮海的怒焰才稍稍褪去了一分。
继而掠过心头的悔恨如火星明灭,转瞬便被他面无表情地捻灭。
孙恒缓缓转过脖颈,望着扑在半空、状若疯魔的陈望。
紧跟着,他身形向后一撤,拉出一个利落的弓步,旋即疾影一掠。再现身时,已如幽魂般紧贴在陈望身后,呼吸可闻。
没有惊天动地的法术灵光,不见浩荡席卷的灵力波动。
孙伯只是简单抬起了枯瘦的右手,然后将积压了太久太久的痛苦与自责,连同那焚心蚀骨的暴怒悉数凝入指掌,朝着陈望洞开的背心一掼而入。
决绝,肃杀,不留余地。
「噗嗤」一声闷响,那是血肉撕裂、骨骼崩断的声音。
陈望挟恨前扑的身形骤然僵在半空。
他一点一点地低下头,茫然地看着自己的胸口。
一只血淋淋的手正缓缓从那里探出。
滚烫的血珠顺着掌心,指节,一滴一滴往下坠落。
嗒。
嗒。
身体里的热量,正顺着胸口那个窟窿,飞快地流走。
陈望瞪大了眼睛,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他离余幸仅剩三尺。
目光穿透一切,死死咬住那株妖花。左手固执地向前探去,抓向那点如血的红芒。
汲汲以求的成仙大道,也仿佛只剩下指尖这点距离。
就连那近在咫尺的异香都已萦绕鼻尖。
然后,眼前一黑。
第二十七章
跨过脚边那具尚在抽搐的尸体时,孙伯连眼角的余光都未舍得给。
他跌撞着扑到墙角,正想伸手去抱儿子,却蓦地瞥见自己满掌的血污,又一下子缩了回来。跟着发狠地在粗布衣衫上反复擦抹,布料被蹭出沙沙的声响,仿佛这样抹下去,真能把一身的血债都磨净。
磨净了,才敢去碰一碰那片干净的衣角。
末了,他将孙恒软软的身子半搂进怀里,笨拙得像个第一次抱崽的老熊。
一只手在囊中慌乱摸索,掏出个小瓷瓶,抖抖索索地倒出一丸丹药。他急急撬开儿子的牙关,将那粒救命的丹丸塞了进去。
然后他附身贴耳,凝神屏息。
那颗心起初跳得像断线的珠子,散乱无章。可渐渐地随着药力化开,那跳动的声响便有了筋,有了骨,一下一下,穿透胸腔,撞入耳中。
孙伯听着听着,整个人好似一尊被雨淋透的泥塑,慢慢软塌下去。先前撑着他厮杀的悍戾之气散了个干净,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皮囊和一身洗不掉的疲惫。
呼——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接着转头回望,颈骨传来「喀喀」的轻响。
那双浑浊的老眼血丝盘结,穿过火光,越过满地碎石残尸,最后落在了角落里捂着伤口的余幸身上。
他的眼神中没有半分火气,唯余一片耗尽了心神的麻木。就像屠户忙活了一夜,宰完了猪猡准备擦刀收工时,才看见墙角还瑟缩着一只漏网的鸡雏。
懒得吆喝,也懒得追赶,只想走过去随手一拧,了结干净,好回去睡个安稳觉。
「本来……是想留你一命的。」孙伯的声音低沉沙哑,「看你是个老实人,又是新来的生面孔……留个活口,万一将来刑法堂问起来,还能有个见证。」
「可恒儿伤成了这样……」
他垂下眼,看了看怀里儿子苍白如纸的脸,那音色便又低了几分。
「这事儿,不能传出去。哪怕是为了那一丝走漏风声的可能,我也留不得你。」
他小心地放下孙恒,撑着膝盖,慢慢站起身。
「只有死人……」他抬起眼,看着仍在喘息余幸,「嘴巴才是最牢的。」
话音落下,周遭的空气陡然变得凝重,仿佛灌满了铅汞。跃动的火光慢了下来,不断在余幸眼中拉扯、变长。他只觉得有一座无形的小山当头压下,碾得他浑身骨头都发出不堪重负的低鸣,连喘息都成了奢望。
这就是筑基修士的威压。
孙伯缓缓向前,朝余幸逼近,每一步都似沉沉地踏在他的心口上。
可余幸一步未退。
他很清楚,气势一泻,便是粉身碎骨。
「管事要杀我灭口?」余幸咬着牙,从肺腑中挤出来的话却平稳异常。
「只怕再算上一个陈望,这点血食,怕是也喂不熟那株贪得无厌的恶物吧?」
孙伯的脚步微微一顿。
「与花何干?」他开口说道,「那花,是另一回事。」
孙伯的眼皮耷拉着,似乎连掀一下的力气都欠奉:「陈望是个自作聪明的蠢材。我本想等他用人命将花养熟,再摘下他的脑袋,连同这株『罪证』一并交去刑法堂,足可以换一份稳稳当当的功劳。」
「可惜啊……」他扫了一眼那株半死不活妖花,发出一声惨笑,「现在……
只能将就了。
说罢,他话锋陡转,那浑浊的眼珠缓缓定在余幸脸上,倦怠中突地透出一丝狠意:「只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恒儿牵扯进来。他那副身子,怎经得起这般折腾?」
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余幸四周的压力陡然暴涨。
杀机如潮,瞬间填满了这狭小的空间。
「若是管事早些清理门户,何至于此?」
余幸的膝盖一沉,布鞋又向下陷了几分。他却将脊梁逐渐挺起,将出口的话语狠狠凿向对方:你口口声声都是为了孙师兄好……可你问过他吗?」
「你可曾问过他愿不愿意踩着这满坑满谷的同门尸骨,去走一条沾满了血的仙路?」
这句话如同一柄锋利的飞剑,猝然刺穿了孙伯心底那层最脆弱的硬壳。
他枯槁的脸庞再不复平静,狰狞的血色涌了上来。双手死死攥紧,连同整条手臂颤抖不已,青筋如蚯蚓般在皮肤下突突扭动:
「你懂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黄口小儿,你懂什么!」
他猛地踏前一步,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睛死死瞪视着余幸,内里翻涌的悲愤清楚明了。
「这世道哪来的公平?这天道又给过谁活路?」孙伯厉声诘问。
「我没本事,所以我把这张脸皮踩进泥里,我做恶人,我遭千夫所指、万人唾骂!只要恒儿能好,只要他能干干净净地活下去,我问心无愧!」
「旁人是死是活,是冤是孽……与我何干?理他作甚!」
怒吼在狭窄的四壁间冲撞回荡,震得火光狂乱摇晃,更添几分凄厉与绝望。
「倘若……我问心有愧呢……」
一道气若游丝的声音忽然切入,让孙伯那只已抬来的右手倏然僵在了半空。
他忘了余幸,忘了妖花,忘了周围的一切。整个人猛然一震,缓缓扭过头去。
只见孙恒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他挣扎着想要用双臂撑起身体,可只够让肩头离开地面半寸,便又无力地跌了回去。
他不再尝试起身,只是侧过脸望向父亲。那双眼依旧清亮,内里却盛着无尽的悲凉。
「爹……」
「您忘了……娘临走前,是怎么嘱咐您的吗?」孙恒讲出的字句断断续续,「您以前教孩儿练气时不是常说,修道先修心,立身要先立正吗?」
「这些……您都忘了吗?」
孙伯的嘴唇颤了一下,却没发出任何声音。
看着那道枯瘦的身形又矮了一分,孙恒闭上眼,重新积蓄了力气后才再次睁开,决绝地说道:
「这染透了同门鲜血的道途,太脏了。」
「孩儿走不下去,也不想走。」
此言一出,孙伯的眼眶瞬间烧得通红,却干涩得寻不到一滴泪。
「不走?那你这身子怎么办?」
「我在内门争不过那些生下来就含着灵石、贴着符篆的世家子!被人一脚踹到这破药园里,一守就是几十年!」老人指着自己的鼻子,手指颤抖,唾沫星子随着激烈的言辞迸溅出来:「我认了!我这辈子烂在这里,我认了!」
「可恒儿,你不一样!」
「你是一块玉啊……」
他的语调陡然拔高,诘问道:「凭什么?凭什么玉要跟着烂泥一起,埋在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凭什么那个靠你挡了灾才捡回一条命的货色能直上青云?而我的儿子就要在这阴沟里默默无闻地烂掉?」
歇斯底里的嘶吼响彻在地窖之中,随后像被一刀斩断,戛然而止。
所有的暴怒与不甘顷刻间退去,转而变成了一声声压抑的呜咽。
孙伯膝盖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这个硬抗了半辈子的老人深深弯下了腰,肩膀无法自抑地耸动起来。
如同一个被夺走最后一块糖的孩童,在满地的血污里,哭得撕心裂肺。
孙恒望着父亲脸上深刻的皱纹,眼中的决绝终是逐渐消融,只留下一汪酸楚。
他费力地伸出手,轻轻覆在那只筋骨毕露的手背上。
两种温度,两代人生,就在这泥地里交汇到了一处。
「爹,会有办法的。」
温润的语气好似水流渗进干涸的土里,他又笃定地重复了一遍,仿佛不是说给父亲,而是说给那漆黑无望的夜。
「一定会有办法的。」
听见儿子的话,孙伯身子一震,仿佛从一场漫长的噩梦里醒了过来。他缓缓抬头,看向对面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怨恨,只有一片澄澈的哀悯。
一瞬间,支撑了他许久的冷硬与偏执便漏了个干净。
他瘫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脊背佝偻,成了一截被雷劈火烧过的老树残桩。
「恒儿……是爹没用……是爹……无能啊……」
叹息飘散,只余满地狼藉,一室昏光。
而余幸总算把一直屏住的那口气吐了出来。
他看向那对父子,眸光微闪。
是时候了。
手探入怀中,指尖触到那贴身藏着的物件,他定了定神,迈步朝孙恒走去。
「站住!」
孙伯虽已颓坐在地,可在听见脚步声后他又猛地抬头,眼里爆出凶光,仿若一头被踩了巢穴的老狼。
余幸在三步之外站定。
身前筑基修士的杀意如渊似岳,他却浑若未觉,只将平静的目光掠过老人,直抵孙恒。
「孙师兄。」
余幸摊开手掌,内里托着一只玉瓶。一层柔光如水流转,恰好沁亮了瓶身的细纹。
「法子当然会有,不如试试这个。」
孙恒的瞳孔动了动,慢慢聚焦在瓶上。
「这是……」
「——月华流觞。」
这四个字刚一落地,地窖里便陡然一静。
孙伯张着嘴,他死死盯着那只瓶子,眼珠子都要瞪出血来:
「你……你说的……可是真的?」
「是不是真的,管事眼力过人,一验便知。」
余幸神色坦然,将手往前又送了半寸。
玉瓶悬在昏暗里,像一掬凝固的月色。
孙伯劈手夺过,却抖得厉害,几次都没能捏住瓶塞。
终于,「啵」一声。
一股银白色的雾气从瓶口溢流而出,清冷,甘冽,宛如萃取太阴凝结出的精华。
他只闻了一口便怔住了。
错不了。
虽未见过实物,但这股灵韵做不得假!
「真……真的……」他喃喃道,随后扭过头看向余幸,脸上肌肉扭曲,像哭又像笑,「你……你区区一个外门弟子,怎么会有这等……这等珍物?」
「机缘巧合罢了。」余幸搓了搓手指,只淡淡回道。
孙恒看着父亲手中那瓶灵液,转而将视线移到余幸脸上,声音虚弱却直指人心:「余师弟……这等重宝……能续我的命,也足以要你的命。」
「你就没想过……」他顿了顿,目光灼灼,「我们父子大可杀你夺宝,永绝后患?」
后八个字他说的极慢,唇齿之间,寒气森森。
空气再度冷了下去。
可立在这片寒意当中的余幸反而笑了出来。
「方才在上面,师兄将那瓶」还灵丹「推给我时,可曾想过我会不会是拿了好处就翻脸的小人?」
他反问之后没等回复,继续说道,语气平淡,却字字千钧:「我这个人,贪生,怕死。但有些东西比命重。」
「师兄肯信我一次,我就敢信师兄这一次。」
「这药是我拿命换来的。但今日送与师兄,不为别的……」他没有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抬手对着孙恒认认真真地拱了拱,「就为偿还师兄的『信义』。」
话音掷地,铿锵有力。
孙恒挣扎着想要站起,却被自己的父亲死命按住肩膀。他只好仰头看去,眼中满是感激:
「师弟此恩,如同再造。恒……没齿不忘。」
孙伯则掏出块素布将玉瓶擦拭了一遍,然后才像碰触初生的婴孩一般轻手轻脚地放入囊中,生怕磕了碰了。
地窖内紧绷了许久的气氛有了些许回暖的迹象,火光摇曳,在几人脸上投下温吞的影。
然而就在这片刻的温情之中,余幸忽然退后一步。他低头弹了弹衣袖上已然干涩的血渍,暗褐色的碎末落下,挂在脸上的那份诚恳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眉眼沉静,嘴角平直,一副公事公办的漠然,仿佛方才那个赠药的少年只是个错觉。
他转向孙伯,语气倏忽一变:
「私情已了。孙管事,如今我们也该谈谈公事了。」
孙伯正在收药的手顿在半空,他慢慢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收得更紧:「……
什么公事?」
余幸没答,只将手背到身后,身形在昏暗里站得笔直。
「孙管事在这药园几十年,难道真觉得我一个普普通通的新晋弟子能平白活到现在?」
他往前半步。
「手中又为何会有『月华流觞』这等灵药?」
紧跟着,又是半步。
「又为何……我早不来晚不来,偏要在此时被安排在这儿呢?」
一连串的质问有如重锤一般砸在孙伯的心头,这半真半假的话术让他刚刚才松弛下来的神经再次绷紧。
「你……你是……」
一个可怕的猜想蓦然浮现,可这个答案在舌尖滚了又滚,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余幸面不改色,他看着对方的喉结上下滚动却发不出声,看着那双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
「这药园里的一草一木、一举一动……皆在他人耳目之中。」
「孙管事是宗门老人儿了,」他稍等了片刻,语气平淡地补上最后一击,「应该知道刑法堂,去不得。」
听得这番敲打,孙伯那张老脸变了几变,青一阵,白一阵。
一层冷汗无声无息地从他后背渗了出来。
若真动了手……那自己和恒儿,怕是也……
卧在旁边的孙恒似乎也明白了过来,脸色一急,连忙道:「余师弟,你……」
「管事宽心。」
余幸的言语缓了下来,甚至还带上了点宽慰:
「师兄也不必惊惶。我们这些人只奉命看,负责记。」
「所以今夜之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全看我怎么写。」
他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说得云淡风轻,仿佛全然没有看见孙伯在听见这话后阴晴不定的眼神。接着,便不紧不慢地开始陈述那份「供词」:
「外门弟子陈望,心性扭曲,私习禁术,意图以同门血肉浇灌邪花。此为大罪。」
「药园管事孙伯,忠于职守,明察秋毫,临危不惧,不惜以身犯险清理门户,力挽狂澜。此为大功。」
「其子孙恒,亦在其中协助破局,不幸身受重伤。此为大义。」
说罢,余幸微微一笑,对着孙伯轻声问道:
「这份功劳,孙管事是接,还是不接?」
孙伯深深地望着对方,没有接茬。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看清了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老实巴交的少年。
这哪里是什么待宰的羔羊,分明是一头披着羊皮的幼狼!
他缓缓闭上眼,过了良久,再睁开时,眼底那点凶光熄了,疲惫转而漫涌上来。
「便依你所言吧。」
余幸紧绷的肩脊松了一线。
「既如此。」他趁热打铁,顺势讲道:「便请孙管事撤了这药园内外『绝音锁灵』的禁制。我好立刻传讯刑法堂,免得拖久了,横生枝节。」
「禁制?」
孙伯一愣,皱纹堆叠的额头拧了起来,「什么禁制?」
看着老人不似作伪的困惑,余幸的心沉了一下。
他所有的算计、铺垫、言语,都完全按照自己的想法落在了预设的位置。
除了这一次。
如果不是孙伯,那又会是谁呢?难不成竟真的会是陈望吗?可他……
就在这微妙的空白里,另一道声音从旁插了进来,语调细弱,却恰好切断了所有思绪的去路。
「是我。」
孙恒靠着墙,勉强撑起半个身子,苍白的脸上浮起几分苦涩。
「这两日,我见您……心神不宁,行踪有些回避。」他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我怕您一时糊涂,铸成大错,更怕外人察觉了这里的端倪。」
「所以我私自动了这园子的阵法。」
「想着……无论发生什么,都让它烂在这里,总好过……闹到无法收场的地步。」
「这是孩儿的私心。」他喘了口气,视线转向余幸,「也是我的错处,余师弟,家父实不知情。」
孙伯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看着这个自己一心想用命去铺路的孩子,看着他白惨惨的面色,看着他眼中的痛苦和愧色。
原来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他已然在用孱弱的肩膀,试图扛起这片即将塌下来的天。
老人的眼圈一下子红了,不自觉地伸出右手探向孙恒的脸。
可刚到半途便停住了。
因为那只手上沾着泥,沾着血,沾着擦不净的腌臜。
随即猛然一缩,无力地垂了下去。
地窖内再无人说话。
只有火光跳动,将两个佝偻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
孙伯架着孙恒,两人挨着,一步一步往出口挪。
一个脊背弯得厉害,一个半边身子都靠在父亲肩上,两道身影叠在一起,歪歪斜斜,慢慢没进尽头的黑暗里。
直至最后一点动静也消失,地窖里只剩下余幸一个人。
除了心跳,他还能听见另外两种声音。
一种来自于那株妖花,它的花瓣萎靡地耷拉着,断了大半的主茎还在往外渗着汁液,滴在泥土上,发出「滋滋」的细响。
而另一种则是重物在地上缓慢拖行的刮擦声。
余幸缓缓转过身,看向那片被血浸透的泥地。
一道人影正在做着最后的挣扎,五指曲张,抠进土里,拖着身体往前爬了一寸。
陈望居然还没死。
胸口的窟窿透亮,能看见后面模糊的血肉和碎骨。心脉想来早就断了,可他硬是吊着最后一口气,不肯咽下去。
妖花受创,急需血食补给,它的根须从土里钻出来,死死缠住了他的脚踝,正如拖死狗一样,一点点往花茎的根部拖去。
「……嗬……嗬……余……」
血沫不断从陈望的嘴里往外涌,堵住了后面的话。他的指头死死抠进泥地里,在潮湿的泥土上犁出了十道深深的血痕。
他费力地昂起头,看着那个唯一还在的人,眼睛瞪得极大。
「救……救我……」
「灵石……我藏了……很多……功法……都给你……都给你……」
余幸的脚步很轻,走到陈望面前时,他蹲了下来。
既没有嘲讽,也没有怜悯,他只是用那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静静观瞧。
这张脸曾经总是带着三分笑,说话斯斯文文,如今却全面扭曲得不成样子,沾满了泥浆与血污,狰狞得像是一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画皮底下,原来是这副模样。
「……同……同进会……」陈望那只血肉模糊的手在空中虚抓,「拉我一把……
师弟……拉我一把……」
余幸没回话,而是微微侧头,目光落在了不远处。
那里静静躺着一把药镰。
他起身走过去,把它拾了起来。
然后将连泥带血的刃口向下,对准那只血肉模糊的手狠狠地掼了下去。
「噗!」
刃尖穿透掌心,钉进泥土。
「啊——!」
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嚎轰然爆开,陈望仿若一条离了水的活鱼,背脊弓起,又重重摔回泥地。他拼命扭动,可镰刀钉得太死,每一次挣动都只是让刃口在骨肉间搅得更深。
身后,妖花的根须已然缠到了他腰上,欢快地收紧,勒进皮肉。
余幸慢慢站起,居高临下,看着那张面孔在剧痛下变形,看着血液从裂口周围汩汩往外涌,看着那双眼睛里最后浮上来绝望。
「既是同进,师兄为何要独退?」
「你的仙途。」他抬手指了指那株妖花,「不就在那儿吗?」
「那些师兄弟们都在等你。」
「师兄……好走。」
说罢,他转身离开。
身后,惨叫声陡然拔高,又一下子噎住,变成了含糊的呜咽。接着是湿重的拖拽,泥土翻搅的闷响,以及「窸窸窣窣」的吸吮声。
余幸再没回头,而是绕开碎石,一步一步走上台阶。
背后的声音渐渐远了,唯有他自己的脚步在狭小的通道里回响。
当他的脚迈出黑暗,踏上地窖外的第一寸土地时。
天亮了。
东方既白,熹微的晨光割开了铅灰色的夜幕,切入这片血迹斑斑的药园里。
余幸站在乱石坡上,贪婪地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
这股鲜活的气息涌入肺腑,冲淡了积攒一夜的血锈。
他转身看向那个黑沉沉的窟窿。
光到了那里就断了,照不进去,像是一张永远吃不饱的饕餮巨口,吞没了所有的罪恶、野心与妄想。
晨风拂过,吹得他额前散落的头发动了动。
终于,从那吃人的地方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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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青铜盆里,兽金炭烧得正旺。
偶尔「噼啪」一声,炸开几点火星,转瞬便暗了下去。
宗铭冷硬的面容被闪动的红光镀上暖色,反让那双眸子显得愈发深沉。
那个外门弟子的消息来得太快了,快得让他有些意外。
上一回在这间屋子里,那小子还是个为了活命竭尽心力的蝼蚁,是他随手抛出去的一颗冷子。原想着丢进药园那潭死水,只当是悄无声息地沉底了。
可谁能料到,才短短十数日,这颗冷子竟成了一柄剔骨的尖刀,狠狠地掀开了那里的烂疮。
正想着,盆里的火苗倏地一矮。
「执事。」
孟青挟着一身夜寒从门外进来,他神色肃穆……躬身将一卷厚厚的文书双手递上。
「药园妖花案的一应细节俱已查实,全录在此处。」
宗铭接了过来,手指在边缘轻轻一捻,目光扫过几行。
孟青垂手立在一旁,低声言道:「孙伯认下了监管不力察人不明的罪过。他愿献出这些年积累的灵药灵石,自请前往炎铁矿镇守。所求只为一桩,给孙恒换一次阅览《蕴灵真诀》的机会。」
宗铭的嘴角动了动,眼里掠过一丝淡淡的冷意。
「老狐狸,这是要以退为进。」
他抽出卷宗里附的那页死亡名录,两指拈着,手腕一抖,轻飘飘地送进了面前的火盆。
火舌猛地窜起,舔舐着纸面。那些墨写的人名在高温下扭曲挣扎,最后散作一片无声翻飞的灰烬。
「准了。」
眼看着纸灰腾起,宗铭才淡淡开口。
「那小子呢?」
「在外头候着。」孟青应道,随即眉头微皱,言语间多了一丝迟疑,「执事,此子供词虽与孙家父子严丝合缝,可是……」
他顿了顿,似是在斟酌措辞。
「现场痕迹实在太过蹊跷。碎肉、断骨、灵力残留搅成一团。他区区练气的修为,凭什么能在那种乱局中全身而退?还……」
「孟青。」
宗铭截断了还未说尽的话,他盯着铜盆里渐次暗淡下去的炭火,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音平平:
「跟了我三年,该有点长进了。」
「毒瘤剜了,隐患除了,首恶伏诛。这结果,够干净了。」
他抬起眼皮,火光在眸底跳动,映出的却是一缕凉意。
「有些事,只有死的糊涂鬼,没有活的明白人。」
「叫他进来。」
吱呀——
伴着门轴转动的轻响,余幸跨过门槛。
背上的伤已经上了药,可新生的皮肉又薄又脆,衣料轻轻一蹭,还是扯得既痒又疼。
可他面色未变,只在离铜盆五步远的地方站定,垂目拱手。
姿态恭敬,脊背却挺得直。
宗铭坐在案后。
他慢条斯理地翻着卷宗,没有吩咐起身,却也没有赐座。
「沙……沙……」
纸张的摩擦声很轻,却在这幽静的屋内磨得人耳根子发紧。
不知道过了多久,宗铭才抬起眼帘。
「孙恒的性子,我清楚。」
他忽然开口,声音被炭火燃烧的响动盖得有些模糊。
「那是出了名的守身持正。让他保持沉默,已是极限;要他自圆其说,更是要命。」宗铭身体微微前倾,赤红的光亮在他背后照出庞大的阴影,「把谎撒得滴水不漏?他做不到。」
阴影笼罩下来,压得余幸呼吸微微一窒。
「是你教的?」
听到这话,余幸稳了稳气息,抬头迎向对面的视线,神色坦然。
「执事曾点拨过弟子,破绽不在故事,而在说故事的人。」
「孙师兄不是学会了撒谎。」他顿了一下,语调平稳,「他只是明白了,想要攥住些东西,就得把拿在手里的先放下来。」
「死人已经死了,但活人还得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更好。」
「一份完美的卷宗,能保全孙管事的体面,能替孙师兄挣个前程程,也能让刑法堂的大人们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余幸看着宗铭那张冷硬的脸,轻声道:
「执事要的是结果,这,就是最干净的结果。」
宗铭听完这些话后,脸上紧绷的线条似乎松动了些许,眼里透出一丝极淡的赞许。
「不错。」他的声音里总算有了点温度,「像个样子了。」
紧跟着手腕一翻,两样东西轻轻搁在桌案上。
一枚木牌,色泽温润;一枚铁令,幽黑沉冷,表面一个「刑」字,笔画如刀。
「此次药园之事,你办得利落,按刑法堂的规矩,有功当赏。」
他指尖点了点左边那枚木牌:
「这是一百贡献点,外加两瓶养气丹。凭这个,你可以去灵兽苑领份闲差。
每日喂鹤扫洒,虽无大道可期,但胜在清净安稳,未必不能安生过完这辈子。」
说罢,他将手指移向右边那枚玄铁令上。
「又或者,你接下这个。」
「上次的窃丹案,有线头指向丹霞峰。」宗铭的眼神变得锐利,声音沉了下去,「那里是内门大脉,关系盘根错节,刑法堂能做的事太少。」
他抬起眼,目光平静地压在余幸肩上:「所以我需要一个『生面孔』扎进去。
够机警,够决断,底子还得干净。」
「左边是保命的安稳,右边是搏命的前程。」
跃动的火光在宗铭的脸上切出清晰的界限,将他的面容分得半是明,半是暗:
「要走的路,你自己选。」
余幸盯着那两枚牌子。
其实没什么可犹豫的。
他的手直接探出,五指一合,牢牢扣住了那枚冰凉的玄铁令。
「弟子愿为执事分忧。」
话音方落,手腕正要收回,一股浑厚的灵力蓦地降下,封住了他的动作。
余幸只觉手背一沉,恍如千钧山意透体,直压筋骨。他下意识挣动,却如蚍蜉撼树。
腕骨轻响,竟不能动弹分毫。
宗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眼底像结着霜。
「进丹霞峰,须是内门弟子。而入内门,必先筑基,这是宗门规制。」
他静了一息,似乎要把每个字都说得明白:「你现在的修为,不够。」
「外门小比七日后开始,历三日。你满打满算,只有十天。」宗铭语气沉凝,「这十天,我名下的丹药、灵石、静室,任你取用。」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寒意陡生。
「但丑话说在前面。」
空气忽然沉了下去。无形的灵压缓缓加重,渗进肺腑,连呼吸都跟着费力。
「倘若十日之后,你依旧是一滩扶不上墙的烂泥……」
那压力又重了三分。
「……外门,你就不必回了。」
「煞风洞底,阵法枢机之处,尚缺几根『人桩』。那儿的罡风日夜不休。皮肉沾着,三日便如朽絮;筋骨硬扛,半月即成齑粉。」
宗铭顿了一下,任由让那风啸骨销的幻音在对方识海里自行吹刮。
「耗费的资粮,知晓的隐秘,总需有个清偿的去处。」他的目光钉死在余幸的脸上,「这笔债,你得在里面慢慢地还。」
「这一步,或是直上青云,登临旁人毕生难及的崖岸;或是自此坠下,身魂尽付呼啸,永世不得超生。」
「你,接得住吗?」
余幸以沉默相对,只是收紧五指,铁令粗糙的棱角顿时深深吃进掌心。
「去吧。」
宗铭不再看他,屋内弥漫的灵力猝然消散。他重新向后靠去,眼皮半阖,方才那通身的锋芒与压迫不着痕迹:
「那是你的命。」最后的声音荡过火光,「自己拿好。」
余幸将紧攥的铁拳收进袖中,躬身,一揖及地。礼毕,方倒退三步,转身离去。
大门开了又合。
室内重归寂静,唯有铜盆中的炭块发出一声轻轻的毕剥。
孟青盯着那扇合拢的门,眉头紧锁。
「执事,这又是何必。」
他不解地问道:「这小子的来历我查过,根骨就算放在外门也只能算是中下之资。十天,从练气四层硬冲到筑基……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就算把丹药当糖豆磕,他那身经脉也扛不住。您给的越多,他崩得越快,死得越惨。」
「那是常理。」
宗铭的目光落在火盆里。炭火已尽,只剩一点将熄未熄的暗红在白灰里苟延残喘。
「按常理,他该死在药园出事那晚。按常理,进了刑法堂,他该吓尿裤子。」
「张虎在哪儿?矿坑底下背石头。可他呢?」
他伸出两指,轻轻拨开面上那层死灰。底下的火星突地一窜,如同回光返照般亮了一瞬,旋即彻底暗灭。
「这世上从不缺懂规矩信常理的人。」宗铭淡淡说道,「可这样的人往往也如这层死灰,看不见的时候,也就熄了。」
他站起身,袖袍垂下,遮住了手上的灰。
「既然前两次,他都能从死地里爬出来。」
「那我便等着看,他还能不能再爬一次。」
……
出了静室,是一条幽深的长廊。
两旁的长明灯燃得半死不活,在青灰石壁上拖出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影子,跟着脚步微微晃动。
余幸辨了辨方向,正要迈步,前头暗影里忽地转出一人。
来人一身执事袍服,几乎融于石壁阴影。面容陌生,眉眼光秃,面无表情,周身却透着股洗不净的煞气。
余幸心头一凛,立刻躬身:「见过执事。」
对方不答,只手腕一抖,一道黑影瞬间劈开昏黄灯火,直射而来。
余幸下意识抬手接住,入手冰凉,是个巴掌大小的乌木匣子。
「宗铭做事,太讲究,也太小气。」那人声音干涩,在空旷的长廊里荡开,却没什么人气儿,「这是景执事赏你的。」
景执事?
问心殿上那个杀伐果断的女人?
余幸手指微颤,慢慢推开了盒盖。
嗡——
霎时间,一股诡谲的气息钻入鼻腔。浓烈药气里掺着一丝腐甜,甜得人后脑发麻。
定睛看去,黑绒衬底上托着三枚丹丸。那丹色红得邪异,表面一层湿淋淋的光泽,仿若尚未凝结的血。
余幸的瞳孔猛然收缩,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
「血煞丹。」那人言道,语气没半点起伏,「昨夜新炼的,主材就是药园里的那株花。」
此话一出,一股寒意顺着余幸的脊椎骨直窜天灵盖,激得他浑身汗毛倒竖,指间木匣都为之一颤。
不可能。
他离开时看得清楚,那果子明明还差着火候,更不要说那花的本体已是元气大伤,就算吞了陈望,也绝无可能成熟到足以入药。
除非……
余幸的眼光死死凝在丹丸那抹不祥的猩红上。
除非,是有人给那株饿疯了的花加了餐。
看着余幸脸上那点来不及掩饰的惊色,那人嘴角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
「花是差点。」他的嗓音里充斥着愉悦的寒意,「可满地都是现成的花肥,不是吗?」
他往前踏了半步,声音压成一线,像是来自地狱的鬼语,在静谧的廊道中嘶嘶作响:
「左右是些要清理的秽物。既然以精血饲了花,那就是勾结魔修的余孽,死便死了。能炼成这三颗丹,助你破关,也算是他们这辈子……唯一有用的造化。」
余幸只觉得手中的乌木匣子陡然坠了下去,好似捧着的不是丹药,而是刚刚热气未散的人心。
他原以为药园那一夜的尸山血海已经盖棺定论。
却没想到,在那位高高在上的景执事眼中,那些死去的、乃至活下来的同门连「人」都算不上。
他们终究成了用来给这道邪火催到最旺的薪柴。
「好好收着。」
一只大手重重拍在余幸肩头,力道压得他身形一沉。
「别辜负了景执事。」阴冷潮湿的话语贴着耳廓,「这世道,要么做弑人的刀俎,要么做被吃的鱼肉。」
「莫要让自己成了后者。」
说完,那人已径直擦肩而过,衣袍下摆沙沙扫过地砖,如蛇行过草,很快便融进长廊尽头的黑暗里。
脚步声渐行渐远,终至不闻。
余幸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盒子里渗出的那股血腥气仿佛要染透他掌心的纹路。
他闭了闭眼。
再睁开时,眼底那点残存的波动已平复下去。
然后他踏步向前,走出刑法堂那扇森严如山的大门。
门外夜色正浓。
山风扑面而来,干冷、粗粝,刮在脸上宛若一把散了刃的锈刀在反复地锉。
风卷走了身上的热气,却带不走鼻尖里那缕发腥的腻。
余幸抬起头,望向极远处。
那里,丹霞峰的轮廓隐在云霭与稀薄的星光里,巍然如山,隔世如崖。
路只有一条。
哪怕脚下是尸骨铺就,手中是人血凝丹。
他也得爬上去。
一直爬上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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