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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情万种 / 2025/08/21 15:24 / 264 / 2 /
【小说】我的二十年风雨人生

第一章
  人呐,最开始什么都好,到最后才发现不开始才是最好的。
  连山粗糙的大手一把扯开我的衣襟,露出两团浑圆雪白的乳肉,高高耸立的乳尖早已因为情动而硬挺挺地立着。
  我的双手忘情地摸上他结实的胸膛,指尖温柔地揉搓着他的乳尖,我可以清晰地感受到他急促的心跳。
  “桂花……你这奶头怎么翘得这么高……”他低头含住一边乳尖,舌尖绕着褐色的乳晕快速打转,发出“啧啧”的水声。
  我仰起脖子,一只手嗔怪的拍了拍他的后背,一手又特别矛盾的深深插进他浓密的黑发里不停的揉搓着他的头皮:“嗯……轻点……”
  他的另一只大手顺着我隆起的肚皮滑下去,轻轻勾开我的裤腰。
  “桂花……来……脱掉秋裤……”
  我睁开眼来,看着他在我的裆下猴急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我噗嗤笑出了声。
  他有些发愣的看着我:“你笑啥?”
  我瞪了他一眼,害羞地闭上了眼皮:“想要,自己脱。”
  他也没有废话,伸手就要扒我的秋裤。
  我下意识的想夹紧双腿,却被他用膝盖强势地顶开:"都湿成这样了还装?"
  他的手指探进芳草丛生的秘境,指腹精准地揉搓着我那颗早就已经充血的小肉豆:“看看……这都肿成啥样子了?”
  “别……不卫生。”我用手想推开他的脸:“别用嘴……啊……”
  我的手顺势从推改为捧,我捧着他的脸,感受着下体处,从他嘴里扑出的温热气息打在小穴上。
  舌尖在我高耸挺立潮湿的豆蔻上来回打着转。
  抓心挠肺的快感,一阵一阵从那颗挺立的豆子处传来,我忍不住:“啊……连山……慢点……我受不了了……”
  我不由自主的弓起白花花圆滚滚的肚皮,下意识的将穴口磨蹭着他的嘴唇。
  他一看我这幅样子,嘴巴一张,就将我的小豆蔻裹进了嘴里。
  那一刻我浑身一颤,感觉整个人都被他含进了嘴里,他真的太会嗦了。
  一会用舌头绕着我潮湿的肉蔻打着璇,一会用舌尖试图把它压进包皮里。
  一会又用嘴巴把它整个含进嘴里,咕啾咕啾,吸溜吸溜的发出让人耳红心跳的声音。
  我的大腿盘上他的脖颈,双手死死的抱着他的脑袋:“呃……连山……我的……连山……”
  听到我发出的淫叫声,和他的名字,他舔的更加卖力了。
  我捧着他埋首在我胯下殷勤舔舐,不停耸动的脑袋,媚眼如丝,眼神迷离的看着房顶的那盏昏黄的灯泡。
  随着快感一阵一阵,不停的从我的肉穴中扩散蔓延至全身,我的腰肢一挺,啊的一声,一股热流从肉穴的深处,不可控的涌了出来。
  连山随即用嘴包裹住我的洞口,发出一阵吸溜声。
  我娇喘着,满足中带着妩媚地抚摸起他的脸:“也不嫌脏……”
  他嘿嘿一笑,反手握住我的手:“就乐意吃我婆娘这一口……”
  他的话,让我心里一羞,更加相信自己没有跟错人:“连山哥……你进来吧……”
  阴蒂的高潮过后,我其实也想要的紧,每次他给我舔完。
  肉穴中就会陷入到无比的空虚中,很想他肏进来,尤其是怀孕后,这种空虚感,一日胜过一日。
  “但别全进来,我怕,伤到孩子……”我抓着他的手臂,在他猴急的想挺腰插进我肉穴中的时候赶紧嘱咐道。
  他嘿嘿笑了笑:“没事的,我都找人问过了……现在我们肏逼对孩子没啥影响……”
  “啊……也不嫌……丢人,这种事情……别……孩子会……”
  我的话被突然的插入打断,空虚感瞬间被填满,我发出一声满足的“嗯”声。
  他的手掌紧贴我的阴户,两根手指弯曲,插进我早已湿漉漉的肉穴中,开始抽插起来。
  粘稠的滋滋声,随着他快速的进进出出,我一手扶着他的小臂,一手撑着炕抬起半边身子,看向他。
  八九月的肚子,像一个圆滚滚的大西瓜,挡住了我大半的视线。
  只能看见他的脑袋在我的肚皮那边起起伏伏,我只能凭借感觉,去想象,连山的手指捅我肉穴的淫靡画面。
  他插入的越来越急,越来越快,我胸前挂着的两只大肉奶子,随着他的动作,晃个不停。
  每次他的大拇哥揉搓我的小豆蔻,我的嘴中都会跟着他的节奏呜咽着。
  动情处我捞起自己的一只,晃个不停的奶子,揉搓起来:“连山……吃……吃我的奶头……”
  他似乎刚想起来,还有奶子吃,“噗滋……”一声从我的逼里抽出早已经沾满我淫液的手指。
  俯身过来,放到我嘴边:“来……婆娘,尝尝自己的味道……看骚不骚?”
  我动情的双手的握紧他的手腕,伸出舌尖开始舔舐他手上的淫液,像是舔冰棍一样。
  “骚……你家婆娘……只会在你跟前发骚……”
  这哥们的心思,我门清,我的话恰到好处挠到了他的心窝。
  他满足的捏起我的奶子,一边揉搓,一边嘬个不停。
  “嗯……好哥哥……这边也嘬两口……”我动情处开始指挥起交通。
  他听到指示,赶紧吐出吃着正香的奶子,换了一个只,接着嘬起来。
  奶头上传来丝丝电流,让人舒爽到骨头都酥了。
  “唔……出奶了……”他吐出我的奶子,有些惊讶的。
  “瞎说……”
  “真的,你看……真出奶了……”他揉搓着我的奶子,把奶尖对准我。
  我看着奶尖分泌出乳白色,淡淡液体,也有些懵了,我用胳膊撑起身体,仔细又看了看:“不是生完孩子,才会下奶吗?快……流下来了。”
  我话还没说完,连山吸溜一声,对着我的奶子就吸溜起来。
  不管了……先爽完再说……
  我搂着他的脖子,双手交叉插进他浓密的短发中,开始摩挲起来。
  他的一条大腿也不老实的撑开我的双腿,顶在我的阴唇上,我太懂他的意思了,摇摆着肥臀,不停的在他的膝上胡乱的蹭着。
  似乎想要把体内的淫水,在他的腿上蹭干净,却越蹭越多,越蹭感觉肉穴里面越饥渴。
  “连山哥……我……我想要了……”
  “想要什么?”
  这哥们,看把他给能的。
  我不满的哼了一声,本想扭过头不再理他,可转念一想,他可是我一辈子要依靠的男人,在他面前有什么不能说的:“我想要你肏我……”
  “肏哪里……”
  我晃着两条大长腿,说真的,自个当时觉得自己可美,可诱惑人了,心里还想着,咋样……你媳妇,我美不美?。
  可真的……后来回忆起来,挺着个大肚子,晃着腿,那不就是四脚朝天露着白肚皮的蛤蟆吗?
  真是又羞,又难过。
  “肏你媳妇的骚洞……”
  连山低笑着褪下裤子,那根青筋盘绕的粗长阳具弹跳出来,龟头闪着水光。
  这根又粗又长又坏的的东西,总能让人欲罢不能,欲死欲仙,我盯着他的鸡巴咽了咽口水。
  还想要起身伺候他,可试了试浑身软软的一点力气也没有,只好躺平任他摆布了。
  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扶着他黢黑的鸡儿,在我湿漉漉的穴口磨蹭了半天,带出丝丝缕缕的银线。
  直到我有些急了,他才坏笑着:“就进去一半……我轻轻的……”
  当滚烫的龟头慢慢撑开紧致的阴唇时,我忍不住“啊”地叫出声,手不停的拍着他的胳膊:“太……太大了……慢点……”
  他咬着牙一寸寸往里顶,粗重的喘息喷在我耳边:“嘶……你这小骚洞……夹得哥哥魂都要飞了……”
  “呸……夹死你……啊……”
  随着他的抽插,我的穴口发出“咕啾咕啾”的水声,丝丝缕缕又连绵不绝的快感从交合处炸开,顺着脊背往头皮上直窜。
  我忍不住轻“咝”出声,接着发出:“嗯……嗯……”的哼唧,声音娇媚得自己都脸红。
  “叫大声点……”他突然一个深顶,龟头重重碾过穴内柔软的褶子,直抵敏感的花心:“哥喜欢听你叫……”
  “啊!连山...好哥哥饶了妹妹吧……”
  “啊啊啊……好哥哥,吃奶,又流了……啊……妹妹要死了……”
  搁往常,没准这个时候,他就一把捞起瘫软的我,托起我的大屁股满屋子颠起来。
  但现在挺着大肚子,明显不适合这种姿势,他俯身含起我的大奶子。
  没想到吃的太急,“波”的一声,肉棒从我的穴里滑了出来,他也没关,埋头在我胸前使劲嘬了半天。
  “媳妇,我进来了。”他那根青筋暴起的阴茎猛地又捅了进来,我八个月大的肚子跟着剧烈一晃。
  粗壮的肉棒劈开湿滑的阴道,冠状沟刮蹭着我敏感的内壁嫩肉,带出一声黏腻的"咕啾"声。
  我低头就能看见自己圆鼓鼓的肚皮上,被顶出一个小小的凸起。
  “操……这么深……”我都吓了一跳。
  连山喘得胸口起伏,汗珠子顺着他的胸膛滴在我肚脐眼儿里。
  他双手掐着我的腰,胯骨撞得我屁股发麻。
  每一下都又重又狠,插到最深处时,子宫口被磨得又酸又胀。我能感觉到阴道里层层叠叠的软肉被他的鸡巴撑开,像无数张小嘴吮吸着他跳动的阴茎。
  奶水突然不受控制地滋出来,在剧烈晃动的乳头上划出浅浅的弧线。
  连山俯身用嘴接住喷溅的乳汁,喉结滚动着吞咽,胡茬却刮得我乳晕生疼。
  他下身抽送得更凶了,茂密的阴毛磨着我发胀的阴蒂,囊袋拍打在湿淋淋的阴唇上,拉出道道银丝。
  "看着……看着你汉子是怎么肏大肚婆的……”
  他掰开我泥泞的阴唇,想让我亲眼看着那根紫红的阴茎是怎么在我身体里进出的。
  龟头每次拔出都带出粉嫩的阴道黏膜,插回去时挤出一团团白沫。
  我阴道深处突然涌出一股热流,浇在他发烫的龟头上。
  连山低吼一声,突然把我翻过来跪趴在炕上。
  他一手兜住我沉甸甸的肚子,一手掰开臀瓣找准那个流水的洞。
  这个姿势让他插得前所未有的深,我能感觉到宫颈口像小嘴似的含住他龟头。
  他每顶一下,我肚子里的孩子就轻轻踢一脚,像是在抗议这激烈的撞击。
  “要……要来了……”滚烫的精液一股股冲进子宫深处。
  我被他烫得直哆嗦,阴道像抽筋似的绞紧,又喷出一股阴精。
  他拔出来时,混合着精液的爱液顺着大腿往下淌,把炕上的褥子都弄湿了一小块。
  他喘着粗气把我翻过来,突然俯身去舔我还在抽搐的阴户。
  “不要……连山……脏……”我真急了,咋啥玩意都能上嘴啊?
  可他粗糙的舌头拨开肿胀的阴唇,找到那颗硬得像红豆的阴蒂重重一吸时。
  我彻底服了,我弓起腰,孕肚剧烈颤抖,奶水又滋出来些许。
  连山就着精液和乳汁的润滑,三根手指猛地插进还在收缩的阴道,在敏感的G点上快速抠挖。
  “不行呀……啊……孩子……”
  我胡乱抓着他的板寸头,高潮时的子宫收缩让肚子一阵阵发紧。
  连山却变本加厉地往我身体里捅手指,手背上暴起的青筋蹭着阴蒂。
  当他在我宫颈口按出一个小漩涡时,我彻底失禁了,尿液混着爱液喷了他满手。
  连山喘着粗气把我双腿架到肩上,那根半软的阴茎又颤巍巍地硬起来。
  他借着满手的淫液,撸硬了鸡巴,再次狠狠捅进泥泞不堪的阴道。
  这次抽插带着水声四溅的动静,像是捣弄这一汪温泉。
  我胀痛的子宫被撞得晃来晃去,都能听见里面羊水晃荡的细微声响。
  他还有空俯下身用牙齿,轻轻咬住我蓓蕾提起来,猛嘬起来。
  下面却更加用力的撞击着我的肉穴,噗嗤噗嗤。
  两颗大卵蛋,也随着鸡儿的抽动,不停地拍打着我腚。
  声音靡靡,我的喘息声更加剧烈了,伴随着他逐渐加的深低吼声。
  我的整个人像被雷电,击中般弓起腰,花穴剧烈地一张一合,收缩着绞紧他的阳具:"太深了……孩子会……嗯啊!”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结实的腹肌一次次撞在我紧致的肚皮上。
  我那两条雪白的大腿不要命的紧紧缠着他的腰,脚背绷得笔直,随着他的撞击剧烈地晃动着。
  “呃啊……哼……嗯……哈……”我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不知道是怕的,还是已经沉寂在这疯狂又炽烈的交合中。
  当第二波高潮来临时,我咬着他肩膀哭出了声。
  阴道剧烈抽搐着往外喷水,浇在他疯狂抽送的阴茎上。
  连山闷哼着抵到最深处,精液像开闸似的往子宫里灌。
  这次射得又慢又长,我能感觉到一股股热流冲刷着宫颈口的褶皱。
  拔出来时,我想我的阴唇此刻应该已经肿得像熟透的桃子。
  良久,我从高潮的余韵中,缓缓用胳膊肘撑起身体,低头看向自己的下体。
  混合着精液,爱液和尿水的浑浊液体,还在顺着我大开的穴口缓缓往外流。
  连山突然低头舔了一口:“甜……我媳妇儿哪儿都是甜的……”
  两人大汗淋漓地瘫在炕上,他还不忘轻轻抚摸我隆起的肚子:“等你这小崽子出来……看爹怎么收拾你娘……”
  “下次再敢这么胡来……”我气的都快哭了,真就不怕孩子伤到吗?
  他嘿嘿一笑,抱紧我:“没事的,我听人说,下崽前,多做做有好处。”
  当时真被他唬住了,也是年轻不懂事,两人闹起来没轻没重的。
  这一夜我逼穴里虽然夹满了他的精液,却睡的很香甜,脸上挂着满足的浅笑依偎在连山的怀里,甜甜的睡去。
  被他喂的身心舒爽,迷迷糊糊中,我抱紧了他,他似乎也紧了紧箍着我臂膀。
  我满足的轻轻嗯了一声。
  我梦见了鸟语花香,梦见了潺潺流水,梦见了金黄色的麦浪,和午夜黄昏的林荫大道。
  阳光透过缝隙,打在青石板上,斑斑点点,当然还有我和他手牵手……
  腊月的风,刮起来像小刀子,带着哨音,卷着雪沫子,呼呼地往人衣服缝里钻。
  燕子村窝在山坳里,烟囱冒着袅袅白烟,窗户上的美缝纸被风扯得噗噗响。
  我是薛桂花,燕子村薛家的闺女。爹是正经的鲁班传人,到他那儿是第十一代。
  打我记事起,耳朵里就没缺过斧凿锯刨的动静,鼻子里闻的都是松木香,桐油味。
  小时候恨死了有人找我家做伙计,从小就没给过他们好脸色。
  一来,活忙的时候,爹一个人在院子里经常忙到大半夜,我心疼他。
  二来,当然是私心作祟,他总会在忙完手中的活,带我去城里买好吃的,所以我总是天真以为没人来找我家做活,那爹就有时间带我去城里了。
  所以我经常会傻傻地问他:“爹,爹……我们不接活了行不行。”
  爹总是笑的摸着我的头:“我的傻闺女哎……爹不接活计,拿什么给我家大姑娘买冰糖葫芦,拿什么给我家大闺女买漂亮的裙子穿啊?”
  “得嘞,那你还是干吧,你家闺女想吃冰糖葫芦了。”
  村里人都说,老薛家这闺女,模样随了她娘,她娘当年在十里八乡就算得上一枝花。
  身段儿像抽条的小白杨,该鼓的地方鼓,该细的地方细,四个字,有前有后。
  就是眉眼间那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随了我爹。
  爹这一辈子,临了,收了俩徒弟。
  大徒弟连山,后来成了我男人。
  谁敢说我的男人不是十里八乡的俊后生?肩宽腿长干活的时候袖子一挽,胳膊上的腱子肉,看的直让人心尖发颤。
  麦麸色的皮肤衬着高鼻梁亮眼睛,一笑起来,能晃花人眼。
  村里多少妇女同志看着我家连山光着膀子干活时,流过口水。
  我呢是既得意,又气闷,自家男人,让别的骚娘们给惦记上了,能不气闷吗?
  因为这事,我没少给他抱怨,让他干活的时候,别忘了穿件大褂。
  他总说干活费衣服,光着膀子干活也痛快。
  痛快是痛快了,木头那东西,它长刺啊,每次给他挑刺的时候,我都会心疼的直抹眼泪,自家男人,自个不心疼谁心疼呢。
  哎……他咋就这么虎,咋就看不出来他的小媳妇还是个醋罐子呀。
  爹总拍着他肩膀夸:“连山这娃心实,手上活儿细!天生就是吃这碗饭的料!”
  二徒弟王四海,人也周正,脑瓜子转得快,嘴皮子利索,就是干活透着股飘劲儿,卯榫嵌得急,我都能看出来他做的活有些不周正。
  原本我跟他这两个徒弟,泾渭分明,大家师兄妹,你们接我爹的摊子,我呢?
  因为爹的关系,我赶上了七七年恢复高考,也算是运气好,考上了大学。
  不出意外的话我会读我的书,毕业以后学校也会管分配。
  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我预想的方向发展,
  但是……要么说,但是呢?
  爹走的那年开春,刚化冻,我是在学校突然接到县里发来的病危同意书。
  拿到电报后,我是一刻没敢耽搁的往家赶。
  老人家最后的遗愿是想把他的大徒弟招为上门女婿。
  他什么都和连山谈好了,给的条件也很好,我生的第二个孩子,不管男女,都得姓薛。
  薛家不能在我这断了根,否则他下去没办法给列祖列宗一个交代。
  我拉着他的手,掉着眼泪,拼命的点头。
  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没得选。
  爹是把薛家的根脉,还有我这“鲁班门”里的独苗闺女(用现在的流行话说,也算“宗门圣女”吧。)都托付给了他认为最稳当的男人。
  作为一个从小都孝顺的孩子,哪怕当时我心不甘情不愿的,也不想老人家走的不安稳。
  就这样,我在老爷子的殷切期盼下,稀里糊涂的嫁给了连山。
  又因为爹的嘱托,我拒绝了学校的分配,和事业单位的招聘,回到了我们的小县城,成为了一名初中教师。
  一来是因为初嫁,成为人妇,身份的转变让我觉得一切无所适从。
  二来因为父亲的骤然离去,一时间受到了些许刺激。
  三来,也是因为嫁人的事情,与学校里的对象闹得很是不愉快。
  心里也觉得对不起人家,在我身上浪费了那么多精力,却什么也没落下。
  四嘛,我的婚姻当然不能是名存实亡的婚姻,若不想两地分居,他走不出去,我就只能回来。
  而且,我跟连山好好唠过几次,我相信他可以把我照顾的很好。事实上,爹没看错人,我同样庆幸,所遇皆良人。
  世道变得快。改革开放的风,呼啦啦就吹进了咱这山沟沟。连山那心劲儿也跟着风起来了?
  他不光守着薛家祖传的木匠活,更把燕子村里那些有力气肯吃苦的后生都拢了起来。
  靠着他从我爹那儿学来的看图纸,算尺寸,管场子的本事,硬是拉起了一支像模像样的队伍,燕子村建筑队。
  他当队长,也当顶梁柱。
  日子眼见着就透亮了。
  家里开始有了余钱,灶房里也不止逢年过节才能飘出香味了。
  连山每次从外头结账回来,肩上那个我亲手给他缝的帆布包里。
  除了乱七八糟的工具和图纸,也总能掏出些给我买的小惊喜,城里时兴的塑料头花啦,几块小白兔奶糖啊,或是一包酥得掉渣的桃酥。
  他总是会把带回来的钱仔细数好,分成几份:“这是工友们的工钱,一分不能少。”
  “这是添新家伙式的。”
  “这是咱家的……攒着,等手头再松快些,把咱这老屋翻翻新,给你和娃弄个亮堂宽敞的窝。”
  他说这话时,眼睛总是很亮,那份对日子的盼头,暖烘烘的能照亮整个堂屋。
  他的干劲同样也能感染到我,一种有别于在学校时那种大家为了新社会,齐头并进的冲劲不一样。
  连山这是为小家,为了我。这怎能不让我把心掏给他呢?
  日子过得飞快,我肚子里揣着他的骨血,已经九个多月了,沉甸甸的活像抱了个熟透的大西瓜,走路都得用手托着腰。
  妈总说我走路像只笨拙的肥鸭子,可她眼睛里的笑,毫不掩饰,比我盼着外孙早点落地。
  那天,天刚麻麻亮,薄雾像层纱笼着村子。
  连山已经收拾利索,背上他那宝贝帆布包,里头塞着卷尺,水平尺和那份画满了线,标满了数的农机厂宿舍楼图纸卷。
  今天,他要去县里签那个盼了好久的大合同!成了,队里几十号兄弟伙大半年的嚼谷就有着落了!
  我挺着山一样的肚子,一手撑着后腰,跟妈一起送他到院门口。
  拿出用手绢包好的小卷递给他:“爹常说,穷家富路,这次万一有事耽搁了,你拿着用。”
  妈也跟着絮叨着:“路上千万小心,看着点车,别贪快!”
  “知道了,妈!”连山朗声应着,转过身,目光落在我隆起的肚子上,那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伸手,小心翼翼地理了理我耳边被风吹乱的碎发。
  我把那个手绢包塞进他上衣口袋,按了按:“外边不比家里,别亏着自己。”
  “那是我平时攒的针线钱,不多,但紧要时候能顶事儿。你赚的都给你攒着盖房子呢。”
  他愣了一下,随即咧嘴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带着山里汉子特有的爽朗和被媳妇儿惦记的受用。
  “嗨,用不着,谈成了立马就回……”他看我瞪着他,只好讪讪的收起手绢包。
  隔着口袋拍了拍,又伸手过来理了理我耳边的碎发,我也乖巧的任他打扮:“回屋歇着,别累着。看好咱娃,等我晚上回来,再好好伺候你!”
  我耳根一红,裤裆里一湿,扭捏道:“瞎说什么呢,妈还看着呢。”
  他的目光掠过我的眉眼,带着毫不掩饰的爱怜和骄傲。
  我这张脸,此刻虽然因为怀孕有些浮肿,但眉眼依旧清亮,皮肤在是村里数一数二的白嫩。
  他长腿一迈,跨上那辆新买的二八大杠。
  车轮咕噜噜的声响在安静的清晨格外清晰。
  这哥们,回头又朝我和妈挥了挥手。
  那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的弯道后头。
  我扶着院门站了一会儿,手掌下意识地抚摸着圆滚滚的肚皮。
  肚子里的小家伙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轻轻动了一下,像条活泼的小鱼在吐泡泡。
  妈过来搀我:“花,回屋吧,门口风硬,别着凉了。”
  我嗯了一声,搀扶着她向屋里走去。
  堂屋里,早饭的粥香还在飘着。连山坐的那张长条板凳上,放着他昨晚画废的半张草图。
  上面压着他喝水用的搪瓷缸子。
  屋子里,院子里,都回荡着他不在时那种特别的安静。
  这安静,沉甸甸地捂在胸口,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孕妇临产前都有这个过程,对生孩子时的本能恐惧,会让女人整日感觉都飘在天上。
  我拿起靠在墙角的扫帚,想把院子里散落的刨花和细碎锯末拢一拢。
  妈在灶间收拾碗碟,叮当作响。
  日头一点点爬高,晒得地面发亮,雪沫子化成了泥浆。
  妈开始坐不住了,一趟趟到院门口张望。我坐在堂屋的竹椅上,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搪瓷缸子。
  “妈……我怎么总感觉心慌慌的?”
  妈瞪我一眼:“你这姑娘,瞎说什么?”
  我俩都沉默了。
  过了许久:“妈,等做完月子,孩子我带去城里,等断奶了再给你送回来。”
  妈点点头:“你这又上班又照顾孩子,能顾的过来吗?你那个那个领导不是挺好说话的吗?”
  “再好说话,咱也不能耽搁孩子们的学业吧,再说,我挺喜欢这份工作的。”
  “到时候再说吧,我去外头瞅瞅。”
  晌午的日头像悬着的冰坨子,没什么暖意。
  我刚想劝妈先垫吧点东西,院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道“哐当”一声撞开了!
  门板拍在土墙上,震得门框上的灰簌簌往下掉。
  是同村的柱子,也是建筑队的壮劳力。
  他跑得哼次瘪肚的,他冲进来,脚下一软,先是给我直接跪在当院,磕了一个。
  一只手死死撑着膝盖,另一只手胡乱地指着村外山的方向,眼珠子瞪得快要迸出来:“山……山哥出事了!”
  “什么?”别说我妈没听清。
  我都懵了,脑子没反应过来,身体却是一晃:“你瞎说八道什么?”
  “嫂……嫂子!薛婶!山哥……山哥他……骑车下……下老鹰嘴那个陡坡……那……那车的刹车线……它……它突然就崩断了!车……车子根本……根本搂不住啊!人……人直接就……就冲……冲下鹰嘴崖了!”
  柱子的话,狠狠砸进我的耳朵里,楔进我的天灵盖!
  脑子里“嗡”的一声!
  像是被重锤狠狠擂了一下!手里那个沉甸甸的搪瓷缸子“哐啷”一声,砸在脚下的青砖上,水溅得到处都是。
  肚子猛地一紧!一股往下撕扯的坠痛瞬间攫住了我!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里面狠狠揉攥了一把!
  “桂花!”妈猛地从后面扑上来,用尽全身力气撑住我往下沉的身体。
  她的手抖得像得了老年帕金森:“撑住!桂花!你给妈撑住!”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强压着藏不住的恐惧,几乎是吼出来的。
  柱子也吓傻了,木头桩子似的戳在那儿。
  腹中的绞疼一阵紧似一阵。
  冷汗瞬间湿透了里衣,黏腻的要死。
  我死死咬着牙关,抓着妈胳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
  眼前金星乱冒,但心里那股劲儿绷得死死的:不能倒!连山出事了,可他的娃,不能有事!
  “柱子……”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颤,却异常清晰:“快!快去找王婶子!我……我怕是要生了……”
  “哦!哦!马上去!婶子您扶好嫂子!”柱子如梦初醒,转身再次哼哧瘪肚的拔腿狂奔,慌得被门槛绊了个趔趄。
  他稳住身形后没有丝毫停留,爬起来接着往外跑。
  我没实在没工夫再看他了。
  “妈……连山……”剧烈的阵痛间隙,我想说,妈你快去找连山。
  “别想!先别想!咱先管好自己!管好肚里的娃!”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她半拖半抱着我,踉踉跄跄地往屋里挪。
  每走一步,小腹的坠痛感都会牵扯着全身:“妈……妈……连山……他是女儿的命啊……他……”
  “花儿……连山命硬,兴许……”她说不下去了,我能感觉她拖拽着我很吃力,应该是没力气说话了。
  好不容易,把我安置在铺着厚厚稻草和旧褥子的土炕上。
  腹中的疼痛越来越密,像汹涌的海浪,无情地冲击着我的下体,但堤坝却坚若磐石。
  我蜷缩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汗水浸透了额发,一缕缕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屋外,风声呜咽,像在为谁唱着挽歌。
  时间粘稠而漫长。
  每一次宫缩都像是有根粗木棍子,从内往外生桶着我的肉穴。
  我死死攥着身下粗糙的褥子,指节捏得发白。
  “花啊,你得听妈的,不能喊,不能泄气,你得攒着力气生娃,你知道吗!”
  妈拧了条湿毛巾不停地给我擦汗,她的手抖得厉害。
  王婶子洪亮又带着急切的声音终于冲了进来:“来了,来了,她婶子,口子开了没?”
  她风风火火地进屋,一看我这情形,脸色也凝重起来,手上动作却麻利得很,立刻指挥:“薛婶!热水!干净的布!”
  她先是为我下体清理了一番,又扒开阴唇,往里看了看,比划了比划。
  摇摇头:“还得再等等,桂花,你听婶子说,先别使劲……”
  “婶子……我疼……”我满头都是汗:“我……受不了了……”
  “让我生吧……”
  “桂花……听婶子的,吸气……对对,吸……然后慢慢呼出来……”
  突然,一股更加猛烈更加剧烈的疼痛,从下体骤然生起:“呃啊……”
  良久,当我终于适应了这股苦痛:“婶子……还不能用力吗。……疼……妈……妈……让我生吧……”
  我语无伦次的哀求着。
  她再次检查了一下,用布满老茧的手沉稳有力地按在我的肚子上:“桂花,听我的!吸气!憋住!往下使劲儿!为了连山,你也得把他娃平平安安生下来!”
  什么为了连山,为了娃儿,我现在只想为了我自己,太他妈疼了,
  赶紧把肚子里的孩子生出来,嘴里咬着毛巾,攥紧粉拳,我深呼吸一口,开始往下半身使劲
  “呃啊……!”一声压抑了许久的嘶吼终于冲破喉咙,带着决绝,带着对命运不公的抗争!
  身体像是被彻底撕裂成两瓣……
  就在我的意识快要被剧痛淹没的一刹那,一声嘹亮至极的啼哭,终于传来。
  “生了!是个带把儿的!好小子!”王婶子又惊又喜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庆幸。
  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汗湿的褥子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阵阵发黑,浑身脱力,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有了。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出,混着汗水流进鬓角。终于……生下来了……
  王婶子利落地剪断脐带,用温热的清水把小东西洗干净。
  当那个浑身通红,皱巴巴,闭着眼睛却中气十足哇哇大哭的小肉团,被裹在洗得发白的软布里,放到我身边时,一股奇异的热流瞬间包裹了我冰冷绝望的心。
  我艰难地侧过头,目光贪婪地描摹着他。
  小脸还肿着,眉毛淡淡的,小嘴一瘪一瘪。可是……
  “好丑……”我沙哑地吐出两个字,眼泪流得更凶了。
  王婶子凑过来一看,连声说:“哎哟!这孩子可一点不丑,等两周孩子长开了!和连山肯定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他看见不定多稀罕呢!”这话一出口,屋子里瞬间陷入一片沉默。
  王婶子自知失言,讪讪地闭了嘴。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背过身去用袖子狠狠擦脸。
  稀罕?我可怜的男人,他甚至没能知道娃是男是女……
  小家伙似乎哭累了,小嘴砸吧了几下,在我身边拱了拱,居然安静了下来。
  妈端来一碗温热的红糖水,小心翼翼地喂我。
  “妈,”我声音嘶哑地开口:“娃还没名字……”手指轻轻拂过他温热的小耳垂。
  妈抹着泪,哽咽道:“你是娃的亲娘,你给起……连山他……”
  “就叫……薛念山。”我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我都说不清的坚定。
  “让他记着他爹,记着这山……也记着,他娘会带着他,在这世上,稳稳当当地活下去。”
  连山没了,这信儿像长了腿儿的山风,呼啦一下子刮遍了整个燕子村。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早上人还好好的,怎么说没就没了,这个王八蛋,他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我家那小院儿,再没了刨木头的“嚓嚓”声,也没了他回来时带的那股子汗味儿的踏实劲儿。
  院里院外,挤满了人,叹气声,擤鼻涕声,老娘们儿压低的哭声,搅和在一块儿,吵吵的人心烦意乱。
  我躺在炕上,身子虚得像团棉花,刚生完念山的劲儿还没缓过来,底下还丝丝拉拉地疼。
  可这疼,比起连山那种让人窒息的绝望,似乎又算不上什么了。
  妈抱着哭唧唧的念山,坐在炕沿儿上,眼睛肿得跟桃似的,整个人都木了。
  外头吵吵嚷嚷,我听见有人张罗着去鹰嘴涧找人。那涧深得吓人,底下全是乱石头砬子,谁不知道掉下去是啥光景?
  可活要见人,死……死也得见个尸首啊!
  我听着他们商量,听着柱子他们带着哭腔说当时咋也追不上那破车,听着有人骂……
  我把脸埋在枕头上,眼泪它自个儿往外淌,止不住,也不想止。
  迷糊着,好像听见院里有人吵吵。是王四海的声音,比平时高了八度,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焦躁和:
  “都吵吵啥!柱子!二叔!你们几个腿脚利索的,再带几个人,带上绳子、杠子!跟我走!活人……”
  他顿了一下,声音有点哽噎:“活人死人都得给我弄回来!嫂子刚生完,经不起这么嚎丧!薛婶儿也顶不住!家里的事儿,都听我的!”
  他这话说得嘎嘣溜脆,跟他平时那嬉皮笑脸的样儿判若两人。
  我心里头木木的,也说不上是啥滋味。
  爹当年说他“心眼子活泛过头”,这会儿,倒是显出他能张罗的一面了。
  后半晌,天都擦黑了,外头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嚎,还有杂乱的脚步声。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妈抱着念山的手也是猛地一紧,孩子“哇”地一声哭起来。
  人抬回来了。盖着白布,就停在当院儿临时搭起的棚子里。
  我没敢出去看,一眼都不敢。
  光是听着外面那一片悲声,听着妈冲出去变了调的哭喊,我都够崩溃的了。
  “山子啊……我的儿啊……”
  我觉得浑身都凉透了,像掉进了三九天的冰窟窿。
  身子底下又一股温热涌出来,是血还是别的啥,我也分不清了。
  后头几天,我就像个抽了魂儿的木头人。
  王四海跑前跑后,真成了顶梁柱。
  他扯白布,扎灵棚,订棺材,招呼来吊唁的乡亲,安排抬棺下葬的壮劳力……
  事儿办得麻溜利索,没让我和妈操一点心。
  连山入土那天,是他捧着连山的牌位走在最前头,腰杆儿挺得溜直,脸上绷得紧紧的。
  下葬的时候,他第一个抄起铁锹,往新坟上铲土,铲得又快又狠,土坷垃砸在棺材盖上,砰砰作响。
  看着那黄土一点点埋没了棺材,也埋没了连山那张总是带着笑的脸,我的心也跟着死了。
  念山在妈怀里睡着了,小脸儿皱巴巴的。
  旁人抹着眼泪劝我:“桂花啊,得挺住啊,为了孩子……”
  这话我听见了,可它就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花,闷闷的,进不了心,甚至听着怎么就那么远……
  回到家,空落落的屋子冷得我一哆嗦。
  他坐过的板凳,他用过的刨子,他给念山做的那半个鲁班锁……
  哪哪儿都是他的影子。
  夜里,念山饿得哇哇哭:“哭哭哭……就知道哭……”
  “你有劲朝我使,对着孩子吼算什么事。”
  我木瞪着两眼,不知道哪来的劲,撑起身子就扑倒了妈的怀里:“妈……”
  我妈也哭了,不停地拍着我的后背:“我闺女……命怎么这么苦啊……”
  这下好了,老的,少的,小的。哭做一团,这么大一个家,连个像样的爷们都没有,委屈的我直掉眼泪。
  我当时心里头就一个念头:连山没了,我活着还有啥意思?
  这日子,黑得看不到边儿,熬一天都是遭罪。
  好几次,我瞅着房梁,瞅着水缸,想着就这么跟他去了,一了百了,再不用受这份罪了,难受……想死……。
  有一回,念山哭得小脸发紫,怎么哄都哄不好。妈无奈只好出去找王婶子讨教去了。
  屋里就我娘俩,我看着他扯着嗓子嚎个不停,心烦的要死。
  吊死算了,要不抱着你咱娘俩谁也不受这个罪了。
  可真抱着小家伙到了井边,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噗通”一声抱着他瘫坐在地上。
  那一刻我把脸埋在他小小的带着奶香的颈窝里,嚎啕大哭,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念山被我吓得又哭起来,小手小脚乱蹬。
  我死死抱着他:“不死了……妈不死了……”
  我一边哭一边颠着他,不知道是说给他听,还是说给自己听:“妈得活着……妈得把你拉扯大……替你爹……看着你……”
  连山没了,可他把念山留下了。
  七期烧完纸,家里总算清静了些。
  王四海没急着走,留下来帮着拾掇院子,把那些办丧事留下的狼藉一点一点清扫干净。
  夕阳把他影子拉得老长。
  他把最后一点垃圾拢到院角,拍了拍手上的灰,走到坐在门口小板凳上看着发呆的我。
  他蹲下来,离得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汗味混着烟味儿。
  他眼神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心疼,还有一股子炽热……
  我以前在他眼里见过的,但被爹敲打下去了。
  “桂花……”他嗓子有点哑,叫得挺亲:“大哥……走了,我这心也跟刀剜似的。可日子还得过不是?你瞅瞅你,刚生完娃,又遭这么大罪,人都瘦脱相了。”
  他往前凑了凑,声音压低了:“往后……你一个人带着个奶娃娃,还有薛婶要伺候,这日子咋熬?
  他的声音有些急:“我……我心思你也知道。打小我就稀罕你,比连山哥稀罕得早!”
  “可你爹……你爹他相中了连山哥。现在……现在他没了,让我照顾你吧嫂子!”
  “我指定把念山当亲生的疼,把薛婶当亲妈孝敬!我四海说到做到!”
  “咱两家并一家,我有手艺,能挣钱,绝不会让你们娘仨再受屈!”
  他的话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浑身一激灵。
  我猛地抬起头,撞上他那双急切又带着点期待的眼睛。
  一股无名火“腾”地就窜上来了!连山的坟头土还没干透啊!他咋就能……咋就能说这话?!
  “四海!”我的声音劈了叉:“你浑说啥呢!”
  我抱着念山,蹭地一下站起来,下体被扯的一阵疼,我嘶了一口凉气。
  他看着我,有点错愕,大概是没想到我反应会这么大。
  “四海。”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稳当点,可还是带着颤:“嫂子知道你心好,这些天跑前跑后,嫂子记你这份情。”
  “没有你,嫂子跟你薛婶还真就撑不过来。”
  我顿了顿,看着他那张年轻的脸上。
  他模样是不差,脑瓜子也灵光。
  “可感情这玩意儿,它不是谁好就跟谁走那么简单。现在我这儿。”
  我指着自己心口,又轻轻拍了拍怀里的念山:“装着我妈和他,塞得满满登登,再装不下别的了。”
  他眼神闪了闪,有点挂不住。
  “你是个好小伙儿。”我真心实意地说:“心肠热乎,又有本事。找个清清亮亮的大姑娘,好好成个家,生儿育女,那才叫正道儿。”
  “嫂子现在就是个残花败柳,心里头一点热气儿都没了,拖着个奶娃娃,伺候着老娘,是个累赘。”
  “你沾上我,不值当,也耽误你自己。”
  我抱着念山,转身就往屋里走,不想再看他脸上那复杂的表情。
  跨过门槛的时候,我听见他低声说了一句,带着点不甘和委屈:“嫂子,我……我是真稀罕你……”
  我的脚步一顿,丢下一句话:“四海,听嫂子一句劝,往前看吧。我这辈子,就守着念山,给连山守着了。”
  门扇在我身后轻轻合上,隔开了院里最后一点光亮,也隔开了他。
  屋里头,妈坐在炕沿儿上,正摸索着火柴要点煤油灯。昏黄的光亮一点点晕开,照着念山沉睡的小脸。
  我把孩子轻轻放在炕上,挨着妈坐下。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灯芯燃烧时轻微的噼啪声。
  妈没问外面的事,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妈。”我哑着嗓子开口,伸手紧紧攥住老太太冰凉干枯的手:“往后……就咱仨了。咱娘仨,得好好的。”
  妈的手反握住我的,攥得死紧,眼泪啪嗒掉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
  我把头靠在妈的肩膀上,看着炕上睡得香甜的念山。
  窗户外头,王四海的脚步声迟疑地响了几下,终于还是慢慢远去了。
  我知道,最难熬的日子,才刚刚开了个头。
  经过他这突然袭击似的表白,我总算是恢复了些许思考能力。
  好家伙,冷不丁的来这么一下,整的我整个人都精神了。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5/08/21 15:25:29

(2)
  家里的愁云惨雾还没散去,更大的麻烦就找上门了。
  连山在的时候,燕子村建筑队是十里八乡响当当的招牌。
  他懂图纸,会算料,工钱结得明白,活计也做得扎实。
  现在他这一走,整个队就像被抽了大梁的房子,哗啦啦的眼看着就要塌架子。
  先是工钱要不回来。
  以前跑县里,跑镇上,跟头头脑脑打交道都是他去。
  现在换了柱子他们去结账,人家部门推三阻四。
  要么说领导不在,要么说账目不清楚,让他们回去等信儿,这一等就是杳无音讯。
  队里面几十号壮劳力,眼巴巴等着米下锅!
  紧接着是采买用料出了大乱子!
  以前买多少砖,多少水泥。多少钢筋,连山心里门儿清,账本记得明明白白。
  现在连记的账本,都没人看得懂,负责采买的人被人糊弄着买了高价料不说,数量还不对。
  工地上要么缺料停工,要么东西堆多了浪费钱。
  急得他们直跺脚。
  最要命的是图纸!连山一走,队里连个能完全看懂施工图的人都没有了!
  老王拿着那卷画满了线条的纸,翻来覆去地看,急得满头大汗:「这……这该从哪儿下手啊?这墙多厚?窗户朝那开呐?」
  「连山兄弟在的时候,他指哪儿咱们打哪儿,现在这可咋整?」
  工程眼瞅着就要搁浅,这边却连第一步怎么走都迈不出去,耽误了工期可是要赔钱的!
  家里院里,愁云惨雾,建筑队那边,更是火烧眉毛。
  这天傍晚,院门口呼啦啦来了七八个人,都是建筑队的。
  里面还裹着个脸色不太好看的王四海。他们个个愁眉苦脸,像霜打的茄子。
  老王搓着手,一脸为难地先开了口:「桂花妹子……俺们知道你刚生了娃,连山兄弟的事儿也才……」
  「唉!实在是没法子了,才厚着脸皮来求你啊!」
  他指着柱子手里攥着的那卷图纸。
  「队里……队里这摊子,眼瞅着就要黄了!工钱结不回来,买料瞎抓,最要命的是这图纸,没人能整明白啊!」
  柱子也红着眼圈接口:「嫂子,你是咱村学问最高的人!」
  「正经念过大学的!我们这帮睁眼瞎,扁担倒了不知道是个」一「字,真玩不转了!」
  「队里几十口子都指着这个吃饭呢!求嫂子……求嫂子看在连山哥的份上,能出来扯起这个摊子,出来……出来帮大家伙掌掌舵吧!」
  我坐在炕沿上,一声不吭的看着他们吵吵。脑子里乱的很,我一个小寡妇跟你们这些大老爷们掺和什么劲?
  我没好气的问道:「四海哥呢?他也顶不上事吗?」
  我的话刚说完,气氛立马不对了,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就是没人吱声。
  把我看的气不打一处来,我这不出门都能惹一身事,真要掺和进去,还能活不?
  正想开口让他们都滚。
  四海推开人群走了进来,他先是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对着大家伙:「我还是那个条件,队里要我挑大梁……可以。但必须给我师妹一个交代。」
  交代?什么交代?怎么又扯到我身上了?我听他们又吵吵了半天才听明白。
  原来四海怕我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
  希望队里能按连山在的时候,继续把他该拿的工分算到我的头上。
  可这不对啊,我家不出人,光拿钱,不用细想,村里的吐沫星子都能把我淹死。
  四海的具体想法我不知道,但这事肯定不能这么办。
  果然,队里不同意,意思是要拿工分可以,但我必须要出来给他们拿个主意。
  我坐在炕沿,依旧没有吱声。
  这摊子,全是技术活儿,操心事儿,算料看图管人,哪一样是好相与的?
  村里那些婆娘们的闲话,这几天也断断续续的飘进了我的耳朵里。
  无非是些:「娘们儿家家的,能撑得起男人堆里的摊子?」
  「薛家这闺女,命硬,克夫不说,还想顶门立户?」
  「等着瞧吧,迟早得找个男人靠上,我看那王四海就挺上心……」
  我抬眼,看着眼前这几张焦急中又带着点茫然无措的脸。
  柱子急得快要哭出来,二叔一脸愁苦。他们好像都不是在逼我,是真的走投无路了。
  连山像根顶梁柱,他一倒,整个屋顶都摇摇欲坠。
  可我……我薛桂花现在是个刚死了男人,还在坐月子的小寡妇。
  拖着个奶娃娃,伺候着老娘。
  这年月,说实话一个女人想做事,难。
  想出去做一群男人的主,顶起一个建筑队的摊子?甭说了,难上加难!
  还没咋呢,唾沫星子就要淹死人,那些弯弯绕绕的门道,那些老爷们儿心里的不服气,哪一样是好对付的?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刺得我肺管子不舒服的紧。
  我目光扫过他们:「柱子叔,二叔,你们的意思,我懂了。念山他爹留下的摊子,我也舍不得看着它散架。」
  他们眼睛亮了一下。
  我话锋一转,声音平静却没什么温度:「可这事儿,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上下嘴皮子一碰就能定的。」
  「连山在的时候,是队里的主心骨。」
  「他走了,这队长谁来当?队里的章程怎么办?」
  「以后买料、算账、派工、接活儿,谁拿主意?谁说了算?这些,都得有个说法。」
  我看着他们瞬间又变得茫然的脸:「你们今天来,是代表谁?」
  我没给他们说话的机会。
  「是代表你们自己,还是代表整个建筑队?」
  「村里管这事儿的干部呢?」
  「他们怎么说?要是村里不给个明白话,不给个准信儿,画个道道出来,这个摊子……」
  我停顿了一下,字字珠玑:「我不能接。」
  屋里一下子静得可怕,只剩下念山细细的哼唧声。
  柱子张了张嘴,哑了。
  二叔砸吧了一嘴旱烟。
  那几个后生互相看看,都蔫了下去。
  妈抱着念山,轻轻叹息一声,没说话。
  「嫂子……这……」柱子憋了半天,脸涨得更红了:「那……那俺们回去再合计合计?」
  「去吧。」我垂下眼:「把话带给该带的人。这摊子,不是靠天天来我家诉苦就能撑起来的。」
  几个人垂头丧气地走了。
  妈抱着念山走过来,挨着我坐下。
  我接过念山,撩起衣服,露出已经溢出奶水的浑圆大奶子,对准儿子的嘴巴,就塞了进去。
  看着小念山嘬着我的奶头,砸吧嘴的可爱模样。
  我叹了一口气,可算是把他们打发走了。
  这家伙给我涨的,小家伙虽然只是本能的在嘬我的乳头,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女人刚生完孩子,性欲都会大涨,我有些不自然的夹了夹腿。
  这往后的日子,该怎么熬呢?
  小家伙的手一点也不安分,你好好吃呗,他不。
  像小猫踩奶一样,胡乱揉搓着我雪白的乳房。
  我轻嗯一声,呼出一口气。把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挥了出去。
  「花儿,」妈的声音低沉,「你刚才把他们噎回去了。真要是村里没人管,这队……难道真就散了?」
  「妈。」
  「硬气是没办法的事。这浑水,咱要是不清不楚地趟进去,淹死的只能是我。」
  「连山没了,咱娘仨更得活个明白。村里要管,请拿出管的样子来。要不管……」
  我顿了顿:「那就散了吧。我薛桂花,还不至于靠着连山留下的这点念想,去求谁,回学校当老师不也挺好的吗!」
  日子在平平淡淡中又熬了几天。
  院门外传来了不一样的动静。
  脚步声沉稳,人声也带着点官腔。
  「薛桂花同志在家吗?」
  妈警惕地掀开窗帘一角:「哟,村长?书记?你们咋来了?」她赶紧下炕去开门。
  我下意识地坐直了身子,拢了拢头发,整了整身上的衣服。
  门帘掀起,当先进来的是村长王德贵,五十出头,裹着件半旧的军大衣,脸上带着点庄稼地里晒出来的黑红。
  后面跟着村支书李有田,戴着顶蓝布棉帽,面相更斯文些,但也透着股农村干部的实在劲儿。
  再后面,呼啦啦跟进来好几个,有队里原先几个管点事的,像柱子、二叔,还有两个村里有点威望的老辈人。
  小小的堂屋瞬间挤得满满当当。
  「桂花啊。」王德贵嗓门大,一开口就带着点不由分说的味道:「还在月子里呢?瞧着气色……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一屁股坐在我妈递过来的板凳上,搓着手。
  「连山的事……多好的后生!可惜了!」
  李有田把棉帽摘下来拿在手里,接话道:「是啊,桂花同志,你要节哀,保重身体要紧。」7
  我点点头,没应声,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
  妈忙着给众人倒水,屋里一时间全是拉板凳,咳嗽的声音。
  王德贵清了清嗓子,环视一圈,目光落在我脸上:「这些天,队里的事,我们也都清楚了。乱套了!没个主事的不行啊!」
  他手指头点着柱子他们:「你们几个!图纸看不懂?料不会买?帐算不平?
  连山在的时候咋干的?学不会还看不会?脑子里装的都是浆糊?」
  柱子他们被训得低下头,不敢吭声。
  「村里研究过了!」王德贵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
  「建筑队,不能散!这是咱们燕子村的门面,是几十号人的饭碗!连山同志不在了,但队伍还在!精神还在!」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桂花!你是连山的媳妇儿,也是薛老哥的亲闺女!鲁班门的根儿在你身上!这建筑队,眼下这个坎儿,你得站出来!顶上去!」
  李有田在一旁点头附和:「桂花同志,你是文化人,念过大学,有见识。」
  「队里那些看图算账的精细活儿,除了你,咱们村还真找不出第二个合适的人来接手。」
  「老薛的手艺,你也从小看到大,耳濡目染的下,多少有点底子。村里相信你!也会支持你!」
  他这话说得恳切,带着安抚的味道。
  「对!嫂子!你得出来主持大局!」柱子立刻抬起头,急切地说。
  「是啊桂花,除了你,别人也镇不住场子……」
  「你爹的本事,连山的本事,都在你身上呢!」
  其他人也跟着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屋里顿时又闹哄哄一片。
  我静静地听着,看着他们一张张或急切、或忧虑、或带着期许的脸。
  村长和支书的态度很明确,村里点名要我。
  这「支持」,听着响亮,可落到实处呢?
  「村长,书记。」
  等他们声音稍歇,我才开口,声音不高:「我首先要感谢村里的信任。我爹的手艺,连山的本事,说实话,我没正经学过,皮毛都算不上。」
  「看图算账,在学校里学过一点,但用在盖房子上,是两码事,我得摸着石头过河。」
  王德贵摆摆手:「哎呀,这个不怕!谁天生就会?慢慢学嘛!有四海帮你呢!那小子脑瓜子活络!」
  李有田也道:「对,四海同志也是老薛的徒弟,技术上的事,你们师兄妹多商量。」
  「具体跑腿、管人的事,村里再安排人协助你,像柱子,二叔他们,都是队里的老人儿了,熟门熟路的,你尽管使唤。」
  我注意到,当提起王四海时,柱子快速瞥了我一眼,嘴唇动了动,没说话。
  「还有件事。」我忽略掉王四海那茬事儿,看着两位村干部。「
  」队里缺主心骨,根子上是缺个挑头的。连山是队长,他没了,这队长谁来当?「
  」怎么定章程?往后买料定谁家?工钱怎么算?派工谁说了算?「
  」接了活儿,责任谁担?这些……得先有个白纸黑字的说法。不能像从前那样,全凭连山一个人说了算,或者……像现在这样,乱哄哄地都跑我家来。「
  屋里顿时安静下来。王德贵和李有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个问题显然戳到了点子上。
  」这个……「李有田沉吟了一下,」村里意思是,由你暂时代理队长职务,主持全面工作。「
  」四海同志协助你主抓技术和施工。日常管理,你们商量着来。「
  」重大事项,需要用到村里的名义或者资源的,报村里批准。你看这样行吗?「
  暂时代理?协助主持?商量着来?报村里批准?
  这话听着周全,实则处处都是活扣,处处都能埋下扯皮的根子。
  我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村长,书记,既然村里决定了,也信得过我薛桂花,我可以先试试。「
  」但……眼下最急的几件事:第一,农机厂宿舍楼的用料,型号、数量、预算,图纸,我要再看一遍,尽快定下来,免得到时候抓瞎。「
  」柱子,图纸你下午拿来。「柱子连忙点头:」哎!哎!好!「
  」第二。「我看向二叔:」县医院招待所翻新活不是黄了吗?你张罗着再跑跑看。「
  二叔也赶紧应下:」行!行!我回去就整!「
  」第三。「我目光扫过众人,」队里不能一盘散沙。
  「明天上午,在队部……或者找个暖和点的地方,把所有工友都叫上,大家开个会。」
  「一是把连山……走了之后,积压的事。欠的工钱,村里该补的补,该清的清,给大家伙儿一个交代。」
  「二是把往后队里的章程定下来,谁负责派工算账,谁负责买料验料,谁负责接洽新活儿,出了岔子找谁,咱们当众定下来,立个字据,按上手印。」
  「没规矩,不成方圆。」我的语气平稳有力,条理清晰。屋里的人,包括村长和支书,都听得一愣一愣的。
  王德贵最先反应过来,大手一拍膝盖:「好!就该这么办!立规矩!桂花啊,你行!有魄力!就这么定了!明天开会,我和李书记也去,给你们站台!」
  李有田也露出赞许的神色:「嗯,这样安排很妥当。桂花同志考虑得很周全。」
  这话撂得硬邦邦。村长脸上有点讪讪的,干咳了两声:「那是那是!都听桂花的!往后有事去队部!谁再瞎到桂花家里来,我第一个不答应!」
  其他人也连忙点头称是。
  「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完了,这会我就不去了,完了告我一声就成,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开什么玩笑,我一个小寡妇,要本事没本事,要成绩没成绩的,去给一帮大老爷们开会,谁会听?
  不够费劲的。
  别说村长和村书记,满屋子人一听我不去主持会议,都愣住了,你刚才说的头头是道的,说的俺们热血沸腾的。
  咋说不去就不去了?
  「桂花啊……」村长刚起了个头。
  「叔……」我截断他的话:「明天我要为跑农机厂的款子,做些准备。」
  王德贵明显是没反映过来,要么说他是村长,人家李有田是书记:「那就这么定了,我和你德贵叔,把家里给你捋顺了,你好好看看咱这工程款到底是咋回事。」
  事情总算有了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村长他们又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好好干」「村里全力支持」之类的。
  一群人闹哄哄地来,又呼呼啦啦地走了。屋里再次安静下来。
  妈抱着念山走过来,我解开棉袄的扣子,白花花的奶子弹了出来,小家伙抱起一只,就嘬了上来。
  很快,他就吃饱了又睡着了,小脸红扑扑的。
  「花儿。」妈的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你刚才……」
  她顿了顿,目光里有心疼也有担忧:「可这担子……太重了。一群老爷们儿……咱捯饬的明白吗?」
  捯饬不明白能怎么办?摊子是连山铺起来的,他这一走,一村子的老少爷们没一个顶事的:「妈……你别跟着操心了,帮我带念山就成,我心里有数。」
  「唉……」妈自从爹走后,连山也接着出事后,脸上就没怎么挂过笑。
  我也不知道怎么劝,自个心里一堆伤心事,还不知道跟谁说呢。
  别三劝两不劝的,娘俩又抱头痛哭起来。得……娘俩还是自个受自个的吧。
  日子一天天往下熬,像老牛拉破车。
  接了建筑队这担子,也算没白接。
  得了个「寡妇当家」诨号,气的我奶子疼,也没个招。
  村长,喇叭里骂过几次,大家明面上不说了,可私底下谁知道都传成啥样了。
  闲话像毛毛雨,时不时飘进耳朵里,我只能忍着。
  「一个女人,能把住几十号老爷们的饭碗?」
  「别是靠着啥歪门邪道……」
  听着膈应,没招,只能当耳旁风。
  这是逼着我出成绩。
  压在心口那块最大的石头,是县农机厂宿舍楼的工程款。
  楼架子都戳起老高了,钱呢?一分没见着。
  柱子拿着我核对好的账本和材料跑了好几趟,四海也去了,管基建的陈光宗陈主任,变脸比变天还快。
  连山在时,「连山兄弟」叫得亲。
  连山一走,什么「手续不全」「领导没批」「厂里困难」。搁着给我玩排比句呢。
  反正就一个字,拖!
  死拖!
  队里几十张等着吃饭的嘴,工钱开不出来,人心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
  料贩子堵着门要连山在的时候给队里垫的钱,话一句比一句难听。
  眼瞅着要过年了,这账再难,也得去磕!
  这一天,我把念山喂饱了塞给妈,换上最体面的蓝布褂子,揣上合同和工钱单子,蹬上自行车,进了城。
  农机厂后勤科二楼,陈主任办公室门关得严实。
  「找陈主任?下车间了,不定啥时候回来。」一个戴眼镜的小年轻,人还挺好。
  我还傻呵呵的:「没事,我不急。」
  小年轻,上下打量了我一番,摇了摇头,走了!
  「哎……」那哥们走的飞快,没等我再打听点消息,人就没影了。
  我就坐在楼道的木头长椅上,等啊等。
  人来人往,那眼神,扎人,想上去搭句话,都没找到机会。
  等了快一上午,腿都麻了,奶子也涨的发疼。
  下午快下班,小年轻又回来了,慢悠悠的说:「主任今天忙,回不来。你这事儿急不得,材料……」
  他伸手接过我写的材料,翻看了几眼:「好像也不太够,回去再整整吧。」
  说着递给我一张条子,上面写着几项要求。
  我低头打眼一扫,正想就着条子上写的要求,问他两句,结果那哥们又消失了。
  第一次,扑了个空。
  空着手回到村里,村口老槐树底下纳鞋底的老婆子,看我的眼神都变了,嘁嘁喳喳:「瞧见没?空手回来的……」
  「啧啧,一个女人家家,顶啥事儿?」
  「说不准连人面都没见着……」
  我奶子又疼起来了,应该不是涨的,是他奶奶个腿的气的吧?
  王四海得了信儿急头白脸的赶了过来,眉头拧成疙瘩:「嫂子,那姓陈的就是个老滑头!要不……弄两条好烟,拎两瓶酒?」
  我一手扶着车把,一手趁着下巴,思考了半天:「行……我明天再去试试看。」
  我有些好奇:「连山活着那会儿,也送礼?」
  四海摸摸脑袋:「咱那时候凭手艺吃饭,凭合同要钱!这不是……我哥不在了吗?」
  「行行行……知道了。」奶子涨的实在受不了了,感觉奶水都快兜不住了,只往外冒。
  刚一进院门,车子都没停稳我就,着急忙慌的往屋里跑:「妈,快让念山抱过来嘬两口,涨死我了都。」
  晚上,哄睡念山。
  煤油灯豆大的火苗下。
  我趴在炕桌上,对着那张条子,一边重新整材料,一边抽空往搪瓷缸子里挤着奶水。
  愁死个人,一天七八顿的喂,奶子还是涨的疼。
  合同、进度照片、工钱明细带手印、买料的条子……一笔笔写得清清楚楚,分好类,订成一摞。
  写着写着,一滴热泪砸在纸上,啥滋味儿?
  说不清,就是胸口堵得慌,奶子也涨的人难受,要是连山在的话,这还不美的他喜滋滋的叼起我的奶头猛吃起来?
  那还用得着受这份罪,他自己估计都不够吃的吧。
  天亮了,昨晚忙了一夜。我顶着俩大黑眼圈,揣着新整好的材料,我又蹬上自行车。
  风刮在脸上,生疼。
  越骑我越累,越累我越生气,气的我恨不得给自己一大耳刮子,薛桂花啊薛桂花,你说你没事逞什么强啊?
  一天天的把你给能的。
  不知不觉来到农机厂,还是那间屋。陈光宗这回在。
  他撩眼皮看着我递过去的一摞资料,随手扒拉两下,嘴角撇了撇。
  我又赶紧屁颠屁颠的从怀里掏出两条蝴蝶泉。
  这孙贼嘿……不冷不热的:「哟,桂花同志,挺下功夫啊!」
  他慢悠悠呷了口茶,我一晃神的功夫,他顺手就把我的烟给塞进了抽屉里。
  接着手指头点着材料:「不过嘛……咱得公事公办。」
  「你这预算表,格式不对啊!厂里换新模子了,得按新的来!」
  「还有个工钱单子,签字太潦草,得重新按手印,要清楚!」
  「不然财务咋核对?」他挑着些边边角角的毛病。
  我说实话,骂娘的心都有了。
  这哪是挑毛病?这是存心刁难!一股火直顶脑门,我硬压着想给他那张肥脸一耳刮子的冲动。
  再次出声,没了好气性:「陈主任,格式不对我回去改!手印,我让大伙儿重新按!您给个准话,啥时候能批款?」
  「你看看……你急啥?老话说的好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他站起身,腆着肚子走过来,拿起暖瓶,给我搪瓷缸子倒满了水。
  倒水时,闲着的那只肥手,故意蹭过我的手背。
  「哎哟,看着点!」水溅了出来。
  我噌的一声踢开凳子,站了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他脸皮贼厚,虽然在假模假式地叫,脸上却带着点得意的笑:「看看,烫着了吧?女人家做事,就是不稳当……」
  你姥姥的,我还没嫌他动手动脚,水都倒不好,他先猪八戒倒打一耙,倒先怪上我没把杯子给拿稳。
  他那眼神,黏糊糊地粘在我不停摩挲着的手背上,又慢慢往上溜。
  这一次,那眼神贼拉拉的恶心人。
  我脸上火烧火燎的,血直往头上涌。
  「材料……我重做!」
  我咬着牙挤出话,抓起材料,转身就走。
  后头传来他那装出来的笑声:「慢走啊桂花同志!下回来提前吱声!」
  吱你妈!本来我是要走的,可我忍不下这口气!
  转身,在他错愕的眼神中我走到他跟前,梗着脖子,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我一米六八,骨架在女人堆里,属于偏大的,他一个矮冬瓜。
  我站那里都比他端著有气势:「我烟呢?」
  「什么?」他明显愣住了。
  我用胳膊肘推开他,拉开他身后的抽屉,然后当着他的面把我的烟,从里面给拿了回来。
  「你……」他伸手就想抢。
  我晃了晃手中的烟:「怎么,要不要我嗷一嗓子,让大家伙都过来瞧瞧,看看咱这陈大主任的作风问题?」
  「你……就没见过你这么虎的娘们。」他气的满脸涨红。
  「现在见到了?」
  我懒得跟他废话,事没给办成,还想抽我的烟,门都没有。
  咣当一声,我拉上门就走。又他奶奶个腿的受了一肚子气。
  俩字,憋屈。
  回村的路上,北风卷着雪粒子,抽得人脸生疼,早知道今天下雪就不来了。
  受罪。
  自行车在冻硬的车辙上蹦跶,颠得我骨头都快散架了。
  刚出城没二里地,快到破石桥那儿,「咔吧」一声闷响,蹬不动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操蛋!
  下车一瞅,链子耷拉着,掉了。真是怕啥来啥!
  没法子,修吧。
  我把车哼哧瘪肚的拱到桥洞底下,好歹能避点风。
  地上是半化的雪泥,冷的直扎人脚底板。蹲下身,那股寒气「嗖」地就顺着裤腿往里钻。
  手上戴着妈缝的厚棉手套,跟俩熊掌似的,根本捏不住那油乎乎的车链。
  我用牙叼着手套拽下来,甩到后背去。
  光手指头一碰那冰凉的铁链子,就冻得我浑身一个哆嗦,立马就麻了。
  我对着手哈了几口白气,搓了搓,让那点热乎劲儿赶紧回来。
  然后哆哆嗦嗦地拿起链子往齿轮上挂。
  风刮得我眼睛直流泪,鼻涕也快过河了,这时候谁还顾得上擦。
  正当我撅着腚,跟那油乎乎的破链子死磕时。
  「嗖……」的一声。
  一辆草绿色的吉普212炮弹似的,从后面窜过来,卷起地上的雪水泥汤。
  「哗啦」一下,给我来了个透心凉!
  冰凉的泥水,糊满了我全身,哎呀我去……
  我呸呸几声,吐出嘴里的泥点子!
  那股子憋屈、窝火,再加上这股透心凉,像点了捻儿的炮仗,「噌」地就炸了!
  链子也不管了,「嗷」的一嗓子我就蹦了起来!
  像个炸了毛的斗鸡,对着那蹿出去老远的吉普车屁股,跳着脚骂:「我日你八辈祖宗!开那么快奔丧啊!」
  「瞎了你的狗眼!没瞅见这儿修车呐!」
  「开个破车显摆你妈个腿儿!缺德带冒烟的玩意儿!……」
  我这骂得正起劲儿,唾沫星子混着脸上的泥汤子乱飞。
  嘿!邪门了!
  那吉普车,刺溜一声,在前头刹住了!
  然后,它慢悠悠地……开始往后倒!
  我骂声卡在嗓子眼儿,心里「咯噔」一下。
  坏了!真给人骂回来了?
  开这车的,指不定是啥人物呢!我这嘴……骂得也太埋汰了……
  心里敲着小鼓,后悔劲儿刚冒头,又给摁了下去:倒回来咋地?溅人一身泥还有理了?大不了干一架!谁怕谁……?
  说实话,我真怂了。
  吉普车稳稳倒回到我跟前,停下了。副驾驶的车门「咔哒」一声开了。
  我浑身湿冷,脸上花里胡哨像个泥猴,心里打鼓,眼神却死犟地瞪着车门。
  一条穿着锃亮黑皮鞋,穿着笔挺蓝尼子裤的长腿先迈下来。
  接着,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围着灰色羊毛围巾的男人弯腰钻了出来。
  这人个子挺高,三十上下,方脸膛,浓眉毛,看着倒不凶神恶煞。
  他几步走到我跟前,眉头皱了皱,上下打量我,泥水糊满的旧棉袄,冻得通红还沾满油污的手,地上耷拉着链子的破车。
  他目光落在我脸上,大概是想看清我这张愤怒的花猫脸。
  停了两秒。然后,他开口了,声音不高,挺清楚,带点北方口音:
  「同志,对不起。」
  我:「……???」
  我整个人都懵了。
  我张牙舞爪的架势,肚子里预备好的骂人词儿,全僵住了。
  脑子跟宕机了似的:啥玩意儿?开吉普的领导,溅了人一身泥,还倒回来…
  …道歉?
  我愣在原地,像个二傻子。
  风雪呼呼地从桥洞穿过,吹得我脸上的泥水冰凉。
  那男人见我傻站着不说话,又看了一眼我的破车,主动说:「天太冷,车也坏了。你这是回哪?我捎你一段吧。」
  我还没从「道歉」的震惊缓过来,又被他这「捎一段」给整不会了。
  下意识地嘟囔:「燕…燕子村……」
  「正好顺路,上来吧。」他挺干脆,转身就走向后备箱。
  我这会儿脑子有点木,加上浑身湿冷得直哆嗦,想着能早点到家也好。
  看他打开后备箱,走过来要帮我抬车。
  「不不不,我自己来,车脏……」我赶紧说,然后自己傻啦吧唧的憋着劲,把那辆沾满泥浆的破二八,扛了起来。
  「呦……看不出来……劲还挺大!」
  「啊?」我没听清,刚想回头:「哎……哎……哎……哎……」我整个人抱着自行车就往前倒去。
  得亏人眼疾手快,抓着我的脖领,像拎小鸡子一样,把我给拎了起来,他喘着气:「我说……同志,咱能先把车子扔下吗?」
  我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还死抓着车杠子不放。
  这姿势,这造型,丢死个人,哎呀不想活了。
  我赶紧放下了车子,他把我扶稳后,我整个人都麻了,还要逞强,作势就要再拎我的车子。
  他好像实在看不下去了,过来搭了把手,把车子塞进了后备箱,一只车轱辘怎么也放不进去,只好耷拉在外面。
  他拉开后座车门:「快上车吧,暖和暖和。」
  我连声道谢,缩着脖子,带着一身泥水冰碴子,小心翼翼地钻进后座。
  吉普车里果然暖和,一股淡淡的汽油味混合著皮革味儿。
  我正想把沾满泥的棉袄往身上裹裹,别弄脏人家的车座,抬眼……
  我浑身的血,唰一下,好像全冻住了。
  副驾驶座上,还坐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藏青色呢子大衣,侧着脸,正看着窗外飘雪的田野。
  那张侧脸,线条干净利落,鼻梁很高,下颚线清晰得有点冷硬。可就算是化成灰,我也认得!
  陆明远!我大学的初恋男友!
  这世界真他娘的小!
  四目相对的瞬间,空气好像凝固了。
  他也正好转过头,目光落在我身上,这一身泥污,头发凌乱,脸蛋冻得通红还挂着泥道子,像个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叫花子。
  他眼神里先是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惊讶,随即是愕然,紧接着,一种复杂的,带着点陌生和的目光,飞快地把我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时间好像被拉长了。那几秒钟,比他妈一年还长!
  我脑子里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比刚才挨冻挨溅还难受千百倍!
  浑身像被无数根针扎着,我只想原地消失!
  奶奶个腿的……快点地震啊?
  「对……对不起!」我舌头打结,声音都变了调,「我……我认错人了!不是燕子村!我还有事儿!谢谢您!」
  我语无伦次,手忙脚乱地去扒拉车门把手。
  车门「砰」地被我从里面撞开。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摔出了温暖的车厢,冰冷的寒风瞬间灌满全身。
  顾不上别的!我冲到后备箱,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把拽出我那辆沾满泥浆的破自行车!链子还耷拉着呢!我也顾不上了!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劲,扛起我的二八大杠,我就跑……
  那条链条「哗啦」一声蹭在我脖子上,哎呦喂,别提多酸爽了。
  我低着头,像一头被烧着了尾巴的牛,扛起自行车,我就跑。
  我冲冲冲……我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
  我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遇到偷车贼了呢。
  身后传来司机带着笑意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飘进我的耳朵里:
  「嘿……同志……这啥情况?」
  吉普车在原地停了几秒,发动机发出低吼声,朝着我跑的方向撵了上来。
  我的两条腿,倒腾的再快,那也跑不过四条轮子的车呀。
  可我也不知道为啥,就憋着一口气,要跑!
  那车也不紧不慢的跟着我,气死个人,你倒是走呀,跟在我后头一直撵我算怎么回事?
  我扛着自行车,哼哧瘪肚的,实在跑不动了,梗劲也给他撵上来了。
  老娘不跑了,也跑不动了,我扔下自行车,回头瞪向朝我撵来的吉普车。
  当时心里也不知道咋想的,脱口就开始怼了:「咋滴?还想溅我一身泥呗?
  」
  司机师傅,从车窗伸出半拉身子:「同志,你别误会……」
  我没管他,只是歪头盯着副驾驶室那个同样用复杂的眼神,盯着我的那个男人。
  你怎么可以这样欺负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就哭了。
  这段时间受到的委屈,连山的死,村里的流言蜚语,和要不到工程款的无力感。
  或许也有让他看到了我最狼狈的样子。
  我预设过我们各种各样的相遇,但我唯独没想过,会是这样。
  委屈,狼狈,难过,各种各样的情绪一股脑的就涌了上来。
  我其实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我真的忍不住,我呜咽着,抱头蹲在了地上。
  「呜呜呜……」我只想哭,丢人,伤心,难过,随他怎么想吧。
  就在我哭的正尽兴的时候。
  一只手,稳稳地抓住了我那只沾满油污和冰冷泥水的手腕!
  力道很大。
  「你干嘛?……」我抬起梨花带雨的又沾满泥污的脸,应该很难看吧?
  「你放开我……」我想挣脱,可他攥得死紧。
  「跟我走。」他声音不高,那眼神,像是……心疼?
  「去哪儿?我车……」我摸了把眼泪,下意识地挣扎,指向我那辆破车。
  「车不要了!」他几乎是低吼,我真是从没见过他这样失态:「你都这样了,还管它?!」
  他几乎被我气笑了。
  他不由分说,拉着我就往吉普车后座上走。我的挣扎在他绝对的力量面前显得很是可笑。
  司机微笑着,已经很有眼力见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进去!」陆明远粗暴的把我塞进温暖的车厢。
  我像个木偶一样被按在后座,浑身泥水蹭在干净的车座上,整个过程,我都处于被支配状态。
  啪的一声,副驾驶的车门关上了,司机大哥发动了车子。
  陆明远紧跟着坐进来,就坐在我旁边。
  狭小的空间里,他身上淡淡的,有股肥皂水的道味。
  我不敢去看他,总觉得他有一种陌生的压迫感,让我僵硬得一动不敢动。
  「去县招待所。」他对司机吩咐,声音很是平静。
  「好嘞,陆医。」司机应了一声,车子平稳地滑了出去。
  车里一片死寂。
  我低着头,搓着自己沾满泥浆和油污,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头。
  蜷缩在同样脏不拉几的旧棉袄袖子里。
  暖气吹在身上,湿透的衣服贴着皮肤,让我浑身刺挠,我是真的想挠一下,可我也真不敢动弹。
  脸上的泥水慢慢干了,紧绷绷的,让脸直痒痒,想动一下,可……我怕。
  心里的委屈、难堪、还有刚才被他强行拽上车的气恼,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也下不来。
  我的余光能瞥见他线条冷硬的侧脸轮廓。
  他没看我,只是看着窗外飞快掠过的风雪,下颌线绷得很紧。
  整个车厢里弥漫着一种让人窒息的低压。
  终于……他开口了:「薛桂花,老子当初是怎么疼你的?你就这样作践自己吗?」
  我眼圈瞬间红了,哽咽声被我强压了下去,还没等我狡辩。
  他突然捧着我脏兮兮的脸,又出声了:「你到底有没有心?嗯?你活的好也就算了……你这样,让我怎么办?」
  我梗着脖子,试图挣脱他的手!
  可他攥的很紧,我倔强道,而且声音劈了叉:「你放开!」话音没落,我就后悔了,可……
  他愣住了,我的回应似乎超出了他预想太多,太多。
  他放开了我,眼底全是失落。
  我跟没事人一样,其实并不是,我内心波涛翻涌,我只是没办法以我现在的状态面对他,仅此而已。
  气氛骤然下降,司机师傅,几次想说什么,都咽了下去。
  吉普车很快开进了县城,停在了挂着「县招待所」牌子的大门廊下。
  司机麻利地下车,拉开了我这边的车门。
  「下车。」陆明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没什么温度。
  我像个提线木偶,被他半拉半扶地弄下了车。
  招待所大堂明亮的灯光晃得我眼花,也让我这一身的狼狈更加无所遁形。
  前台服务员投来好奇又有些鄙夷的目光。
  无所谓了,我丢的人还不够多吗?你算老几?
  陆明远完全无视那些目光,径直走到前台,掏出一个深蓝色的工作证拍在台面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威严:「开个房间,要带卫生间有热水的,快。」
  服务员看了一眼他的证件,脸色立刻恭敬起来:「好的好的,陆首长您稍等!」
  动作十分麻利,随后递过一把钥匙。
  陆明远一把抓过钥匙,拉着我的手腕就往楼上走。
  他的步子很大,我踉踉跄跄地跟着,进了房间。
  房间不大,但很干净,有独立的卫生间,里面传来隐约的水管嗡鸣声。
  「进去,洗干净。」他把一串钥匙拍在桌上,指着卫生间的门,语气是命令式的,眼神却复杂地扫过我周身上下:「把衣服……脱了,扔到门口,我会找人处理。」
  我站着没动,心里憋着一股气,还有些说不清的难堪。凭什么?我为啥要听你的?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抗拒和不忿儿,眉头又皱了起来,声音沉了沉,带着一丝疲惫和不易察觉的焦躁:「薛桂花,你看看你自己!你想冻死在这吗?还是又想扛着你那辆破车走回燕子村?」
  他顿了顿,眼神锐利地盯着我:「还和以前一样倔,一样蠢吗?」
  这句话成功的扎到了我。
  我猛地抬眼瞪他,可他眼里那沉甸甸的情绪,那种混合著愤怒、无奈,还有……
  清晰可见的心疼……让我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最终,我默默地低下头,转身走进了卫生间,反手关上了门。
  讲真的,我没眼看,镜子中的自己,应该特狼狈,特滑稽吧?
  我废了半天的劲,脱掉身上的脏衣服。
  走到淋浴下,热水哗哗冲下来,冻僵的身子这才一点点缓开,手脚开始有知觉了。
  我靠在冰凉的瓷砖墙上,那冷劲儿激得我一哆嗦,闭着眼,水珠子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顺着脖子往下淌。
  热水兜头浇下,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手掌里,无声地哭了出来。
  眼泪混着热水,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那个贵妇人的话,似乎在我耳边再次响起:「桂花同学,明远以后的路跟你不一样。他得找个能帮衬他的,门当户对的姑娘。你们不合适,你明白吧?」
  他妈坐得笔直,说话客客气气,可那眼神像刀子,扎得我难受。
  她把我和明远划拉得清清楚楚。
  语气和善,但没给我留哪怕一点点面子。
  从我的家庭,从我的出身,还有以后的发展,她事无巨细,面面俱到的点评到了。
  那天太阳挺大,可我骨头缝里都在冒着寒气。
  这事,我一个字没告诉他。我那点脸皮薄,受不了看他为难,更受不了看他……也觉得我不行。
  「桂花,跟我回家见见我爸妈吧?我妈总说想见你。」
  「不……不了吧?我……我最近忙……」
  「忙啥?又去图书馆?」
  「……嗯。」
  我躲着他眼睛。我知道他稀罕我,笨手笨脚疼了我三年半。
  可我也知道,他妈说的「门当户对」是啥意思。
  他就算再稀罕我,也不可能为了我,,跑我家当上门女婿。
  这事根本不可能,他家丢不起这人。他更没法给他爸妈交代。
  热水冲在身上,皮肤开始发红,可心里那股拧巴劲儿更重了,还带着点对不住他。
  陆明远,是我怂了,是我欠你的。
  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一头扎进了爹早就铺好的路。
  拿爹的遗愿当挡箭牌,其实也是自己怕了,怕跟他走那条我看不清的路。
  说到底,是我自个儿先觉得:我不配。
  我使劲搓胳膊上的泥,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些破事都搓掉。
  胸口那两团肉,坠得慌,也许是白天累的,也许是心里憋屈,胀胀的,有点闷痛。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还有陆明远的声音,隔着门板,似乎没那么强硬了:「洗好了吗?衣服给你放在了门口凳子上了。」
  我关掉水,身上湿哒哒的,拿起毛巾开始仔细的擦干身体。
  对着镜子仔细的端详了一阵,从前那个我似乎又回来了。
  我裹起毛巾,开条了条门缝。
  门外的小凳子上,放着一套崭新的,叠得整整齐齐的女士棉质秋衣秋裤,还有一双厚实的棉袜,尺码……我打眼一看正好。
  我提了提胸前裹着的浴巾,走到床前 坐了下来。
  陆明远背对着我,站在窗户那儿看外头的风雪。玻璃上模模糊糊映出他影子。听见我出来,他转过身。
  他看了看我洗得发红的脸,又扫了一眼我身上裹着的浴巾。
  他没吱声,眼睛里东西太多,最后就指了指桌子:「快吃,还热着。」
  「不饿。」话刚说完,肚子就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我尴尬的扣紧脚趾,
  他倒没觉察出我的尴尬,或许是在照顾我的面子:「趁热吃。」
  然后,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尼子大衣,走到门口,拉开了门。脚步顿了一下,回头。
  「今晚住这儿,那都不许去。我出去办点事,回来咱们再唠……。」
  门被轻轻带上。房间里只剩下我和桌上那两份冒着热气的饭菜,食物的香气钻进鼻子,胃里一阵阵地饥饿感袭来。
  我慢慢地走到桌边坐下,拿起了筷子……
  似乎……怎么感觉又回到了大学时,被他无限宠爱的那个青葱岁月?

女神的超级赘婿
黑夜的瞳
我遵循母亲的遗言,装成废物去给别人做上门女婿,为期三年。 现在,三年时间结束了...

风情万种 / 发表于: 2025/08/21 15:42:31

(3)
  我嚼着菜,嘴里没滋没味儿的,琢磨着他走时说的「唠唠」俩字。
  说实话,他出现的太过突然,从天而降似的,我是一点儿准备都没。
  他就这样突然冒了出来,看遍了我的丑态百出。
  说真的要不是我倔劲儿犯了。我才不会跟着他来,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对他。
  愁的人奶子疼,我们有什么可唠的?
  我!已婚的小寡妇。
  他!年轻力壮的大好青年,有理想有未来有抱负。
  我们之间难不成还能再发生点啥?
  「呸……」我啐了自己个儿一小口。
  赶紧扒拉几口饭,转移注意力。
  吃完饭,一个人的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暖气片子儿,传来的滋滋流水声。
  你别说,这城里人就是会享受,一个房间,恨不得给你装一圈暖气管子。
  我是左等右等,等不来陆明远,心里编好的词儿都快忘得七七八八了。
  眼皮子上下开始打架,得……不管了,先睡觉。
  我裹着浴巾,钻进了被窝,躺了半天,都睡不踏实,索性一把扯掉浴巾。
  赤裸的肌肤,紧贴着丝被,那种被面料包裹住的丝滑感,让我忍不住伸直了懒腰。
  好舒服。
  连山以前总说我这人睡觉不老实,爱闹腾。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但每次醒来,都会发现,自己个儿半夜会把自己扒个精光,是的,我承认我喜欢裸睡。
  但……裸睡真的好舒服。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迷迷糊糊中我下意识的问道:「谁呀?大晚上的……」我还以为搁自个儿家呢。
  「我,陆明远。」门外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
  「哦,那进来吧。」话没过脑子,就给蹦出来了,也是今天遭了大罪,脑袋昏沉沉的。
  我说话间,用胳膊肘撑起身子,丝被顺势滑落,我没管,眼睛涩巴的紧,先揉揉眼。
  「吱呀。」一声,接着一个人影从门缝溜了进来。
  「啪嗒。」又是一声灯亮了。
  「啧……」我用手挡住眼睛,我还在纳闷儿,这灯咋会这么亮,晃得人眼睛酸疼。
  胸前一股凉意袭来,我低头一看,俩大奶子,坚挺翘立,正在随着我的呼吸频率颤颤巍巍的抖动着。
  「这……」我再抬起我茫然脑瓜子,看向已经扭向一边的陆明远。
  他修长的手指扣在灯光开关上。
  在我茫然无措的眼神中,他缓缓按下开关,灯又灭了。
  直到这时,我这才后自后觉的赶紧拉上被子,裹住自己下巴颏,惊恐地瞪向门的方向。
  哎呀……丢死人了,上半身赤裸着让人看了个遍!
  陆明远你是我的克星吧?这次遇到你后,还真是诸事不顺……
  明个儿也别去要什么账了,还要个嘚儿,赶紧去庙里拜拜菩萨吧。
  他的声儿带着点颤音:「东西我放门口了,里面有新买的内衣内裤。穿好了,喊我。」
  说着他转身,开门,关门,一气呵成。
  屋里黑得跟锅底似的,又剩下我一人了。
  我裹着被子坐了起来,捂着脸,烧得慌,臊得恨不得钻炕洞里去。
  要是有的话,我还真敢顺着炕洞,打个眼,赶紧跑路。
  刚才那白花花俩玩意儿,肯定让他瞅了个遍!
  薛桂花啊薛桂花,你这觉睡的,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咱也别在这儿自怨自艾了,我掀开被子,露出我赤裸的酮体,做贼似的,蹑手蹑脚向着门口走去。
  走到一半,我又麻溜的拐了回来,掀起被子,滋溜一下又钻了进去。
  把自己裹了个严严实实,然后我干咳了两声:「嗯嗯……那个明远啊……我要下去穿衣服了……你千万……千万别进来啊?」
  说完我屏住呼吸,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门外的动静儿。
  「嗯……穿好了,喊我。」门外传来他嗓音听着挺稳当,没了刚才的颤音。
  听到他的回应,我暗松了一口气,倒不是真怕他冷不丁的闯进来,把我摁在床上给办了。
  且不说,他的家教,人品,和学识,不支持也不允许他这么办。
  就算他脑子一热,不管不顾真这样干了,谁沾光,谁吃亏还不知道呢。
  我一个待业小寡妇,他一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
  我他奶奶儿的在想什么玩应啊?
  主要是,我怕我不提这一嘴,待会穿好衣服等他进来,那得多尴尬呀。
  事不宜迟,我赶紧摸黑下床。
  光着脚丫子踩在有些冰凉的瓷砖上,激得我一哆嗦。
  也顾不上找拖鞋了。
  双手耷拉在胸前,蹑手蹑脚,还真像个小贼。
  走到门口摸着个布兜子,软乎乎的。
  我拎起布兜子,二话不说,嗖的一声,钻回了暖热的被窝儿。
  借着窗户透进来那点雪光,扒拉出来里头的东西:一套厚实的棉毛衫裤,摸着就暖和,还有贴身穿的内衣内裤……
  我的脸又有点热,难为他了,也不知道从哪里给我整回来的,他倒是挺心细。
  手忙脚乱地把衣裳套上,新布料有点硬,摩擦皮肤带来的触感,转移了我的注意力。
  总算把那点尴尬劲儿压下去不少。
  我直了直腰,清了清嗓子,冲着门口喊:「那啥……进、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他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没立刻进来,像是在等眼睛适应屋里的黑。
  过了几秒,他才迈步进来,反手轻轻带上了门,没锁。
  他没再开灯,好像也怕我尴尬,他摸黑走到桌边那把椅子那儿,滋啦一声把椅子拉了出来,坐下。
  离着我还有几步远呢。
  屋里黑黢黢的,只能勉强看清个人影轮廓。
  外头的雪好像下得更紧了些,窗户纸沙沙响。
  「衣服合身吗?」他的话,打破了房间有些尴尬的气氛。
  「凑合穿呗。」也不知道是尴尬劲犯了,还是他买的衣服真就不合身。
  我是浑身刺挠。又不好意当着他的面儿,像个猴子一样抓耳挠腮。
  我得保持我的形象不是?
  「那好,桂花同志,请问。」
  他顿了一下,那俩字「请问」咬得有点重,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为什么,一声不吭的,玩儿消失?」
  我坐在床上,手指头无意识地搅着新棉裤的裤线缝。
  该来的,到底还是来了。
  憋了这么些年的委屈、难堪、还有那点深藏的不甘心,一下子全拱到了嗓子眼儿。
  「我……」我嗓子眼发紧,声音下意识的不敢开大:「我没玩消失。」
  「哦?没玩消失?」他哼了一声,那声音在黑暗里听着格外清楚:「那就是故意的了?玩我呢?」
  「毕业前一个月,人没了。托人带话,就一句,不合适,回老家了。」
  「打你班电话,说你早走了。去图书馆堵你,影子都摸不着。薛桂花,这就是你说的没玩消失?」
  他越说越快,字字句句砸过来,带着压抑不住的怒气,还有……
  还有一丝藏不住的委屈?听得我心口直发颤。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
  多久?我心里嘀咕,可不好久了吗?久到我都给人下了一个崽。
  小家伙,卟呤卟呤的,老招人稀罕了。
  我知道我一声不响的的消失,对于陆明远是个伤害。
  但事儿既然已经发生了,就不能让它,继续恶化下去。
  我鼻子一酸,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
  我使劲吸了吸鼻子,想把那点子软弱压回去,我能告诉你陆明远。
  那时候……你妈找我了吗!不能。
  我同样不能告诉他。
  你妈……她跟我说得明明白白。
  她说……说你是要干大事的人,根正苗红,前途敞亮。
  说我……说我就是个乡下丫头,念了几天大学也改不了骨子里的土腥味儿。
  撑不起你们老陆家的门面,以后只会拖累你……
  那些刻薄又现实的话,时隔多年再翻出来,依旧像刀子一样割人。
  可人家说得……在理儿!
  「陆明远,你摸着良心说,你们家那样的门第,我一个爹没了的穷学生,拿啥配你?拿什么帮衬你?」
  「你家人要是不同意咱俩。」
  「你会为了我跟你爹妈翻脸?让你在亲戚朋友面前抬不起头?我薛桂花干不出那事儿!」
  「所以……你就做了我的主?嗯?」
  「对……」我梗着脖子十分硬气。
  「薛桂花……你就是个蠢不自知的傻婆娘!」
  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嘎吱」一声刮在地上,刺耳得很。
  「谁跟你说老子在意那些?!」他几乎是低吼着:「门第?脸面?老子稀罕过那些玩意儿吗?!」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那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灼热的呼吸几乎喷在我脸上。
  「老子从来稀罕的是你这个人!是那个敢跟教授拍桌子争辩的你!是那个…
  …那个笑起来能把人魂勾走的你!」
  他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我妈是不是找过你?嗯?你问过老子了吗?!你替我做了决定?!你凭什么?!」
  他居然……什么都知道了?可我从来也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啊。
  他猛地抬手,我下意识地一缩脖子,以为他要打我。
  那只大手却重重地拍在了床头柜上:「砰……」的一声。
  「我就一愣神的功夫,你居然连孩子都给人生了,就这么不给机会的吗?」
  「你干嘛呀……」我终于忍不住了,我被他的样子吓坏了,「嗷」的一嗓子就嚎了出来。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开始胡搅蛮缠。
  「我男人死了!刚生完孩子没俩月!我娘眼睛快哭瞎了!」
  「村里几十口子等着我找饭吃!我他妈不想安安稳稳守着孩子老娘过日子?
  」
  「也是我嘴贱,耳根子软!我没那个命!我不咬着牙硬挺着,我们娘仨就得喝西北风!」
  「燕子村建筑队就得散了!那是我爹和我男人半辈子的心血!」
  他静静的听着,脸上的表情我也看不清,我只想在他面前把我的委屈,都说给他听。
  「你当我乐意让你看见我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埋汰样儿?」
  「乐意让你知道我现在就是个泼妇,是个为了要钱能豁出脸骂街的寡妇?!
  」
  「陆明远,你看清楚了!这他妈才是我!早就不是你稀罕的那个薛桂花了!
  我早就……」
  我说不下去了,只剩压抑不住的呜咽。
  黑暗里,他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尊沉默的雕像。
  方才那股逼人的怒气,似乎在我歇斯底里的胡搅蛮缠中,一点点消散了。
  过了许久许久,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
  久到,我都不知道我需不需要接着再嗷一嗓子,继续搅合下去。
  黑暗中,传来他一声极轻、极沉的叹息。
  那叹息里,裹着千言万语说不尽的疲惫和心酸……
  还有一种沉重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怜惜。
  「听着,薛桂花。我会在燕山县待两个月。」他顿了顿。
  「这段时间,你想清楚。」
  「第一,两个月后,跟我走。我会带上你,还有你的孩子和家人。」
  他下巴朝我点来:「离开这里,我会带你进我陆家的门,照顾你一辈。」
  「第二。」他的声音陡然沉下去:「桥归桥,路归路,从此你我两不相干。
  」
  「我陆明远,也不是没人要的主儿,不是非你薛桂花不可。」
  他俯身逼视着我:「我不知道,你给我选的路,我一头扎进去,以后会不会后悔。」
  「但我知道现在,要是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走了……出了这门,我立马就得后悔!」
  我听明白他的意思了,可值得吗?甭说以前的薛桂花她不值,现在的我,有那一点配的上你的呢。
  我想不明白,但我知道,他稀罕我,但这不够……
  因为已经太迟了,孩子是我们之间根本过不去的坎。
  更何况,我和他之间,沟壑纵横。我不想他为我一个寡妇,落下一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我更不想伤害一个爱我,爱的如此深沉的男人。
  他值得更好的女孩,我也相信他可以找到比我好千百倍的。
  「明远……我累了,咱俩儿都先冷静冷静,好吗?」我抹了一把眼泪,眼睛都肿了,瞪着俩水泡眼,哀求的看着他。
  他直起了身子:「盖好被子,夜里凉……」
  转身时,他脚步一顿:「我就在你隔壁,有事喊一嗓子,我能听到。」
  「嗯……」我低头不敢看他。
  吱呀一声,门被关上了。
  屋里又只剩下我一人了,我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跟他走?进陆家的门?还带着我的念山?
  离开这刚埋了爹和连山的燕子村?
  然后去面对当年嫌我浑身「土腥味儿」的那些人?
  我这个小寡妇,带着个没爹的奶娃,去给陆家当……当什么?当笑话吗?
  光是想想那些可能的斜眼和唾沫星子,我就浑身发冷,比刚才在雪地里还冷十倍!
  念山咋办?娘咋办?建筑队几十口子眼巴巴看着的饭碗咋办?
  连山铺下的摊子……爹传下来的那点,鲁班门的念想……
  胸口堵的慌,奶水不受控制地又涌了一些出来,洇湿了一片衣襟。
  我叹了一口气,穿着拖鞋,走向卫生间,对着盥洗盆,掏出两只雪白莹润的大奶子,开始对着镜子。
  挤起奶来,奶水像是溃堤的洪水,从我的两个蓓蕾处,分着叉的不受控制地滋了出来。
  滋的盥洗盆,镜子,地上,到处都是……
  有一说一,自己捏着奶子挤奶,还真没有孩子嘬的舒服,更别说连山了。
  但多少也比不挤,涨着舒服。
  我不由得嗯哼出声,一边捏着奶子,一边夹着腿根,摩挲起来。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那副淫荡至极的模样,奶子像是……像是会喷尿一样……不停地的往外射着奶水……
  这一刻,我脑子里忽然闪过连山,骑在我的身上,拽着我的两条粗马尾辫,不停驰骋的画面。
  我被迫扬起白白的脖颈,肉穴夹紧他的肉棒,两只奶子,随着他的节奏,剧烈的左右上下摇摆。
  我想那时的我是幸福的……可……刚有想起连山的苗头,就被我强行掐灭了。
  他的死,终究是道坎……现在的我过不去。
  我的一直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摸进了秋裤里头,摸到了水汪汪的肉穴处。
  「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我身体一僵,接着是一哆嗦……两条大长腿,不受控制的打摆子。
  「咔嚓」声传来……
  「呼……」我长舒一口气。原来是隔壁的开门声。
  我暗松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羞涩……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我真的渴望,进来的是陆明远,不管他鄙视也好,蔑视也罢。
  我都要让他……好好的弄完我再走,我真的是太想要了……
  奶水还在顺着我的肌肤,往下滴着乳白色的汁水。
  我脱光衣服,捧在了浴室外的凳子上,我一边揉搓着我的奶子,一边抬起一只腿,踩在马桶的边沿。
  用中指,从身前,探到胯下温润的穴口,找到那颗小豆子后,开始慢慢揉搓起来。
  「嗯……嗯……」久违的快感,自肉蔻处,蔓延到全身。
  揉搓了一阵后,我并不满足只进攻我的阴蒂。
  开始转移阵地,用修长的手指,来回抽插起我的肉缝。
  在抽插的过程中,掌心紧紧贴着我的阴户,这样,就能在我玩弄肉缝的同时,照顾到我已经撑开包皮探出身子的小肉蔻了。
  双重的快感,让我几乎站立不稳,我只好放弃揉搓奶子的手,去扶盥洗盆。
  「哦……呼……连山……我的好哥哥……妹妹好舒服……嗯……」
  我加快了自己的抽插速度,噗滋噗滋声,伴随着四溅的淫水,几乎完全打湿了我的大腿根。
  我并不满足,一根手指的插入,它并不能填满我肉穴中的空虚,于是我伸出了第二根,第三根……
  我狠狠的抠挖着我的骚穴,投入了我所有的注意力,感受着,那阵阵让人着迷的快感,从下体处连绵不断的袭向全身……
  「噗嗤……噗嗤……」
  「啊……大鸡巴……操死我吧……骚货妹妹,好想要……」
  我一边用三根手指扣着我的穴肉,一边对着镜子,扬起了头,我想在镜子中,看看我下体,淫水四溅的模样。
  果然……我看到了,胸前剧烈起伏的奶子,随着我的手指在小腹下进进出出,胯下淅淅沥沥的滴着拉着丝的淫水。
  这副淫荡至极的画面,更加刺激到了我的心理。
  我好奇的从肉穴中抽出我的手指,用掌心拍打起我的穴口,发出几声轻微的啪啪声。
  每次拍打,掌心都会拉出道道丝线。很是能刺激到我的视觉感官……
  心理满足的同时,下体因为手指的抽离,变得燥热,难忍……我赶紧重新用手指抠挖起来。
  抠挖的力度,前所未有的大,自己弄起自己是一点也不心疼。
  像是跟我那会发骚的小骚洞,较上劲了。
  我拼命的用手指抽插,它拼命的往外喷水,一张一合的裹住我的指节。
  吮吸,蠕动,挤压。
  「啊……明远……操死我这个骚寡妇吧……」
  这一刻,后悔的情绪在我脑中徘徊。
  刚才我就应该,留下明远……
  我幻想着,此时此刻……
  我脚踩马桶,揉搓着奶子,而他跪在我的胯下,伸出舌头,像是品尝稀世珍宝般,舔舐着我的肉穴……
  我抱着他的脑袋,把他的嘴死死摁压在我的骚穴上。
  我问他:「好吃吗?」
  他说:「好吃。他要舔我一辈子。」
  我近乎着迷般的陷入到这种臆想,手指深深插进我的骚洞内,撑开……打着旋的在里面抠挖……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暖流冲刷着我的指尖,流了出来。
  爽的我又是一个哆嗦,几乎摔倒在浴室内……
  我喘着粗气,清醒了过来:「明远……他愿意那样做吗?」
  「呸……薛桂花,你这个骚蹄子,不准欺负明远。」
  说完我就笑了,看着镜中还泛着潮红,美不胜收的,精致脸蛋:「明远……
  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我发泄完了体内的欲望,感觉身体前所未要的畅快。
  躺在床上,很快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屋里空荡荡的。
  睡意朦胧中,伸手摸了几次,都没摸到我的儿子:「妈……把念山抱过来,我要喂奶。」
  「妈?……」没有回应,我猛的翻身坐起。才想起是住在招待所里。
  我坐起身,胸口那熟悉的胀痛又来了,低头一看,新棉毛衫的前襟上果然又湿了一小块。
  下床洗漱,收拾利索了才想起来陆明远。他人呢?
  下楼走到招待所前台,那个昨天还一脸鄙夷的服务员,今天倒是客气了不少。
  我客气的开口问道:「同志,昨天一起跟我来的那个……」
  「哦,你是找陆首长吗?他一早就出去了,说是有事要办。」她指指台面:
  「喏,给您留了字条。」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一张折叠整齐的便笺压在玻璃板下。
  我抽出来,展开。上面的钢笔字迹十分眼熟,刚劲有力。
  薛桂花:房费已交三日,请安心住下。我有事需外出处理,归期不定。一日三餐可去楼下餐厅,自行点取,记我账上。陆明远。
  没有多余的话。公事公办的交代,却也体贴地安排好了食宿。
  看着那熟悉的字迹,心里某个角落像是被温水浸了一下,又酸又软。
  他总是这样,可以给我安排好一切。
  我默默把字条折好,揣进棉袄内兜里,贴着胸口放着。
  「餐厅在哪儿?」我问服务员。
  「出门右拐走廊到底就是。」
  「谢谢。」
  吃过早饭,热乎的稀饭馒头下肚,身上总算有了点热气。
  陆明远还没回来。我坐在餐厅的塑料椅子上,看着窗外依旧飞扬的雪花,心里头乱糟糟的。
  索性回到房间,拿出资料,重新整改起来。
  到了中午,吃过午饭,还没等来陆明远。
  我觉得,不能老这么干耗着。
  燕子村的几十张嘴,还等着米下锅呢!
  昨天虽然闹得僵,可农机厂的钱,该要还得要!
  心一横,我裹紧棉袄,向前台搞接待的姑娘打听了一下农机厂的方位。
  一听,离得还挺近,拉开招待所的木门,顶着寒风,再次朝农机厂后勤科那座灰扑扑的小楼走去。
  熟门熟路摸到陈光宗办公室门口。门开着条缝。
  我吸了口气,推门进去。
  陈光宗正翘着二郎腿儿,正端着茶杯看着报纸。
  抬眼看见是我,那张肥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浮起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厌恶。
  「哎哟!这不是薛大能人吗?」
  他阴阳怪气地放下茶杯,身子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像打量什么脏东西。
  「怎么着?昨儿个没闹够?今儿个又想来给我表演一出泼妇骂街?」
  我死皮赖脸的把昨天买的两条蝴蝶泉,硬塞给人家。
  讨好着他:「陈主任,昨天是我不对,是我年轻不懂事,太冲动了。」
  「您大人有大量。今天我来,还是为工程款的事。」
  「您看,材料我都按您要求重新整理好了,工友们的手印也按得清清楚楚。
  」
  其实问题根本不在手印上,这是双方都心知肚明的事儿,我把那沓厚厚的材料双手递过去。
  陈光宗嗤笑一声,眼皮都没抬一下,划拉走我的烟,也根本不接我递过去的材料。
  「早干嘛去了?现在知道错了?晚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腆着肚子踱到我面前,一股浓重的烟味混着头油味扑面而来。
  「我说薛桂花,你是真不懂规矩啊?还是揣著明白装糊涂?」
  什么意思?我懵了……
  我装糊涂?我装哪门子糊涂?
  你这个王八羔子才是装糊涂的高手吧?
  他离得太近了,几乎贴到我身上。
  那双浑浊的小眼睛在我脸上,身上肆无忌惮地扫着,最后落在我鼓胀胀的胸口上,贪婪的扫视着。
  「想办事……尤其是女人想办事……」
  他拖长了调子,一只肥腻腻的手竟直接抬起来,朝我脸上摸来。
  「光靠递几张破纸可不行,得靠……这个!」他嘿嘿笑着,手指就要碰到我的下巴。
  我浑身汗毛倒竖。我咬着牙,强忍着屈辱,愣是一动没动。
  摸一下又少不了一块肉,就当是被狗咬了。
  他捏起我的下巴颏,还来回用指腹夹着我下巴,把玩起来。
  狗娘养的没玩了还,我猛地后退一步,避开那恶心人的爪子!
  厉声道:「陈主任!请您放尊重点儿!」
  「尊重?」陈光宗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脸色陡然一沉。
  「你个死了男人的小寡妇,跑到我这儿装什么贞洁烈女?给你脸了是吧!」
  他恼羞成怒,猛地跨前一步,伸手就抓住了我的胳膊,使劲往他怀里拽!
  「昨天让你跑了,是老子大意了!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啥叫规矩……」
  他那张喷着老年味的的肥脸朝着我越凑越近,另一只手更是直接朝我胸口抓来!
  他……怎么敢的?
  一股巨大的耻辱和愤怒瞬间冲垮了我的理智!
  我薛桂花再难,也不是让人这么糟践的!
  我是个寡妇又不是个婊子,你凭啥这样欺负人?
  脑子里闪过连山走时苍白的脸,闪过燕子村老少爷们眼巴巴的眼神,闪过念山吃奶时小手挠在我胸口的红印子。
  也闪过,陆明远质问我:老子以前是怎么疼你的?
  「王八蛋!!」我抡圆了胳膊,狠狠一个大耳刮子抽了过去!
  「啪!!!」这一耳刮子,出乎预料的清脆响亮!势大力沉!
  陈光宗那张油腻腻的肥脸瞬间被抽得偏向一边,脸上清晰地浮起五个红肿的手指印。
  他整个人都懵了,捂着脸,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我也懵了,我真不知道我的力气能这么大,战斗力爆表啊。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你……你个臭娘们!你敢打我?!」
  短暂的呆滞后,他像头发疯的野猪,嗷一嗓子蹦了起来,眼睛赤红,举起蒲扇般的巴掌就朝我扇了过来!
  我看这矮冬瓜竟然还敢还手!反了你了!
  打的就是你个不要脸的老畜生!
  我彻底豁出去了,积压了数月的委屈、愤怒、忍气吞声在这一刻火山般爆发!
  面对他扇来的巴掌,我就是不退,反而一头撞进他怀里,两只手不管不顾地朝他脸上、脖子上又抓又挠!
  「我让你动手动脚!」
  「让你卡我工程款!」
  「欺负我孤儿寡母!」
  「黑心烂肺的王八蛋!」
  「你个遭瘟的玩意儿!不得好死!」
  我像个真正的泼妇,嘴里什么难听的都往外蹦,一边骂,一边用尽全身力气撕打。
  指甲划破了他的胖脸,我的头发被他扯掉了好些根,棉袄扣子也崩开了俩。
  我完全不管不顾了!
  陈光宗不是说我虎吗?你还真是一点儿没说错。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虎的娘们。下半辈子,估计也难了……
  他被我这一顿王八拳打懵了,只顾着捂着脸嗷嗷乱叫。
  什么疯子!泼妇!虎逼娘们儿!
  丧门星!晦气的小寡妇!
  他是嘴里有什么就叫唤什么。
  办公室外面已经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对着我们这边儿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我根本不管那些个,闹呗,反正我就一寡妇。
  闹下去看是你陈光宗先受不了,还是我薛桂花先怂了。
  「不给钱,我挠死你!」
  混乱中,陈光宗大概是被打急眼了,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猛地一把将我推开,踉跄着退到办公桌后面。
  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脸上脖子上全是我给挠的血道子,狼狈不堪。
  「滚!拿着你的条子!赶紧滚!」
  他气急败坏地从抽屉里抓出一张纸,胡乱签了个名字,像扔垃圾一样砸到我脸上。
  「给老子滚!拿着钱赶紧去买棺材!真他娘的晦气!」
  那张盖着红章的提款单,飘飘悠悠地落在我脚边。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他指着地上的提款单子,又哆嗦的指着我:「滚!拿着滚!只能给你工程款的三分之一!再闹一分没有!」
  我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头发散乱,棉袄咧开着,露出里面被扯歪了的棉毛衫。
  脸上火辣辣的疼,不知是刚才激动的还是被他指甲刮到了。
  我摸着脸,盯着地上那张纸,那个红色的印章。
  我没有想象中的喜悦,只有长舒一口气的怅然感。
  在一片复杂的目光中,我慢慢弯下腰,颤抖着,捡起了那张沾了点脏东西的纸。
  小心翼翼地抚平,折好,塞进棉袄最贴身的口袋里,紧紧捂着。
  我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拢了拢被扯开的棉袄领口。
  「陈光宗,这笔账,我记死了!剩下的钱,你等着!」
  我看也没看还在骂骂咧咧的陈光宗,挺直脊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间我再也不想来第二次的办公室。
  门外的窃窃私语和异样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的背上。
  但我顾不上了。钱,总算是有了眉目。也不枉乡亲们信我薛桂花一回。
  我揣着结账单子,憋着一口气,气势汹汹的走到财务科,在里面人惊诧的目光中。
  拿出单子,狠狠地拍到了桌子上:「结账!」
  对方看看条子,又看看我,接着房间里的人面面相觑起来。
  就在气氛陷入尴尬时,有人咳嗽了几声,站了起来。
  他端起茶缸子,走了过来,拿起我拍在桌子上的单子,瞅了一眼。
  又把我从上到下扫视了一个遍:「嗯……来结宿舍楼的工程款?」
  「对。」我梗着脖子与他对视。一点也不知道怂字是咋写的,你大领导咋滴?
  我又不欠你啥,干活拿钱,我清清白白,凭什么怕你?
  他把手中的杯子放在了桌子上,压了压手:「女同志,你先别着急,坐下说……」
  我跟你有什么好坐的?嗯?你拿钱我走人,不就完了?
  咋滴……你这农机厂是土匪窝子吗?
  有人嘀咕道:「我还是头一次见有人这样子来要钱的,不都是好声好气的…
  …」
  我是真的生气了,一拍桌子,力气也没个大小。
  手都给我震麻了,可我那还有时间管这个:「我没功夫跟你们瞎耗着,一句话儿,这钱,能不能结?」
  「能结,能结。」那人估计也被我的样子给唬住了。
  招招手,一个年轻人快步走了过来,那人把条子递给他:「去,按单子上的数,带人姑娘去拿钱儿。」
  我楞了一下,眼圈瞬间红了,我没想到钱这么容易就到手了,还想着大不了儿,再闹他一场。
  我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主,人家客气,我更客气:「谢谢……谢谢领导……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
  我点头哈腰儿的表示着我的歉意,和感激……
  人家摆摆手,做出一个请的手势。接着用下颚点向门口示意我可以走了。
  我明白他的意思,低着头,跟在小年轻后面走了出去。
  顺便还贴心的给人领导把门给关好了,这事给闹的,关人家什么事儿,我咋就这么虎呢……
  终于……我怀里揣着几叠大团结,像踩在棉花上一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农机厂后勤科那座小楼。
  冬天的太阳惨白惨白地挂在天上,没什么温度,寒风卷着地上的雪沫子,刮在我的脸上生疼。
  刚走到厂大门旁边那条僻静点的背风巷子口。
  想喘口气,平复一下还在突突乱跳的心口。
  胸口那熟悉的胀痛感又来了,提醒着我现在的狼狈不堪。
  头发散了,棉袄扣子掉了两颗,脸上火辣辣的也不知是冻的还是刚才被抓伤了。
  好在……钱到手了,对村里,和连山都能有个交代了……
  可还没等我缓过劲儿,巷子口呼啦啦涌过来一群人!
  领头的是个身材高大壮实,穿着件红呢子外套,满脸横肉,眼睛里能喷出火妇女!
  她身后跟着五六个老少娘们,有抱着胳膊看热闹的,有挽袖子准备动手的。
  个个眼神不善,像一群盯上猎物的母狼。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架势……
  那女人几步就冲到我面前,叉着腰,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我脸上:「你就是那个薛桂花?!你个骚狐狸!」
  「死了男人还不安分的贱货!敢勾引我家老陈?!给我打!」
  我瞬间明白了,这姑奶奶是陈光宗的老婆!
  肯定是刚才在他办公室里闹腾完,他媳妇收到风声来堵我了!
  「我没有!」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想解释:「是陈主任他……」
  「放你娘的狗臭屁!」
  这悍妇根本不听我解释,嗓子尖得像破锣:「我家老陈清清白白一个干部,能看上你这种克夫的骚寡妇?!」
  「肯定是你这狐狸精往上贴的!不要脸的玩意儿!姐妹们,给我撕了她这张狐媚子的脸!看她还敢不敢发骚!」
  话音未落,她蒲扇般的大手就带着风狠狠朝我脸上扇来!
  我下意识偏头躲开,脸上还是被刮了一下,火辣辣的疼。
  可这一躲,就像捅了马蜂窝!
  「还敢躲?!反了你了!」
  「打死这个小贱人!」
  「扒了她的骚皮!让大家伙看看她是个什么货色!」
  那几个老少娘们一拥而上!
  七手八脚地抓住我的胳膊,揪住我的头发!
  接着拳头、巴掌、脚尖雨点般落下来!
  这一顿圈踢。
  我就像掉进了狼群里的羊,瞬间被淹没在愤怒的撕扯中。
  头发被死命地撕扯,头皮像是要被揭下来!
  棉袄领子被几只粗壮的手狠狠扒拉着,扣子噼里啪啦全崩飞了!
  「叫你勾引男人!」
  「臭不要脸的寡妇!」
  「扒了她!让她现现眼!」
  无数恶毒的咒骂像污水一样泼过来。
  我被打得站立不稳,踉跄倒在满是雪水污泥的地上。
  她们竟然还不放过!
  拳脚像冰雹一样继续砸在我身上、头上!后背、腰眼、大腿……
  钻心的疼!
  更可怕的是,她们不只是打!
  几只粗粝的手疯狂地撕扯我的棉袄、毛衣!
  一股冰冷的空气猛地灌进领口!
  「撕了她!看看她凭啥勾引男人!」
  那悍妇尖声,嚎叫着,一只大手直接抓住我棉毛衫的领口,狠狠往下拉扯!
  棉毛衫的扣子也绷开了!雪白的胸口的皮肤骤然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
  那股熟悉的胀痛感,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和羞耻淹没!
  我脑子「嗡」的一声!
  所有的愤怒、委屈、甚至是疼痛,在这一刻都被这种灭顶的恐惧压了下去!
  不能!不能让他们扒了我的衣服!扒了……扒了就活不下去了……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我放弃了抵抗她们的拳打脚踢,也放弃了护住我的脸,两只胳膊死死地交叉护在胸前!
  蜷缩起身体,像只虾米一样,把头深深地埋进臂弯里。
  任凭那些拳头脚尖落在背上、腿上,任凭那些肮脏的唾骂灌进耳朵。
  我死死咬着嘴唇,牙齿深深嵌进肉里,我尝到了血腥味。
  我不会尖叫,也不能哭喊,我不能让她们更得意。
  我只知道死死护住胸前,护住那最后一点作为母亲、作为人的尊严,还有我的钱。
  脸可以不要,但不能……绝对不能让他们扒光我的衣服!绝对不可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我不想哭的。
  我不想在这些人面前露出我柔弱,不堪一击的那一面。
  可我没办法忍受这种屈辱,泪水终于混着地上的污泥和脸上的血污,流进嘴里,又苦又咸。
  「求求了……别扒……别扒我衣服……」
  耳边是那群悍妇疯狂的笑骂和撕扯声,还有围观人群模糊的议论和惊呼。
  世界真的好像……真的好像一场,黑白电影,没有色彩,只有斑驳的灰。
  冰冷的雪水浸透了衣服,刺骨的寒意从皮肤钻进骨头缝里。
  身体上的剧痛似乎麻木了,只剩下无尽的屈辱和绝望。
  「大姐……求你了……给条活路吧……我儿子……还没满月……」我呢喃着……
  我死死地护着前胸,蜷缩在肮脏冰冷的地上。
  意识已经开始有些模糊,耳边那些疯狂的叫骂声似乎正在渐渐远去……
  我真的没有力气挣扎了……我太累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要被活活打死或者冻死在当街,或者要被扒光的时候……
  「都给我住手!!!」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猛地炸响在人群外围!
  混乱的撕打和叫骂声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一阵更大的骚乱和惊呼!
  「哎哟!谁啊!推什么……」
  「让开!快让开!」
  「我的妈呀……」
  我蜷缩着身体,艰难又极其缓慢地,从护着头和胸的臂弯缝隙里……
  微微抬起头,费力地睁开肿胀模糊的眼睛。
  围观的人群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强行撕开了一道口子!
  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带着一身骇人的寒气,像一头发怒的雄狮,拨开挡路的人群。
  带着无边的气势,朝着我这边,不顾一切地猛冲了过来!
  风雪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深蓝色的中山装衣襟敞开着。
  那张棱角分明,此刻却因暴怒而铁青的脸上,双目赤红,几乎喷出火来!
  陆明远!
  不……他不是陆明远,他是我的神明!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
  深蓝色的中山装衣襟在狂奔中被风雪吹得猎猎作响。
  那张平日里线条冷硬、带着疏离感的脸,此刻因滔天怒火而扭曲,每一个棱角都透着要将眼前一切撕碎的狠厉!
  「滚开!!」又是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他冲到近前,无视掉那几个还在撕扯我的悍妇。
  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千钧之力,直接抓住那个正死命扯着我的陈光宗的衣服,一把薅住她的后衣领!
  「啊……!」陈光宗他媳妇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整个人就像个破麻袋一样被陆明远猛地抡了出去!
  「噗通!」一声闷响,那壮硕的身躯重重砸在几米开外冰冷的雪泥地上,瞬间就给摔懵了。
  另外几个打红了眼的婆娘还没反应过来,陆明远已经旋风般冲进了包围圈。
  他动作快如闪电,又狠又准!
  一拳砸在一个正抬脚要踹我的女人肚子上,那女人「嗷」一声捂着肚子蜷缩下去,
  反手又是一记凌厉的手刀劈在另一个揪着我头发不放的婆娘手腕上,伴随着凄厉的惨叫!
  「打人了!当兵的打人了!」有人尖叫。
  「他是谁啊?这么凶!」
  围观的人群爆发出一阵的骚动和惊呼,但都被陆明远那骇人的气势震慑得连连后退,瞬间空出了一大片地方。
  电光火石间,刚才还疯狂撕打我的几个婆娘,已经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呻吟哀嚎。
  陈光宗他媳妇还想挣扎着爬起来骂,对上陆明远那双杀气腾腾的眼睛,吓得浑身一哆嗦。
  愣是把一嘴的脏话咽了回去,只剩下痛苦的哼哼声。
  整个世界仿佛按下了静音键。
  风雪依旧,但所有的喧闹都消失了。
  陆明远站在满地狼藉和痛苦呻吟之中。
  胸膛剧烈起伏着,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片。
  他看都没看地上那些人,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猛地转向蜷缩在地上。
  衣衫破碎,浑身泥泞、瑟瑟发抖的我。
  我又让他看到了最狼狈的样子,人生啊……
  当他看清我此刻的模样,散乱肮脏的头发上沾满泥雪,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嘴角破裂渗着血丝,棉袄被扯烂,里面的棉毛衫领口大敞,露出大片白皙却带着淤青的的浑圆奶子。
  那些娘们下手是真的狠,对着我的奶子,是有多大劲,使多大劲,拼了命的拧。
  我死死护着胸口,蜷缩成一团的姿势,像极了一只被剥光了羽毛,即将濒死的鸟儿……
  他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了,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难以言喻的心痛所取代!
  那眼神,我看懂了……明远,我谢谢你。
  「桂花……」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还带着颤音。
  他猛地脱下自己身上那件深蓝色的厚实尼子大衣。
  一步跨到我身边,毫不犹豫地俯身,用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大衣,将我整个人包裹住,严严实实地包裹住!
  动作快得不容我反应,力道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小心和珍重……
  仿佛在包裹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生怕再磕碰了一点。
  温暖瞬间裹住了我发颤的身体,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淡淡的肥皂味儿和浓烈的男性气息。
  那暖意和他小心翼翼的动作,像一道猝不及防的暖流,狠狠撞开了我死死筑起来的心防。
  我被他裹在大衣里,像个无助的婴儿。
  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刚才死死憋住的恐惧、屈辱、绝望……
  在他这带着体温的包裹下,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控制不住。
  「哇……!」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终于从我喉咙深处爆发出来!
  我死死揪住,裹在身上的大衣领口,把脸深深埋进那厚实的,带着他气息的毛呢布料里。
  哭得我浑身抽搐,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所有的坚强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没事了……没事了……」陆明远单膝跪在冰冷的雪泥地上。
  一只手臂紧紧环住裹着我的大衣,将我整个人护在怀里。
  另一只手笨拙的轻轻地拍抚着我的后背。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安抚,一遍遍地重复着:「我在……我在这儿……没人能再动你了……」
  他的怀抱坚实而温暖,像一座骤然降临的堡垒。
  隔绝了外面刺骨的风雪,隔绝了那些恶毒的咒骂和窥探的目光。
  同样也隔绝了这几个月来压得我喘不过气的所有艰难与绝望。
  我的哭声,声嘶力竭,仿佛要把所有的委屈都哭尽。
  风雪依旧在呼啸,卷着地上的残雪和泥泞。
  陆明远就那样半跪在冰冷的泥泞里,用他昂贵的大衣裹着我……
  用他宽阔的胸膛和臂膀为我筑起一方小小的、安全的港湾。
  他紧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目光锐利如刀地扫视着周围噤若寒蝉的人群。
  眼神里的警告意味,让那些还想指指点点的人纷纷低下了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粘稠而安静。
  只剩下我的嚎啕大哭,和他低沉着嗓音,一遍遍重复的安抚。
  「我在……」
  「没事了……」
  「都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