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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将死
阴风潇潇。
不知谁打开了巨幅的落地窗,厚重的帷幔被劲风鼓开一道狭长裂口,坠地的绒布窗帘掀起猩红的浪,呜咽的风立刻呼啸着灌入空荡黢黑的卓宅内。
伸手不见五指。
只有惨白的月华透过做工考究的水晶棱窗折射进微弱的光。
“哈哈哈哈哈……”有女人在笑,凄厉而尖锐,藏着悲戚的抽噎,在这所曾富丽堂皇的屋宅内回响。
纷乱颠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谭珍娴身着褶皱残破的纯白棉袍,摇摇摆摆地从二楼晃到大厅,即便是落魄潦倒至此,也掩不住她的惊鸿之美,只是她现在细弱枯瘦,脸色苍黄,早就没了那分灵动的娇态。
家中值钱的家具早已搬走了,可大厅中央却诡异地摆放着他送给她的那座价值万金的大红酸枝梳妆台。
它静静地在那儿,一尘不染,暗赤的桌面亮得发晕。
这怎么可能呢?这宅子已多日无人清扫了。
谭珍娴着了魔般地缓缓靠近,坐在了桌前。
椭圆围雕缠枝纹饰的镜台里映衬着她空洞的脸,她细如枯柴的手缓缓爬上自己芳华不在的脸,眉鼻唇耳依稀可辨,唯眼睛在暗处的镜中不可显现,只剩两个黑灼灼的洞,再加上她这活死人般的脸色,看着实在有些阴森。
她木然移开视线,用指甲轻轻刮过光滑的漆面,刺耳的刮擦声响起,她却浑然不觉难受,指腹顺着桌沿下滑,落在左侧第一格屉环上,缓缓拉开
一只厚装圈山水色晴底冰种翡翠镯子。
谭珍娴面露骇色。这镯子怎会在这?大夫人入殓时她分明瞧见它端正带在她手腕上。
是抑郁自杀死的,大夫人一生温婉贤淑,却被这吃人的卓家坑害蒙蔽,最后落得丧子无依的下场,而她亦是幕后推手之一。
她哆嗦着轻轻拉开左侧第二层屉。
一块染血的小娃肚兜。
她吓得猛缩回了手。
曼青的落子汤是她送去的,一尸两命,血溅白帐,请来的老练稳婆都被吓得脸色煞白,连说从未见过如此凄惨的情状。
第三层屉,铜胎掐丝珐琅景泰蓝蝴蝶发夹,慕秋最喜爱的发饰,在她还没遭奸人玷污前整日里带着,仿佛一只真蝶停留在她乌软的发间,流光溢彩、栩栩如生。
第四层,一包已被开封过的砒霜。
为了杀人灭口,她在他的唆摆下毒害了小满。
谭珍娴咽了口口水,这台子里怎的全藏着她亲手造下的孽债?
右侧还有四格抽屉,鬼使神差,她继续拉。
右侧第一层,一纸泛黄的婚书,端写着她和卓君尧的名字,她这短命的夫君被她和他亲弟弟联手戕害,最终孤军战死沙场。
第二层,一只羊皮拨浪鼓。
谭珍娴泪眼婆娑。爹爹买给她的,儿时爹爹总欢喜拿这物什逗弄她,最疼爱她的爹爹啊……本应天伦叙乐的年纪却受她连累,晚节不保,客死异乡。
第三层,一封信。
谭珍娴拆开,仅有四字,丹墨浓赤似血,笔锋凌厉如张扬鬼爪——血债血偿!
她分不清此刻的心情是绝望亦或认命,也不觉这梳妆台,这些物件,这信来得蹊跷突兀,甚至认不出这陌生笔迹出自谁手,也许就是地狱使者来索命了,她不在乎,她早就想死了。
默默拉开第四层屉。
一柄做工极考究的龙凤金剪,在暗夜中仍熠熠生辉。
是让她自裁吗?她是隐约觉得自己该死了,独没想过竟是用这样慨然的方式落幕。
她将簇新的金剪握在手中,龙凤呈祥的图案,刺痛双目,若还有来生,她绝不会再错付深情,爱恨两茫茫,凄凄复凄凄,何苦来哉?
反手握柄,刀尖抵紧胸口,她从小没吃过痛,不如速战速决,谭珍娴眼中厉光一现,手起刀落,尖端精准扎进心窝,新鲜的血液喷涌而出,四溅开来,染红了妆台,斑驳了镜面。
锥心之痛,痛彻心扉。
妖风瞬时大起,吹得落地垂帘摇摇欲坠,屋内唱起呜呜的风声,似百鬼悲鸣。
名动茂城的一代美人就此香消玉殒,死不瞑目。
(二)重归
正午时分,酷暑翻浪。
花朵留声机里传出的歌声甜腻动听,磁针划过黑胶唱片发出的沙沙声将歌女的嗓音刮得酥软,躺在摇椅上的谭珍娴正在闭眼小憩,薄汗印湿衣襟,紧贴在身勾出诱人轮廓。
卓承宇静悄悄走进内堂,屏息欣赏睡美人的娇态,靡靡之音配红颜,一室旖旎。
他眼光溜过微开的领口,勾唇狎笑,一声轻佻的口哨。
动静惊扰了梦中人,谭珍娴陡然转醒,眼神却很异样,失焦的双眸四下打量了一番才定睛瞧见来人。
眼中情绪几变,仇恨在漂亮的褐瞳中剧烈翻滚,“卓、承、宇!”声声都藏着切齿之怒。
她豁然起身,冲上去奋力撕扯男人的衣襟,“我杀了你!”
男人愕然承受着女人突如其来的疯狂,身子被拽得左摇右晃,“珍娴?你怎的了?”
谭珍娴的指甲都攥破了他的衣襟,她眼眶发红,喘得气都接不上来,太恨了呀!恨不能将这个薄情负心汉千刀万剐!
外堂的人也听见了里面的动静,谭其栋疾步而入,“小娴,你这是做甚!”
谭珍娴见到早已作古的父亲竟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一时惊愣失了言语,谭其栋见女儿一脸呆相,只当她梦魇了,忙唤来小满,“快,扶小姐回房休息。”
“是!”小满应声而入,她穿着湖蓝色的对襟褂子,嗓子脆生生的,粉白的圆脸稚气未脱,滴溜溜的大眼睛机灵生动,嘴角一笑两个甜甜的酒窝。
谭珍娴见着一个两个早已死绝的人都原地复活了,且还都是生前受过她戕害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堕入无间地狱里去了,眼前都是幻境,都是来找她讨债的鬼魂!
她脚步踉跄,只一味后退,硬生生撞到了角柜上弄得后脊生痛便也不顾,满脸惧怕地摇着头,“别……别过来……不是我……是他!找他报仇!”她怒指着卓承宇,“都是他害的!”
屋内其他三人面面相觑,一脸莫名,小满斗胆上前一步,“小姐,我先扶您回里屋休息吧,您肯定是魇着了。”
“别过来,别过来,”谭珍娴瑟缩着往旁边溜,她四下无助张望,“这是哪儿?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又不信邪地摸了摸,什么伤口都没有,刚才那把金剪子是实实在在戳进心窝的,痛得她要死要活,意识挣扎了足足一两分钟才彻底断片,绝对是死得透透的了,这会子怎醒了之后到自己家来了?且还是十年前的模样。
卓承宇见她这般反常,挑了下眉,随口咕囔道,“不会是鬼上身吧?”
谭珍娴听见他这凉薄的口气就恨得牙痒,“我还没问你!你怎也在这?你不应在人间潇洒快活呢吗!你怎舍得死!”
越说越不对劲,这下换另三人怕了,谭其栋试探着问,“珍娴……你、你莫要胡言乱语,谁死了?”
“我们都死了,都被他害死了,只他还活着,现在怕是也死了,哈哈哈哈哈……活该!报应!”谭珍娴笑中泛泪,言语颠倒,她还没从死前那疯癫的情绪中抽离出来,落在别人眼里,简直和失心疯没两样。
谭其栋没法子了,只得先打发两个粗使婆子来把挣扎不休的谭珍娴拖回里屋,对着卓承宇作了个揖,“让贤侄笑话了,今日便请先回吧,待珍娴好转来再商议考学之事,如何?”
“谭世伯,您一人可应付得来?”卓承宇心下疑虑,这刁蛮大小姐日日唯他马首是瞻,今日醒将过来怎的口口声声称他为仇人?
“谢世侄关心,我自有打算。”谭其栋再作一揖,这逐客令的意味是很明显了,卓承宇也不便再留,只得悻悻而去。
谭其栋目送其离开,面色凝重,在中堂默坐了好一会儿才差人去城外寂鉴寺请了道珩大师前来。
谭夫人怀孕之时,夫妻俩为求生产顺利,常去寺庙祝祷,得以与道珩大师结缘,那时大师就警醒过他,肚子里的小囡,一生缘,两世命。
他当时悟不透,可大师只笑说天机不可泄露,不肯深究,今日女儿突发这怪诞举止,倒让他想起这个典故了。
大师很快便来,宝相庄严慈祥,体态厚实,身着宽袍广袖褐黄色袈裟,项挂108颗上品佛珠法具,行走间从容有度,温儒有骨。
“且让我与她一叙。”
他甫一进门便命道,似乎早知原委,毫无意外。
谭其栋不敢怠慢,忙领去内室。
哪知道珩师父并不与谭珍娴面见,只随意找了个后院偏间,屏退左右,席地而坐,很快便入了定。
谭珍娴也闹没气力了,正坐在自己少时的闺房里发呆,心下害怕又蹊跷,不知自己究竟到了怎样一个所在,此地分明是十年前的家,难道人死后还能重活一遍不成?
冥冥之中有静心安神的梵音传来,法号被念诵得雄浑庄严,她突觉周身一轻,仿佛灵魂出了窍,漂游到了一个虚妄之地。
周围一片空茫,白雾缭绕。
她四处张望,只见前方盘腿坐着个身披袈裟的老和尚,老和尚双手合十,慈眉善目,笑望着她。
“师父,我到底身在何处?”她怯怯问。
“阿弥陀佛,生生死死生生,世道轮回,万事万物皆为因缘法,我们生处这红尘世俗,只有顺随因缘而有所作为,施主此次未遁入六道而重返人世,皆因愿力所致,惜红霞虽美,却好景不留,万不可再起执念。”
谭珍娴听明白了,“您的意思是,我这又重活了一遍?”
“世人心中皆存万德庄严的如来,只因三毒烦恼覆盖而不露,今必须以缘起无我、因果相续定律修治,以转染成净,方可返本还原。”老和尚并未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继续劝诫道。
谭珍娴了然了,敢情这佛祖让她重活一世,是让她赎罪来的。
“寂灭鉴戒,切记切记!”老和尚最后送了她四个字,便随烟而散,谭珍娴眼前也清明起来,她猛坐起身,发觉自己还在房内,屋外却很纷扰。
“寂鉴和尚圆寂了!”她听得有人惊慌叫嚷起来。
(三)逢迎
谭珍娴倚在窗前发呆。
树上的蝉鸣一声高过一声,呱噪得很,切切实实提醒着她又重回了这个浮尘俗世。
怎会这样呢?
时光荼靡,难道是一梦黄梁?
到底上一世是梦,还是这一世是梦?
她又想起那个圆寂的老和尚,耗尽毕生功德只为劝她寂灭鉴戒。寂灭鉴戒,意劝人为善啊。
为人与善,且再不可起执念……
她的执念为何?
肯定是卓成宇那杀千刀的冤家,也不知自己前世着了什么魔,对他痴狂成瘾,到后来为他利用,无恶不作,成了个心狠手辣的蛇蝎女子。
临了临了,竹篮打水一场空不说,还背负骂名,惨遭遗弃。
不过——她心里清楚,自己一身反骨,本也不是善茬。
轻吁胸口一股浊气。
按她脾性,这世重活而来,是恨不能将卓承宇千刀万剐的,可经了老和尚的点化,她倒信了因果循环、天谴报应之说。
罢了,恶人自有天收,此生她为了自己好活也不可再招惹他,他是万恶之首。
已经与他爱怨痴缠了一世,也看清看透了他的为人,有再多情谊也被他的狠毒阴险消磨殆尽了。
谭珍娴想想就烦闷,将好一只找死的小粉蝶在她鼻前绕,她一把便扑住,却想起道珩和尚炯炯有神的双目,心下一惊,握紧的手便松了,死里逃生的小粉蝶欢腾地飞了开去。
想不到有一日嚣张跋扈作恶多端的谭珍娴,竟怂得连只蝴蝶都敢蹬鼻子上脸了。
……是得认怂,谁经历过这光怪陆离的神鬼之事都会心里发怵,上辈子正是因为她百无禁忌才会无法无天,现下信了举头三尺有神明,可不敢再作妖。
门扉轻轻扣了两声,小满俏声道,“小姐,慕秋小姐来了。”
又来个冤家,谭珍娴腿软得很,她着实一个故人都不想见。
此间重回十年前……应是韶成廿三年,她刚满十八,从崇华女高毕业,申请了跟卓承宇一间大学,巴心巴肺地倒追。
而她这好闺蜜,这年暑假在她家勾搭上了卓承宇,最后她火起来找了个路边的小瘪三把这装乖卖巧的小婊子给毁了。
谭珍娴想到这里有点牙酸,好像自己以前是毒辣了点,就算别人犯贱,也不好毁姑娘清白,她家人后来为了避丑就强迫那个瘪三娶了她,日子过得很是不好。
今日她来找她做甚?时光久远,她忆不起来了,这会子好像她和卓承宇还没见过面,怕是来找她商量择校的事。
行吧,她也还没对不起她,见见也没甚心虚的。
“别让她来房里了,我出去会会。”
***
“珍娴~”尹慕秋见她出来,万般热情,拉着她的手便不放,“我都想你了~你也不去找我。”
她身着靛蓝色斜襟盘扣半袖改良旗袍,一如记忆中青葱水嫩的一个人儿。
谭珍娴觉得她头上那只珐琅蝴蝶有点扎眼,默默移开视线抽回手,“嗳,太忙了。”
尹慕秋愣了愣,今日这大小姐怎这般生疏客气。
谭珍娴也觉气氛有些凝滞,忙圆道,“我前几日身体不适,怕过了病气给你,今日就在外厅叙叙吧。”
“啊?你生病了?可没事吧?”慕秋看上去很担忧。
谭珍娴只看出虚伪。
这个女孩子,青涩单纯的外表下藏得全是算计。
要说谭珍娴曾经对这个闺蜜是真好,掏心挖肺的,尹慕秋充其量只是个小家碧玉,家境与她相差甚远,她也不计较,凡事都帮衬着,谁知后来才明白,人家把她当冤大头,小门小户将养出来的女儿家,拐弯抹角的心思太多,最后还想踩着她攀高枝,撬她墙角。
谭珍娴最受不得遭人背叛。
可现如今她已是千锤百炼后的成熟心智,他们这些心眼子,到她这就是娃娃过家家。
她笑笑,顺着她的话尾说,“可不就是怕你担心,我没事了。”
“哦,你吓死我了,我都情愿替你病着。”
假惺惺。
谭珍娴蹙眉呷了口茶,强压下心头的反感,因她上一世造了孽,心里本对这姑娘有愧,可现下又把她这虚与委蛇的嘴脸看得通透,实在不知该如何自处。
“我把国内大学的招生名录拿来了,你看,你喜欢哪所,我们一起去申请,好不?”
谭珍娴没理她讨好的语气,可她说的这个考学的事倒是要好好斟酌一下的,她接过那迭资料一页页仔细翻看。
她得找个离他们这些牛鬼蛇神远点的学校去修身养性,万不能跟他们再厮混在一起了,否则她怕自己忍不住又想毁了这帮子阴阳怪气的人间魑魅。
翻着翻着,她手一顿,看见一所极不起眼的革命大学。
“革大?”尹慕秋凑过头来一瞅,脸都吓白了,“这学校万不能去,你忘啦?这是北党办的,”她压低声线,“你想造反呀?”
“我就这么一看,瞧你吓的,谁还不知道北党是反动势力。”谭珍娴漫不经心地觑了她一眼,又继续往下翻。
“嗳,不如——把你那个上大学的承宇哥哥叫过来参谋参谋吧!他不是在民大吗,那学校也好!”
谭珍娴总算想起今日她缘何来了,就是让她牵线搭桥引荐卓承宇给她认识的。
那时她傻不愣登的毫无心计,一点儿也没察觉到这个女生背后的居心叵测。
现下么——谭珍娴看着面前眼带期盼的小姑娘,心里有冷讽也有无奈,若她今日不提这要求,她倒会有意无意地阻止他俩相见,毕竟那不是个好东西。
既然她两世都这么执着,那她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好啊,我叫人找他来。”
卓家与谭家只隔一条街,卓承宇来得很快。
“珍娴,你可没事了?”
谭珍娴见到他还是难掩心绪,她努力压下心中陡然而起的酸楚和痛恨。
前日里太过激动,她还没来得及好好打量他,这小子今年刚满廿岁,一脸玩世不恭的痞帅样,还稚气未脱,最讨女孩子欢心,只他眼里已藏有鹰视狼顾之相,阴隼之气渐露。
其实卓家后来被他夺权,在他手中也算是发扬光大,他成长为一代枭雄,名传天下,可为人阴狠残酷,薄情寡性,尤其是女人,皆视为棋子,且随时弃如敝履,实在冷血。
她心中百感交集,忘不了他最后对她说,“淫贱毒妇,死不足惜,我饶你自生自灭已是宽容!”
卓承宇心中一惊,怎又是这般怨恨的眼神,可只一瞬,谭珍娴便隐了去,“谢谢承宇哥哥关心,我已好全了。”
谭珍娴乜斜了尹慕秋一眼,果不其然,小女生正在那里惺惺作态,眼底的欢喜却藏都藏不住,“介绍一下,我的好朋友,尹慕秋,慕秋,这就是承宇哥哥。”
“你好。”尹慕秋低回,含羞带怯的,看着文静乖巧得很。
卓承宇一心蹊跷于谭珍娴一而再、再而三的反常,没怎搭理,慕秋看着有些失望。
谭珍娴只得先招呼大家坐下,“承宇哥哥,慕秋想考民大,你可否给些建议?”
卓承宇挑眉,反问她,“你不想?”
“我?我自然也是想的,这不才找你来商议吗?”谭珍娴打着哈哈避开他探究的视线。
“承宇哥哥,民大哪个系最好呀?”尹慕秋插进话来。
卓承宇不得不应付道,“我们学校设文、理、法商、工,师范五个学院,下设廿六个学系,女生建议报师范或者国文系,都是极相称的。”
“那你在哪个系呀?”
“我么?我读商科。”
……
尹慕秋拉着他絮絮叨叨,谭珍娴的思绪却飘远了。
韶成廿三至卅三年间,正是这个国家最动荡的十年。
国内的统治政权由于高层间不断的派系争斗从内部彻底分裂成两党,南党执政,而此时倍受争议的反叛北党也打着励精图治,救国救民的旗号在关外豢养自己的势力,蠢蠢欲动,随时准备反绞。
藏在国泰民安的浮华虚影下的,是早已发脓溃烂的腐朽政治体系。
廿八年,内战爆发,残酷的消耗战一打就是五年,历史源远流长的文明古国被自己的子民亲手毁得满目疮痍,民不聊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野。
一直持续到卅三年,南党败北,全线溃散,北党当权,而卓承宇的大哥曾官拜南党机关总部参谋长一职,是以卓家上下皆为南党拥趸,兵败的消息传来,卓承宇第一时间便将资财转移至国外,随后举家迁移却独弃谭珍娴一人,令她心灰意冷,自裁而亡。
……她决定了,她就要去这个革大。
这是北党核心政权的发酵之所,里面的老师学生,未来都是建功立业的栋梁之才,她占了这洞晓未来的先机,还不挑一条最有利自己和家人的路子?
“珍娴?珍娴!”卓承宇推了两眼放空的谭珍娴一把,她回过神来,两个人盯着她望,“看我干嘛?你俩商量好了?我没意见,就报民大。”谭珍娴很真诚地点点头。
落在卓承宇眼里却是一脸可爱的迷糊劲,他嘴角漾笑,轻轻刮了她鼻头一下,“傻丫头,等你做我学妹。”
(四)筹谋
要去革大上学,谭珍娴需得筹谋一番。
谭其栋这关就不好过,父亲思想保守古板,断不可能赞同她做出如此激进的选择。
尤其还要避过卓承宇、尹慕秋等人的窥伺。
她想起昨日下午卓承宇冷不丁地问她,“珍娴,你那日究竟发了什么梦?”
他这个人实在狡猾机敏得很,稍有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她反常的态度想必是已激起他的疑心了,虽说谭珍娴不信他真能猜到她会重生,可他却极有可能坏她计划。
谭珍娴走在路上都在想,怎么才能顺利躲开所有人的耳目去报名呢?
午后刚落过一阵雷雨,此时房檐上还有淅淅沥沥的水珠结串而下,长了青苔的石板路有些腻滑,她穿着绣花系绊的布鞋走得心不在焉。
身后有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一路锒锒而来,她下意识地闪避,却仍被车轱辘挑起的泥浆染了裙沿。
车上的人并无察觉,响着铃铛,火急火燎地踩着镫子扬长而去,身上的白色衬衫被灌入的风吹得鼓鼓囊囊。
“冒失!”她怒视那一袭白色快速地消失在巷尾,忿忿低头用手绢擦拭沾上裙摆的泥渍。
下午的图书馆里没什么人,她特为来借的书却被告知已借走了,图书管理员指指某个角落。
她望过去,只见一位身着白色衬衣的年轻人正坐在图书馆的一隅静静翻阅书籍,阳光从高高的格栅窗外照进来,在他的周身笼罩了一层金边,朦胧而耀眼,浑然如画。
她本想上前询问,却不知怎的就迟迟迈不出步子了。
“我还是在这里等罢。”她坐在旁边的一排长桌前,随意地借了一本书开始翻阅起来。
时间分秒而过,终于男人起身朝外走来,她已是偷觑了多次,见他起身,也匆忙跟过去。
谁知他竟要办理外借的手续,她和管理员不禁面面相觑,年轻男人看出他俩的窘意,不由出声询问,“有什么不妥吗?”
“这位小姐在这里等了一下午,就是想借这本书呢,原本我想你既然在馆内看,怕是不会借阅,谁知……”管理员对着谭珍娴很是抱歉。
她倒也不甚在意,“无妨,我下次再来。”
年轻人却定定地盯着她娇媚得熠熠生姿的脸庞迟迟移不开目光,她对异性这种狂热而又稍显无礼的眼神早已免疫,微微垂头,从他身旁绕过,谁知还未出大门,身后便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这位小姐,请留步。”
她回头,是刚才那个男人。
“这本书,先给你看。”他不由分说将书塞到她手中,干净而温暖的指尖轻轻触到她温润玉滑的手,怔忡间,他已跑远。
“这是用你名字借的,我怎么还你?”她回过神追了几步扬声急问。
“我叫郑龙升,是城外新来的工程队的,你看完到宿舍区找我便是。”年轻人回头朝她灿然一笑,跨上自行车,风风火火而去。
这背影……原来是他?
她联想起下午那一幕,撇撇嘴,心底的感激之情烟消云散,也罢,就当他是为下午的无礼举动赔罪好了。
书是很快就看完了,可她却犹豫怎么去还,在房内来回地踱着步。
“小姐?”小满轻轻叩门进屋,等着她的吩咐。
“找个家丁帮我跑趟腿,把这书拿去还给工程队一位叫郑龙升的先生。”
“是。”小满接过去,正欲离开,又被叫住了。
“算了……”她转念一想,“还是我自己去罢!”
她出了城,七拐十八弯才找到工程部的宿舍。
郑龙升出来的时候便看见她拿着手绢不停地擦拭从额上细密渗出的薄汗。
他顿了顿,迎了过去。
“不好意思,是我疏忽了,应该我去找你,害你跑这么远的路。”他站定在她面前,看着她红扑扑的小脸,将插在腰带上的蒲扇递过去。
“无碍的。”她笑笑,“书还给你。”
他今天依然穿着白衬衫和卡其布的工装裤,工地高温,衬衫被丝丝缕缕的汗打湿,薄薄的布料浸成了透明,紧紧贴在胸前,她个子娇小,将好到他胸口,抬眼便可看到他几近于裸露的胸膛。
这是独属于年轻男人干净而清冽的气质,很动人,她脸有些红了。
不由低下头,将垂下的发丝绾在耳后,“我先走了,谢谢你。”
“我送你。”郑龙升举起蒲扇,站在她的身侧帮她挡住强烈的日头,与她并肩。
她没有拒绝,两人在田间垄道默默踏步而行。
“对了,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他率先打破沉默。
“珍娴,谭珍娴。”
“没想到你这样的小丫头也会看这种书,思想很进步啊。”
“小丫头?”她被这称呼逗笑了,“你多大?”
“二十有三了。”
她想起自己才十八,那在他眼里确实还算小丫头,“你呢?你又为何借这本书看?”她反过来问。
郑龙升却神秘起来,左右看看,压低声线轻轻说,“告诉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因为我想报革大,想参加北党。”
谭珍娴心里一咯噔,还有这么巧的事?“你报名了吗?”
“还没。”
“我也想报考那所学校。”
“哦?”郑龙升一挑眉。
“只是……家里有点反对。”
郑龙升想了想,“倒是也能理解,北地苦寒,再加上目前国内局势未明,你一个小姑娘跑这么远,家人断不放心。”
“可是我并不打算妥协,北党不就是倡议民主,解放思想吗?新时代的女性是可以有自己的主见的,对不对?”她水汪汪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郑龙升,仿佛在等一个承诺。
“当然。”他看着她扑闪扑闪的眼睛,如一泓碧泉般吸引人,毫不犹豫地就给出肯定的答案。
“那你愿意帮我报名吗?”
郑龙升一愣,没想到她铺垫了半天竟提出这么个要求。
谭珍娴以为他在为难,不由有些失望,“哦,你不便就算了。”
“……倒也不是,我只是惊讶于你的大胆,你这是打算跟家人先斩后奏?”
“人生难有几回搏嘛!”
他被她故作豪气的姿态逗笑了,“也罢,我帮你。”
“真的?太好了!”她没想到竟有这么凑巧的好事。
解决了心病,她露出难得的雀跃之情,连带着步伐也轻快了许多,前面已是遮天蔽日的林荫道,她蹦跶着先行闯入了那份凉爽中,郑龙升看着她青春洋溢的背影,竟暗暗开始懊恼时光的流逝。
她背着手往前踏步,阳光被树丛切割得四分五裂,投射在地面上,形成各色各样的几何图案,便用脚去踩那些光影,奈何光影却又调皮地转移到她的脚面上来,她便再去踩,乐此不疲。
这是谭珍娴好久不曾做过的幼稚举动,在这副皮囊的掩护下,她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个少女。
郑龙升微笑地注视着她的俏皮身姿,明明还是个小丫头,却总喜欢装深沉。
夏日林间总是有很多虫鸣鸟叫,其中最吸引人注意的,莫不是蝉声。
“很多人都讨厌蝉,觉得它很呱噪,你呢?”她被阵阵蝉鸣吸引,仰起头在斑驳的枝桠间寻找那小小的生灵。
“不会,古人是很喜爱蝉的,把蝉视为高洁的象征,并咏颂之,借此来寄托理想抱负。”
“哦——”她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回到家之后,谭珍娴便去找了谭其栋。
“爹爹,我想跟你商议一下考学的事。”
谭其栋正在书轩里练字,闻言也没抬头,“怎的?承宇不是已经帮你报了民大?”
“我不想去民大。”
“哦?”谭其栋这才搁下笔正视女儿,“你不是口口声声要和承宇在一所学校,俩人闹别扭了?”
“才不是呢,民大没有我喜欢的学科。”
“你何时对学习这么感兴趣了?”谭其栋难得见女儿这么正经,倒觉好笑,“你不从小夙愿便是嫁进卓家吗?”
谭珍娴现下听到这打趣话只觉讽刺,她原先有多深情,就有多愚蠢。
后来卓承宇到底是没娶她,他为了趋炎附势娶了苏曼青,她不甘心,跑去和他大哥卓君尧相亲,死皮赖脸以他大嫂的名义嫁进去,非要和他纠缠。
四个字送给自己,咎由自取。
她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爹爹,你觉得卓承宇为人如何?”
女儿问得慎重,倒把谭其栋弄得措手不及,私心里,他对卓承宇这个年轻人是有看法的,总觉得他功利太重,且心计深沉,看着不像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可又架不住女儿喜欢,只能由着她。
他不知女儿其意,也不好说得过于直白,“爹爹总希望你能找个忠厚老实,对你好的。”
看吧!其实爹爹从头到尾就不满他,上辈子她就是太骄纵了,任性妄为,害了自己。
“那爹爹切莫再提什么我要嫁进卓家的玩笑话,当时两小无猜,不懂事,做不得数,我有自己的抱负,怎可能为个男人就拘着自己。”
“你这么说我倒欣慰。”
谭其栋面上支应着,心里却犯嘀咕,不对呀,这妮子上个星期还吵着嚷着非卓家小子不嫁呢,怎就突然变卦了?他始终觉得女儿自从那次魇着后似乎有何处与以往不同了,可偏唯一知情的道珩和尚又圆了寂,他到现在都没悟透那句话的含义。
问女儿,她总推说是噩梦。
“也罢,你倒是说说,你有何抱负?”谭其栋顺她的意问道。
“我想去香江学服装设计。”
“香江?竟要走这么远?服装设计又是什么?”谭其栋听得一愣一愣。
“就是设计好看衣服啊,画图样,打版,设计每年衣服流行的款式、花样。”
谭家就是做丝绸布料生意的,谭其栋对这一行再熟悉不过,他连连摆手,“不成不成,这不就是裁缝吗?你上这么多年学,到头来就做个裁缝?”
“爹爹!时装设计可不是裁缝,是对衣服进行美学设计,可不比以前扯一匹布给裁缝铺子画样缝制就成了,我去学学,将来还能帮衬家里的生意。”
谭珍娴能说出这等体己话,谭其栋简直受宠若惊,平日里别说帮衬了,她没拆家都是好的。难道女儿真长大了?
可他还是颇有微词,“你从哪儿看得这些稀奇古怪的消息?那些洋人玩意都花里胡哨的不成体统,你别被人骗了。”
谭珍娴知道爹爹保守,但她更知道未来十年内的每一个趋势,“怎会被骗,报纸上都有报道,法兰西每年都会举办一个时装周,发布全球顶尖设计师最新的时装款式,你信我,再过不到两年,全国的制衣风格就会大变样,外来服饰融入,我们若不改变,会被淘汰的。”
谭其栋见女儿说得煞有介事,倒还真是有些动摇,毕竟是商人,对市场敏感,女儿说的观点,和他们业内几家先进派的想法竟如出一辙,他简直差异,“咝——你是怎的突然研究起生意来的?”
“哎呀~那我不是想帮衬家里嘛,你就我一个女儿,总要帮你分担家业的嘛——”谭珍娴快糊弄不过去了,只得撒起娇来。
谭其栋是女儿奴,夫人去世得早,就给他留了这么一个掌上明珠,从来要星星不敢给月亮,女儿一撒娇,他耳根子就发软。
“可香江真的太远了,就没有近点的地方?”
“那只有香江办了服装设计学院,且还请了法兰西服装协会的老师过来教学,最是专业不过了。更何况,香江地理位置特殊,现在国内局势这么乱,也就那安稳些,不也有好多人举家迁过去避风头的吗?你怕甚么。”
这话点到谭其栋心坎里了,“是了,那边倒太平些,你若去了,万一打起仗来,也能帮家里留个退路。”
“可不就是,爹爹,你答应啦?”谭珍娴乘热打铁。
“太远,我心里还是……”
“哎呀好爹爹!求求你答应我吧答应我吧——”
“罢了罢了!都依着你。”谭其栋被她晃得头晕,只得开口应承。
“谢谢爹爹!”谭珍娴兴奋地抱住谭其栋,世间最宠她的爹爹呵……无论她有多不讲理,都无条件地包容她,想到上一世她对他的连累,她心里一阵痛悔,眼泪捱都捱不住,扑簌簌地落下来。
谭其栋本还笑呵呵地任凭女儿撒娇,突然感到肩头一片湿濡,忙扭头端看,女儿已哭得泪人一般,“哎呀,这又为何?”
“舍不得你。”谭珍娴闷声回,爹爹与她而言,是失而复得的至宝,可这一世她刚重生归来,便又要与他分离,自然万般不舍,无论如何,此生她定拼全力守护好他。
谭其栋摸摸女儿的头,心里也是感慨万千,女儿果然是长大了……
“爹爹,此事万不可和旁人提及,尤其是卓承宇,切记。”谭珍娴突然又没头没尾地嘱咐道。
这怪异的言行又来了,谭其栋百思不得其解,她怎突然就对昔日爱慕之人防心深重,仿似幡然醒悟一般?
(五)夜会
入夜,谭珍娴偷偷躲在门房的角楼上等郑龙升。
窗户传来石子敲打玻璃的声音,她起身打开窗户,郑龙升就站在楼下。
傍晚又下了场凉雨,此刻天上还飘着淅淅沥沥的雨丝,他并没有打伞,额前的发紧紧黏在脑际,双手交叉站在那儿,仰着头,昏黄的路灯下,脸上的表情朦胧又清晰,嘴角挂着的,是令无数少女会在梦中百转千回的微笑。
“下来。”他对她招招手。
谭珍娴都有些看愣了,潇潇肃肃,爽朗清举,书中玉树临风的少年郎,莫不过如此了。
一阵冷风袭来,她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她朝左右望望,竟将一只脚踏出窗外。
郑龙升在下面看得心脏都堵到了嗓子眼,他看着她像小猴子似的灵活地从这个窗台翻到那个窗台,再踩在支出屋外的铁架子上,连忙上前去接住像精灵一样一跃而下的她。
“你是不是经常这么做?”他明显有些被吓到,将她安稳放在地上后板着脸很严肃地问。
“以前爹爹总禁我的足。”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很是无所谓。
郑龙升无奈地摇摇头,这个女子,到底有多少面呢?第一次见她像拒人千里之外的清莲,第二次像一朵可爱的铃兰,现在,又仿似坚韧无畏的暗夜蔷薇。
“报名表给你。”她从口袋里很郑重地掏出一张纸递过去。
郑龙升挡住雨丝,接过去一看,姓名栏端端正正地写着“柳知蝉”三字。
他不由失笑,“怪不得你会问我蝉的含义,你真是为了革命抛家弃祖啊。”
“顾不得了,还是谨慎些为妙。”谭珍娴不想过多解释, 卓承宇不是那么好打发的。
“嗯——我看你倒是很有double agent的潜质,又是深夜接头,又是篡改身份。”郑龙升打趣。
谭珍娴不想再与他闲聊下去,越聊破绽会越多,“我得赶快回去,被发现就不妙了,谢谢你。”
“稍等。”郑龙升叫住她。
“还有什么事吗?”她被雨丝迷了眼,禁不住将双手举在额前支起,勉强抬头看他。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方形的以法兰西军旗为设计灵感的立体玻璃瓶在昏黄的灯光下反射出妖冶的金黄色,液体在里面微微晃荡着,有种流光溢彩的美。
“送给你。”
“这是?”
“午夜飞行。”
“午夜飞行?”
她拧开金属质感的瓶盖,按下喷头,嗤——
一股清淡而优雅的香味被雨雾笼罩,随着夜风扩散开来,香气缭绕,她禁不住深吸了一口气。
“好闻……”
“喜欢吗?”
她点点头,“为什么送我这个?”
“它和你的气质很配,清新、淡雅、神秘而富于冒险,我很喜欢这个味道。”他紧紧盯着她,眼眸深邃。
这是对她有情咯?谭珍娴有些哭笑不得,她虽是十八岁的外表,确实廿八岁的内在,他之于她而言,可是太嫩了些。
“我真得回去了。”
“翻回去?”
“不然呢?”
“我背你上去,雨天墙面太滑,女孩子力道不足,容易出事。”郑龙升不由分说地蹲下身。
“这……不好吧。”谭珍娴左右四顾。
“大雨夜的,没人会看见,你信我。”
谭珍娴看着蹲在自己面前坚决的背影, 只好顺意趴在了男子宽阔的脊背上。
他身手极敏捷,力道也足,像是受过专业的训练,几步就稳稳登上墙,负着重也显得身轻如燕,将她平安送进窗口,然后竟一旋身,一蹬墙面就直接跳了下去。
她吓一跳,以为他是脚滑,忙趴到窗边张望,他已稳稳落在地面上,毫发无伤。
二楼离地二三十尺左右,不高却也不算矮,谭珍娴没料到他弹跳力竟如此惊人。
他与她隔窗相望,倒退着朝她挥挥手,示意她进去,见窗户关上,便转身跑远,消失在无垠的黑夜暗巷中。
下一个路口的昏暗拐角处,停着辆黑色道奇,只露出半截车头,仿佛与雨夜融为一体,待街道又归于宁静后,它缓缓隐去。
(六)重逢
谭珍娴瞒天过海,自茂城南上沪江转道开往香江的邮轮,骗过送行的爹爹,再从中途停靠的奉港下船,在郑龙升的帮助下,一路北上,到达承天。
承天已近疆土边陲。
与茂城这座钟灵毓秀的江南水乡不同,承天繁华奢姿,情调浓郁,别有异国风情。
北党将大本营设在此处,无异是看中了这里的地理位置,它是承接欧亚大陆的交通要塞,也是政商中心,各国使馆林立,国际关系复杂,最重要是,可厄内陆咽喉。
就是太冷。
谭珍娴刚下火车就被扑面而来的寒气冻得浑身发麻,这才几月?江南不过刚立秋,还是薄衫加身的时节呢这里竟已凛冽如冬了。
她嗦了一下毫不受控制就潺潺而出的鼻涕,朝郑龙升尴尬一笑,“好冷。”
郑龙升忙将大衣脱下给她披上,“这里不比江南,要注意温差,当心受凉。”顺带还仔细帮她拢了拢领子。
一路被他照顾过来,谭珍娴将他的情意看得明白,他温柔得体,风度有加,可她不敢回应,她感觉自己只是一个劣迹斑斑的灵魂躲在了这副年轻娇美的皮囊下,骗取少男纯洁的爱慕。
月台上突然骚动,有士兵列队进站,刚下车的人们也被驱散开,退到了离站台五丈远外,车站暂时被封闭了。
谭珍娴隐约听见有人闲谈。
“谁啊?这么大排场?”
“还能谁,南党机关总参谋长,卓君尧,来和谈的。”
竟是他吗?
谭珍娴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轮廓,上辈子对这个短命丈夫没甚印象,她十来岁时才搬去茂城,当时卓君尧已离家去读了军校,从小便没见过。
更何况,那时她满心满眼只有卓承宇,嫁进卓家后卓君尧又长年在外征战,两人聚少离多,原本他也算对她温存,可能是看出了她的冷淡,渐渐也就疏远开来,索性连家都不回了。
后来卓承宇为了霸家和卓君尧的死对头联手,在他参加内战时传递虚假军报,导致他的队伍被北党围剿,最终孤军浴血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战后虽被追封荣勋,但只有谭珍娴知道,这是卓承宇的一石二鸟之计,用他哥哥的命做垫脚石,既除掉了自己独占家财的阻碍,还利用他的功勋光耀门楣,自己坐享其成。
而那份要他命的情报就是谭珍娴帮卓承宇递出去的。
思及此,谭珍娴后背冷汗涔涔,悔于意,愧于心。
专列缓缓进站,远远的,谭珍娴看见以卓君尧为首的一行人下了火车,他体魄高大,身着黄棕色薄昵排扣军装,外罩同色系半肩披风,身姿俊挺,大沿军帽将他原本就立体深邃的五官压得更加凌峭,她记得他的瞳色很暗,注目你的时候会令人有种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他通身散发军人特有的雷厉风行之姿,阔步昂首,很快便在士兵的夹道护送下离开。
她记得这次和谈是以失败告终的,卓君尧回南边后虽未被问责,但沉寂了好一段时日,她与他相亲结婚也在这个时期。
他今年应已廿九岁,是南党年纪最小的高官,死时也不过卅五左右,这一世,谭珍娴不知他会否因她这个变数而改命……或许也不会,只要卓承宇想让他死,他大概还是要死的。
防天防地,防不过至亲骨肉。
(七)沉淀
革大本部临近市郊,背靠山麓,由一座东欧大教堂建筑群改造而来,外观是典型的东正教风格,低调简朴,红墙斑驳,枯萎的爬山虎缠了满院,像是童话故事里藏着恶龙的城堡,衰败却神秘。
校内师生不过百八十人,相比民大那些由南方资本势力斥巨资投建的新型学院来说,着实疏漏了些。
可谭珍娴知道,这一批老师学生的名讳日后将在政坛上如雷贯耳。
学校不似其他大学那般参照国外办学模式设立新兴学科,所有学生均接收大一统的政经教育,实行严格的军事化管理,培养方向皆是北党政府各级管理人才。
这就是谭珍娴力克险阻也要来这的原因,她想为自己谋一个好出路。
……只是条件超出她想象的艰苦。
且不说八人混住的女生宿舍令她像浑身爬满了虱子般难受,还有每日卯时的集合跑操,各种体能强化训练,她自小便养尊处优,何曾遭过这等罪。
入学不过月余时间,她原本丰莹玉白的肌肤便被暴晒得伤痕累累,娇嫩的皮一层层褪,逐渐变得沁黑。
欲哭无泪。
这学校原本就男多女少,仅有的十来个女生都是一水儿体态高大丰健的北方女子,只她一人娇小得像只猫。
可也正因如此,她在宿舍倍受照拂。
这里校风纯朴,北方人大气爽朗、直白热情,相互间你帮我助,来往频密。
刚开始她是极不适应的,她们那的人矫矜一些,人情往来讲究节度有序、循规蹈矩,且她上一世沉浸在尔虞我诈中无法自拔,自然对人防心深重,可在这里时间久了,她便发现这里每一人皆热血满怀,赤子拳拳,是真正为了深明大义走在一起的,无甚私心杂念,倒只有她在筹谋,着实汗颜。
怪不得北党后来可以逆势翻盘,以少胜多,他们抓住了四个字,民心所向。
是以这里条件虽极为艰苦,可谭珍娴却甚觉放松。
……一种洗心革面般的畅快淋漓。
郑龙升也常来找她。
她的家书都是由他帮忙转寄给他在香江的同乡再邮回家的,颇费周折,谭珍娴心里很是感激。
这日傍晚他又来寻她。
谭珍娴未出女宿大门便见着他手里捏着牛皮信封,估摸着应是家书到了,心里便雀跃起来,步伐也连带着轻快了许多。
她个子娇小,军装裤对她来说过分宽肥,平日里都要把裤腿挽上去几分,现下顺着她急促细碎的步伐渐渐滑下来,走到他面前时已拖到地上,往前绊了好大一个跟头,稳稳栽进了他怀里。
她窘得很,郑龙升倒是表现得很坦然,只是嘴角藏了丝莞尔,将她扶好后遂蹲下身将她垮塌塌的裤脚往上卷了两圈。
“学校衣服还没你的尺码吗?”
“没有,订做也要等下一学年了,指导员让我先凑合穿穿。”她咬着嘴角看着个子高大的他蹲在脚边温柔耐心地帮她卷裤腿,心绪着实有些复杂。
“你父亲的信到了。”他起身将信递过去。
谭珍娴很兴奋地接过来,双眼亮晶晶的,落在郑龙升眼中比天边的星子还要动人。
他捱了捱,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小娴,这周的休息日留给我,可以吗?”
谭珍娴愣了愣,仰头望他。
秋日的天黑的早,不过六点光景,夜幕已缓缓降临,玄色穹窿下,他的眸光被映衬得耀眼而热烈,她被他瞅得一时间竟恍了神,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这样一个干净清俊的男孩子,和她隔着不过十公尺的距离,双眸含情,眉目如画,她说不出拒绝的理由。
“好啊。”
郑龙升简直兴奋得想要舞将起来,“那好!那好!周日我们校门口见!”
谭珍娴也被他这副得逞的皮态惹得发笑,她背着手低头抿唇,嗯了一声,转身便往宿舍里去了。
如果重回人世是老天对她的救赎,那么是否也会顺便救赎她的爱情?
她是不够好,可她也愿意很努力、很努力地从泥沼中脱身,迈向光明。
她满怀希望,身心愉悦,走回宿舍后煞有其事地端正坐在书桌前,扭亮乙字型小台灯,光线朦胧又温暖地撒了一桌,她取出裁信刀,很珍重地割开了封口。
这次的信有点厚呢,爹爹又多唠叨了甚么?
掉出来另一个信封。
信封上未署名,可既然是随爹爹的信来的,那么总归是给她的吧?
她疑惑地打开——
「我已知你不在香江,珍娴,何故躲我?你身在何处?我心甚忧,望尽快复信,我须与你一见!」
龙飞凤舞的寥寥数字,没头没尾,却令谭珍娴脸上的血色褪尽。是卓承宇!卓承宇他知道了。
谭珍娴心里烦闷又有些恐慌,他为何要如此死缠烂打……
按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个性,若不安抚好他,他必将事情搅得天翻地覆。
她提笔就回,「承宇哥哥:切莫告知爹爹,他年事已高,经不得忧思,我自有苦衷,个中原委,待年假回家以告。你若需与我联系,尽管来信就好,我不曾躲你。另,我一切安好,勿忧。」
谭珍娴也不知自己这三言两语能不能对付过他,若他非要追究,只怕自己要尽早切断与家中的联系了。
这是万不得已的最后一步,她舍不得爹爹担心。
(八)任务
周日她依约出现在校门口,郑龙升不知打哪儿借来一辆单杠自行车,依旧像初次她见他时那副模样,白衬衫,工装裤,倚在路边等她,见她走近,郑龙升拍拍后座,“上来。”
原本光秃秃的自行车后座上被仔细地裹了一圈海绵,她轻巧地一跃而上,半点膈人的感觉也没有。
他带着她去了郊外,一路上她都紧握着坐垫下的钢圈,眼睛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郑龙升微微侧头,眼角余光瞥见她紧张兮兮的小模样,勾起嘴角,笼头倏地一个打滑,车身偏向一边,惹得她尖叫了一声,两只小手牢牢地圈上了他的腰。
于是郑龙升勾起的嘴角就没放平过。
郊外湖边芦苇荡长势正好,金波碧浪的一片,微寒的秋风瑟瑟拂过,带起一片簌簌之声。
他在湖边用砖头支起土灶,下水摸了鱼上来,叉在树枝上把鱼烤得吱吱作响,她盯着香喷喷的烤鱼目不斜视,却又抿着唇掩饰被高高勾起的食欲,微一侧头,便对上他似笑非笑的眸,脸顿时红得比夕阳还美。
“给。”他将烤好的鱼递给她,她嗫喏着本想说几句客套话,却被口腹之欲撩拨得怎么也推辞不了。
郑龙升抓过她的小手将树枝塞进她手里,她羞赧地笑了一下,便低头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他紧紧盯着她吃得心满意足的样子,眼神明明灭灭,“小娴,我要被学校派去执行任务了。”
“哦?”谭珍娴放下手中的烤鱼,颇感兴趣,“什么任务?”
他口气有丝沉郁,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是很重要的任务,怕是一时半会回不来了。”
谭珍娴心里疑惑,他语气不对,难道是很危险的任务?他们还是新生呀。
“不会是……派你去做间谍?”她试探着问,这是她在目前这种局势下能想到得最艰险的任务了。
郑龙升笑了,“年纪不大,懂得不少,”他没拒绝也没否认,“总之,有点凶险……”他望向远方,眼神里透着孤漠,却又有一股子坚毅的狠劲,将原本的儒雅温敦压得无影无踪。
谭珍娴联想到他上次爬她家窗户那种灵活自如的样子,心里开始对他产生怀疑,他真的只是一个工程师吗?
不一会儿他就收敛了眉眼望向她,“知道今天为什么找你出来吗?”
谭珍娴心里暗自腹诽,男人约女人出来,还能为了甚,无非表白示爱,可她还是装乖卖巧地摇了摇头。
郑龙升果然温声说道,“我是想问你,我们能不能在一起。”
单刀直入。
谭珍娴心头小鹿乱撞,她其实愿意赴他的约,也是做好准备的,这个男孩她很喜欢——不是出于那种迷恋的喜欢,而是打心眼里觉得与他相处适宜。
她上辈子一直追在一个男人身后,活得很苦,内心其实渴望被爱。
可当下,不知为何,同意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
郑龙升见她神色顿欠了几秒,迟迟没回应,心中便明了,他低下头佯装整理鞋带,掩饰内心的失落,“没关系,反正我现在也不……”
“等你回来,”谭珍娴打断他,“等你执行完任务平安回来,我给你答案。”
她眼色柔柔地望着他,不想见他失望,可自己确又有一堆烦心事,卓承宇那边不知怎么善后才好,这个男孩子身份成谜,以及她对爱情的恐惧。
她是一旦爱上便会奋不顾身的飞蛾,随时都会灰烬烟灭。
再给自己一点时间吧,她想,让她梳理一下心绪。
郑龙升的表情却像是重病之人突然活泛过来一样,忍不住喜上眉梢,“好呀,我去不多时,月余而已,我必保自己平安归来听你亲口说!”
谭珍娴微笑点点头,“平安最要紧。”
回校已近黄昏,谭珍娴刚进宿舍便听见同屋的小舟在大声嚷嚷,“死咯!死咯!指导员晚上召集所有女生开会,还不知是不是要抽背思概,我最怕就是背书!”
今晚要开会吗?谭珍娴事先并不知情,看来是紧急通知的。
全校女生都到齐也不过一十八人,她们的指导员名叫蒋芳,女身男相,英姿飒爽,只大她们不超过五岁,她神色严肃,吊梢的丹凤眼锐利又魅人,冷酷地扫了眼全场,“今日过来,是有要事与你们商议。”
全体女生坐得板直,缄默无言。
蒋芳却显得犹豫了,似乎不知怎么开口。
大家还是第一次在这个雷厉风行的女人脸上看见为难的神色。
“现在组织上有一个重要任务,需要从学校抽调一名女生去配合。”
她咬牙,斟酌了半晌才开口,“这个任务需得用美人计,必要时,还得牺牲色相。”
女生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虽然没人讲话,但眼神里却流露出了恐惧。
“组织上为保万无一失,须启用生脸,否则不会来动员新生。”蒋芳进一步解释道。
台下鸦雀无声。
视死如归是一回事,可女孩子丢了名节,不等于攞了命去?
蒋芳也于心不忍,但事关重大,由不得她心软,“兹事体大,关乎我党基业之根本,现荣邦兴国事业未尽,还需诸位以大义为重,我辈既已投身革命,是以早将个人私利置之度外,为国家兴亡而献身,与有荣焉!”
动员也无用,还是没人响应。
蒋芳无奈了,“若无人自愿,只能以抓阄定夺了。”
台下终于起了骚动,女孩子们交头接耳,有几个胆小的甚至眼角噙泪。
革大纪律严明,以党为尊,一切以服从组织安排为首任,这群女孩子即便内心再不甘愿,若被钦点,必也会屈从于所谓的高尚情操,破釜沉舟,万死不辞。
可在谭珍娴看来,这无非一场党争,却要用多少无名之辈的血躯灵魂去浇筑。
她打量着这帮不谙世事的姑娘们,一将功成万骨枯,这样的“牺牲”,对尚在花季的她们来说太残酷了。
她看看坐在左右的几个同宿舍的姑娘,无不在暗地祈祷,小舟甚至怕得不敢抬头。
她们平日里对她帮衬颇多,若真抽到她们几个……
谭珍娴不知怎的又回想起道珩和尚,若要说与人为善,那此刻她挺身而出,应算是大功德一件了吧?
她脑筋一抽,起了身,“我去。”
这十七个女孩子,对世界、对未来、对生活,都还存有美好憧憬,不应就此湮没在这场残酷的政治洪流中,将人生的希望葬送。
而她不同,她早已千疮百孔。
(九)暗室
回宿舍的路上,所有人都沉默,她们亦步亦趋地跟在谭珍娴身后,不敢靠前,又不愿离去。
谭珍娴回头望望她们,“别跟着了,都散了吧。”
小舟感性些,忍不住冲到前头握紧她的手,“小蝉,你真伟大!我们都不如你!”
伟大?谭珍娴不敢苟同,她哪里当得起,若她们知道她上辈子是怎样一个无恶不作的女人,怕是现在只觉得她是该应的。
她只是一时感念,权当救赎自己曾经造下的罪孽而已。
接到任务之后,谭珍娴便不与大家一同上课了,蒋芳让她等上级的通知,之后会安排特训。
她浑浑噩噩地在宿舍里躺了一周,郑龙升离开之后托人交给她一个画册,满满的一本,全是与她有关的肖像画,她与他在一起时的每个神情,或笑、或癫、或嗔、或怨,都被他深深镌刻在了脑海,无需临摹,端端凭着印象,便深刻地跃然于纸上。
纸张被灌入房内的凉风吹得翻飞四起,哗啦啦的声音衬着一室的沉寂。
飘了一夜的秋雨,此时已近傍晚,窗外法桐树上青绿的叶片儿无助地任由颓败的枯黄色节节占领,一阵凉风吹过,已有几片承受不起秋色萧寒的叶子打着旋儿率先凋零下来,藏匿在树叶中的秋蝉罕见地传来几声若断若续的悲鸣,仿佛在为自己即将逝去的生命哀悼。
她站在窗前,听着在寂寂冬日前这最后的生命绝唱发呆……
小舟推门进来,看她一身单薄,走过来“啪”地一下带上窗户,“秋风吹不得,你想感冒啊?”
“小舟,”她幽幽地唤,“你说,理想和爱情,孰轻孰重?”
“很难分哎,人生苦短,如果能实现崇高的理想,固然可以使人生圆满,可是爱情……”小舟偏着头一脸似懂非懂,“应该也是很重要的吧,否则为什么古往今来人世间有那么多痴男怨女愿意为这两个字付出所有……”
她眼角瞥到桌上的画册,倏然住了嘴,小心翼翼地打探谭珍娴的神色,“小蝉,你……”
谭珍娴没再说话,缓缓踱到床前,坐在床沿上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她上辈子活成了别人手中的一颗棋,这辈子又要重蹈覆辙,难道这就是她的宿命?只不过是正与邪的区别,黑白子的较量,来去全不由己。
给郑龙升的承诺,怕是永远都无法兑现了吧……
组织上很快派来专人对谭珍娴进行密训,由于时间仓促,她仅来得及学习一些必备技能,如收发电报、射击、密写等,除此之外,她对具体任务一无所知,要潜伏在谁身边,达到什么目的?蒋芳只命她稍安勿躁,一切听从上级的安排。
这个任务还有最关键的一环,便是需“以色侍人”方能成计。权势滔天的官场显贵们固然贪欢纵欲,可如今局势敏感,两党之间暗流涌动,再沉迷美色也不如保命重要。
以纯洁无暇的女学生身份去接近目标是断不可行的,学生最为热血,易受煽动,留在身边就像携带一颗定时炸弹,不知何时就能给你温柔一刀,让你尝尝牡丹花下风流鬼的滋味,太过冒险,达官大佬避之唯恐不及。
他们最钟意,要么是混迹上流社会的交际花,要么就是卑微如尘的欢场女子。
上流社会讲求人脉积累,身份不便伪造,短时间内是行不通的,那么只能伪装成妓女。
可烟街柳巷的女子个个都是人间尤物,调情圣手,若没有与男人相处过,也很容易被识破。
蒋芳私下里寻她问过,说得很隐晦,大致意思便是懂不懂那档子事。
谭珍娴自然是懂的,她上辈子和卓君尧圆过房,后来又与卓承宇厮混在一道,卓承宇口味重,花样精一套一套的,把她调教得风流成性。
但现下她还未经世事,怎可能随口辱了自己名节,便推说不知。
“这倒麻烦,”蒋芳有些发愁,“我且将此情况汇报上去,听听上面的安排再议。”
不久便传了话来,“领导的意思是……找个人开导开导你。”
蒋芳说完耳朵根都红了,连她都还是黄花闺女哩,光说这话都觉得孟浪。
谭珍娴面不改色,“知道了。”
蒋芳全当她是大义凛然,对她更为敬重,忍不住拍了拍她的肩,感动得眼眶泛红。
入夜,蒋芳至女生宿舍偷偷寻了她出来,没惊动任何一个人。
“我现在带你去学校后面,那有个密室连着个通往山外的暗道,学校里没几人知道,”蒋芳压低声音边走边说,“呃——你也不要怕,派过来的是组织里的同僚,都是极正派的,平时也不会是乱来的人,这个——为了让你俩不尴尬,所以彼此都没报身份,很快,忍一忍就过去了,啊?你也别紧张,别紧张……”
蒋芳低着头紧盯着地面,絮絮叨叨地嘱咐着,一脸如临大敌的神情,谭珍娴默不作声,只看着她,这到底是谁紧张些?
这座教堂后院荒废得很,连着山壁,平日里都没人来走动,杂草丛生。
穿过一片荒芜的草地,她们来到一个洞穴前,门口长着半人高的长茅,把这个地方捂得严严实实,怪不得没人发现。
往里走几步还加了道铁栅栏门,蒋芳推开,“进去吧,我过两个小时来接你。”
说完便在她身后关上了门,顺道还谨慎地落了锁。
谭珍娴回头看看她,她还站在门口目送,见她回首相望,便朝她用力摆了摆手,眼里的情绪可以称之为悲壮。
这不是悲不悲壮的问题,她不怕献身,可她怕黑啊!
谭珍娴手扶着山壁,走得哆哆嗦嗦,眼前黑咕隆咚的一片,她将眼睛瞠到极大却也是没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她深一脚浅一脚,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脏砰咚狂跳。
一路小心翼翼地摸索过去,走了约莫十来分钟,似乎是碰了壁,这怕已经到了那个暗室的门口了吧?
她如瞎子摸象一般一点点在墙壁上抠,好不容易才寻到了门把手的位置,手柄一转,门开了。山风裹着潮湿的水腥气扑面而来,隐隐还夹杂着一缕暗香。
“有、有人没?”谭珍娴声音都在打颤,这屋子旷得很,说话竟有回音,更像是一处岩洞而不是密室。
她着实不明白为何要在这样乌漆麻黑的环境下办事,她怕得连路都不会走了,待会该怎么投入?
“我在这。”
果真有人回她,她吓得差点跳起来。
这个声线非常的奇怪,好似从喉咙里闷出来的一样,谭珍娴听的出来,这是腹语,以前卓承宇带她看过这种把戏。
这瞒得也太严了吧?是有多怕被她知道身份?
“你在哪?”她两只手伸向前方胡乱探摸,活脱脱一个睁眼瞎,这哪里还有半点男女相处的旖旎氛围,简直狼狈。
一只带着皮手套的大掌猝不及防地牵住了她,她又吓得一抖,对方立刻安抚道,“别怕。”
暗香是他身上的味道,雪松加麝香混合的气味,清冽又性感,充斥在鼻端,令女人心旌荡漾,忍不住就想往他身上靠——麝香催情。
腹语、皮手套、喷香水,都是为掩盖他的个人特征,避免被她察觉出来身份。
相比之下,谭珍娴毫无防备,这令她心里不太舒服。
“你倒是准备得足。”她忍不住揶揄。
男人没搭话,只凌空将她一把抱起,他似乎很高大,手臂也有力,稳稳地托着她往里走。
这黢黑的环境实在太没安全感了,谭珍娴偎在他胸前,却又莫名地觉得很亲昵,她的手暗暗抚上他的胸膛,隔着层粗昵外套都能感觉到掌下贲张的肌肉。
身材不错。
谭珍娴眼神一黯,体内压抑已久的乖张开始蠢蠢欲动,她有点想念男人的味道了。
手缓缓往他肩上攀去,葱指若有似无掠过他突出的喉结,她想摸他的脸。
男人却在她触到他下巴的那一刻带着她猛地往前一滚,谭珍娴惊呼,下一瞬已被他压在了柔软的床垫上,双臂高举过头,纤细的手腕钳制在了他的掌心,“你不是个乖女孩。”
这是他今晚的第三句话,一共不超过十个字。
谭珍娴当然不是,她甚至被这屈辱的姿势弄得有丝恼了,忍不住挣扎,“你这是做甚?放开我!”
他没听她的,抽出自己的腰带将她双手反绑在了床头。
谭珍娴懂了,这男人不希望她触碰到他分毫,只要有可能暴露他的线索,他都小心翼翼地在躲避。
这种敌在暗我在明的局面让谭珍娴很不舒坦,可她又无可奈何,这是个任务,她总不能叫停然后跑出去对蒋芳说对不起,这男的太矫情了,你帮我换一个。
速战速决罢,她眼一闭心一横,就做条死鱼,任他摆弄好了。
他倒耐心起来,想来是因为谭珍娴不得再动弹,危机解除,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身下这具玲珑的女体。
呵!倒是爽快,单刀直入。谭珍娴内心暗讽。
衣服扣子从外到里被一层层解开了,男人的呼吸变得粗重,谭珍娴的感官在黑暗中被放大了百倍,他冰凉的皮手套时不时地划过她胸前,激得她直泛鸡皮疙瘩。
少女的胸还是敏感了些,被人揉捏抓握时钝痛的感觉比酥麻要多,谭珍娴咬着唇在忍,这是从女孩到女人必经的阶段,像被秋风打过的甜杏子,初时铁硬,熟透了便软了,可任人搓圆捏扁,还能流出汁来。
温热的唇在胸前蠕动,膜拜似的舔过她两堆软雪红玉,他手法生涩,不是很有经验的样子,对待她的身体像在探索而非调教,谭珍娴没什么快感,本就是不认识的男人,再加上心里有气,她只觉得无趣得紧。
男人似乎感受到了她的沉默和抽离,他微微支起了身。
结束了?谭珍娴微讶,这对她来说像在挠痒。
“你好像很不乐意。”男人说。
“我只是觉得有点痛。”这倒也是实话,这副身子太青涩了,稍重的碰触都会令她不适。
“对不起,”他放柔了动作,很怜惜似的,“我有点失控。”
谭珍娴感觉得出来,他气息不匀,指尖也带着颤抖。
男人会这么激动,要么就是没性爱经验,要么就是肖想了很久的猎物到手。
“你为什么愿意执行这次任务?”男人可能想消除彼此之间的尴尬,找了个话题随便聊,手却没停,钻进她裤裆里去了。
“总要有人站出来的,不是我也是别人。”谭珍娴闭眼感受着手套冰凉的皮质摩挲着她的私地,很新奇的触感,倒也不赖,她细密地喘息起来。
男人接收到了她的回应,加大了对那处的摩擦,“觉悟这么高?”
“嗯……”她轻喘了一声,分不清在回答他还是在娇吟。
“不怕牺牲吗?”
谭珍娴失神了一瞬,“会吗?”她这条命本就是多出来的,老天爷若想要收走,也由不得她。
“……不会,组织上会保护好你。”他说的很笃定,就像知道全盘计划似的。
“我到底要对付什么人?”谭珍娴趁机打听道。
“该让你知道的时候,会告诉你的。”他也许察觉到了她想套话的意图,加大了手上的力度,谭珍娴的注意力再次被身下的快感牵引过去,皮手套的前端微微抠进了她尚且密不可分的肉缝里,试探似的轻轻戳刺,“太紧了。”他难耐地咕哝。
谭珍娴还是觉得痛,她搅紧双腿,身体往后缩了缩,男人立刻停了下来,“还不爽利吗?”
“真的不行。”谭珍娴想要放弃了,他这样束着她,很难受,周围环境和这个人的状态都很不对,她丝毫感觉不到快意。
男人也没再纠缠,稳了稳神便从她身上翻了下来,“无碍,这不是计划里最重要的部分,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谭珍娴松了口气,男人一旦兴起是很难停下来的,可他却克制住了,不得不说意志力惊人。本来她都做好今晚疼得死去活来的准备了。
她沉默地理好衣服打算离开,那男人也半晌没动静,可能觉得挫败?
她没心思揣测他的想法,也无意安慰,不过周围太暗了,她刚刚是被他抱过来的,现在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怎么能摸到回去的门呢?
“嗳,”她轻轻唤了一声,“能送我出去吗?”
他没有拒绝,伸过来一只手牵起她,径直将她带出了密室。
……辨位能力好得可怕。
前方还是黑洞洞的一片,她联想到刚才走进来时的那种窒息感,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又回头朝着虚无的黑暗试探着问,“能再送送我吗?我怕黑。”
“你走前面,我跟着你。”
于是两人便一前一后地同行了一段,终于隐约可见一丝微光了,谭珍娴倒没想与他厮磨了这么久,天都快亮了。
她心生一计,猛想回头,谁知那男人反应更快,大手直接扣住了她的后脑勺,卡得她动弹不得。
“不老实。”男人轻叱一声,言语里听不出怒气,倒有丝无奈的责怪,“往前走,别回头。”
谭珍娴不敢再造次,不一会儿就听不见身后的动静了,她想他应该是返回了密室从暗道离开。
走到门口,蒋芳果然在翘首以盼,“怎么样?你还好吧?”她盯着她腿间看,眼神甚是关切。
谭珍娴抽了抽嘴角,这女人真是不拘小节,她径直迈步向前,避开蒋芳好奇的目光。
“挺好。”
她没告诉蒋芳事没成,其实她本就不用调教,拿捏男人,她有的是经验。
她多想的是密室男人奇怪的言行,他必是这个计划的组织者之一,才不会像蒋芳说的那样无关紧要。
会是谁呢。
(十)意外
承天的窑区被政府整治过后都集中在城西的荟平里,妓院分档次,荟平一里都是一等妓院,接待达官显贵、富商政要、豪门阔少、帮会首领之流,随意叫个局都要豪掷千金,而荟平二里则消费层次稍低,文人雅士到此“采风”者居多,次第下去,直到老豆腐坊,半掩子门,便是下流娼妓的聚集地了。
当然,妓院三教九流者众,是获取各类情报的不二场所,荟平一里有许多妓院的老板本身就是情报人员,他操纵的妓女,在对达官显贵服务的同时,还收集、套取有价值的信息;各国特务、间谍、政要,也在这里从事秘密活动。
谭珍娴被安排进一家名叫荣桂书馆的乐户,乐户老板姓张,张伯川,长着一张憨态可掬的脸,大腹便便的,爱穿杭绸对襟马褂,平日里没事就提拉着个鸟笼子到处晃,很有些前朝遗老的风范,在荟平里也算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但私下却是北党安插在荟平里的眼线之一。
谭珍娴在这里的一切活动须得听他调派行事。
沉寂了半月有余,也算是让谭珍娴熟悉环境,这日,张伯川将她密约至房内。
“时机已到,南北两党的头脑今晚包了场子做局,我届时会安排你去包厢陪酒,而你的目标就是,”他停顿了下,脸上的表情愈发郑重其事,“这次和谈的代表,卓君尧。”
如一声闷雷在谭珍娴脑中炸开,她整个人都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给震蒙了。
为什么偏偏是他?
张伯川察觉到了她脸色不对,狐疑起来,“怎么?有何不妥?”
“我……”谭珍娴刚想脱口而出“不行”二字,却突然察觉到自己目前的身份也是伪造,若此刻临阵退缩,必然会引起北党的注意,假设追根究底起来,发觉她家和卓家过从甚密,又改名换姓加入革大,还自发要求参加任务,岂不有处心积虑的嫌疑?
现政治局势敏感,情报人员活动频密,两党对于敌特的态度皆是错杀一千不放一个,谭珍娴冒不起这个险,她自己出事不要紧,可她怕殃及爹爹。
上辈子她就是因为被卓承宇利用,卷入了南党最后的派系乱斗中,才害爹爹受了牵连。
“我有些紧张。”她咽下到嘴的拒绝,换了个说辞。
张伯川深表理解,“莫怕,这是我们的地盘,就算任务失败也有应对之策,你无需慌乱,组织上可随时派人接应你。”
“他会被暗杀吗?”
“这要随局势变化而定,如果和谈破裂的话,大概率是不会放他回南边的。”张伯川答道。
“……”
谭珍娴不敢相信她和这个卓君尧的孽缘竟深厚到如此程度,上辈子死她手里,这辈子还得死她手里?
简直是累世的冤亲债主!
“行了,去做准备吧。”张伯川看她一脸呆若木鸡,不由暗自腹诽,组织上派这么个不甚灵巧的姑娘过来,也不怕搅黄了计划?
谭珍娴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个下午,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和谈最后当然是没有成功的,可卓君尧上辈子也没被暗杀呀?
她是所有既成事件里唯一的变数,难道真的因为她的重生,历史的轨迹会偏离吗?
“佛祖在上,”她闭着眼睛祈祷,“你看到啦,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我救也不得!”
苦捱到了晚上,张伯川派了两个手脚麻利的鸨妈妈来给她开脸。
妓女的服饰大多艳丽无匹,镶金滚银,偏谭珍娴胸脯发达,圆臀玉腿,将本就裁剪得浪荡媚俗的旗袍穿得更加摇曳生姿,高叉开至腿根,迈步间莲足生花,肱股若隐若现,令人垂涎。
三千鸦丝被绾成一个柔媚的髻,斜堆在颈侧,再随意挑出几缕碎发蜿蜒在颊边,嬷嬷们实在很懂男人心,这看似不经意的慵懒成性,实则风情万种,头发丝也变成夺魂勾,缠在男人心上,诱得他性急、发痒。
谭珍娴对着镜子,默默地望着里面那张被装扮过后更显妍丽的面庞,将蜜丝佛陀的铁皮口红扭出一截儿,加重唇上已红艳欲滴的色彩。
她皮肤养回来了,俏丽多姿的脸顿时更显莹白剔透。
外面的大戏已经紧锣密鼓地拉开了帷幕,开弓已无回头箭。她本以为重生归来可逆天改命,但不曾想,终是沦落成这时代洪流里的一粒尘埃,随滔天巨浪起起伏伏,不知何处是归途……
荣桂书馆的规制果然是极高的,张伯川为给高官们助兴,除本土的红姑娘外,还安排了高挑的白俄女人,温婉的日本酌妇,增加男人们的狎趣。
一群女人鱼贯而入,纷纷落座在长官们的身旁,谭珍娴压轴出场,甫一进门就正对上了那个人深沉的目光。
满场惊艳,可她只紧紧矍住他暗色的瞳,款步走向坐在主位上的他。
血液在沸腾,心在狂跳,她像是在靠近一个前世今生都逃不掉的宿命,是劫是缘?她不知道。
耳边又隐隐回荡起佛音,难道是上天在给她什么启示?可此时脑中空茫,只剩他低沉的声音在缭绕,“你叫什么名字?”
她偎着他坐下,“长官,我叫知蝉,柳知蝉。”
(十一)酒席
席间推杯换盏,男人们一边和美人们调情,一边把酒言欢,抛下政事繁务,只谈风流,好不快活。
卓君尧的手就没离开她的腰过,她是天生的狐媚妖精,美目流转,巧笑倩兮,一招一式都颠倒众生,撩拨得男人心痒难忍。
眼梢瞟过立在一旁的张伯川,他嘴角微翘,神情放松,看来对她的表现很是满意。
谭珍娴收回目光,举起桌上的白玉壶,斟满一杯琼酿,凑到卓君尧唇边,“长官,我们再喝。”
卓君尧紧盯着她因酒意而略显酡红的粉脸,眼神幽深似海,令人猜不透心思,可行动上却无比配合,张口去接,谭珍娴皓腕一翻,些许酒液就这么洒落下去,恰好滴在他裤裆里。
“糟糕,瞧我笨手笨脚,弄湿了呢~”她掏出丝绢,纤指柔荑就这么蹭了上去——
早就硬得不像话了。
谭珍娴嫣然一笑,眼中顿时艳波横生,葱指缠着那方手绢儿不怕死地继续在他腿间轻撩,“怎么办?脏了~”
卓君尧很阳刚,她记得的,只是当时对他无感,每次行房都敷衍。
此时被情景催化,她下面那话儿有些馋了,贪恋起面前这具魁梧硬朗的躯体来。
想被他压在身下、想他有力的双臂举着、想跪趴在他面前,被用力地贯穿。
她瞟了桌上的那壶酒一眼,这酒不对劲,定是加了助兴的媚药。
“你再摸,就更脏了。”他握住她作乱的手,嗓音低哑,掌心火烫。
谭珍娴被他这一语双关的荤话弄得俏脸一红。
没成想这个一向冷肃的卓君尧也有如此轻狂的一面。
旁边的陪客颇有眼力价儿,“诸位,今日尽兴,酒席便到此散了吧,再喝下去,良宵苦短,岂不怠慢了各位美娇娘。”
男人们会心地哄堂大笑起来。
攒局人又招呼来张伯川,“老板,挂账,今天这里所有姑娘都带出馆行事儿。”
“好嘞~”张伯川一揖,“烦请长官跟我去签一下局票。”
妓馆有妓馆的规矩,带姑娘出去过夜是要签章的,类似合同,到时万一有了什么闪失,也好说理。
姑娘们便都先退下了,回房换了衣服拿上些必备细软,再让大茶壶送到贵人们的车上去。
大茶壶们还得跟着,美其名曰“护送”,实则怕姑娘逃跑,一直要看到姑娘回馆为止,蒋芳女扮男装,跟在他们后面。
卓君尧今天是开着军车出来的,苏联的嘎斯吉普,底盘很高,抗震性能极好,可却不利女性,跨上车腿都要抬老高,看着不雅。
他发现了她的窘态,手搂着她的腰一提,便将她捉鸡仔似地抱了上来,稳稳坐进了他怀里。
“谢谢~”她的手臂很自然地搭上他的肩,胸脯有意无意紧贴他宽阔的胸膛。
臀下那根粗长的物什像是活物一般往上翘了翘,谭珍娴隔着衣服都觉得它戳得她腿窝儿生疼,她心里发笑,都说美人关英雄冢,天下有哪个男人逃得过色字当头一把刀?
“长官~”她起了捉弄的心思,“您这裤子里是放了柄枪么?硌得知蝉好疼呢,拿出来可好?”
“你倒是拿。” 他声线还算平稳,可嗓音已被高涨的情欲灼得嘶哑。
喝过春酒的身子不好受,谭珍娴知道,她腿窝里也湿着呢,卓君尧抱着她手都没往别处乱碰一下,已是异于常人的克制。
可她就想挑战一下军人引以为傲的意志力。
软腻香滑的小手往下探,那物件已肿大到把裤裆都撑变了型,裆口有粒纽扣,她解了开来,一大坨活肉就像得到了解放似地崩出。
“这憋屈的,长官可真是受苦了。”谭珍娴伏上他肩,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语调低声调笑,樱唇就点在他耳垂上,手指也没闲着,抚琴一样隔着底裤在那根硬肉上来回搔磨。
这么赤裸裸的挑逗,旁的男人怕是早已急赤白脸地扑上来撒欢儿了,可卓君尧愣是忍着没动,“乖一点,我不想在这车上办你。”
她就不。
谭珍娴玩心大起,她倒要探探他的底线在哪。
灵活的手指更为放肆,揪住他底裤的边往下一拉,他连阻止都来不及,颀长狰狞的粗棍弹跳着蹦了出来,打在了她手心里。
谭珍娴咽了口口水,一柱擎天,足足有大半尺长,一手都圈握不住,印象里她的初夜是吃了点苦头的,全程闭着眼忍着痛熬过去,卓君尧见她没兴致,也草草了事,后来便不怎么碰她了。
想着又要经历一遍,谭珍娴有点怵了,她想缩回手,却被卓君尧一把按住,贴在了他赤裸炽烫的热铁上。
她抬眼瞧他。
此时他们正驶过灯影辉煌的中央大街,霓虹摇曳,光线从车窗投射进来,忽明忽灭,他的军帽帽沿恰如其分地在眉眼处晕开一圈阴影,她看不清他的五官,只能看见他丰毅的下巴和抿紧的薄唇。
“怎么不闹了?”很冷情薄幸的声线,却感觉撮着火。
“我……我闹够了。”谭珍娴多识时务,从来不在嘴舌上逞强。
“哼。”是从鼻腔憋出来的气音,像在笑,“没这规矩,枪拔出来,可不带哑火的。”
他掌着她小巧的下巴,不由分说地吻了上来,火热、急迫、饥渴难耐。
谭珍娴心里暗暗叫完,这是拔了老虎须了么。
卓君尧明显忍不住,也不想忍了,将她罩在身上的红绒披风一把掀开,他眼一热,这穿得什么玩意儿?
一件薄如蝉翼的白色细纱旗袍,里面空无一物。
要说妓馆的花样是真多,每个细节都极尽讨好,也难怪从古至今勾得男人流连忘返,醉生梦死。
“哎呀,要死了!”谭珍娴窘得直往他怀里躲,车里还有别人呢,还在大街上跑呢,她还要不要脸了。
这本是今晚应在闺房里展露的情趣,现在提前暴露了。
“没人敢看。”他只快速将两边窗帘拉上。
谭珍娴往前排望了望,果然,开车的司机目不斜视,坐姿笔挺。
卓君尧已容不得她再三心二意,掰过她的脸继续缠吻。
谭珍娴后怕了,气喘吁吁地躲,“长官……大官人……你不会真在这车上办我吧?这不成体统……”
“体统?你倒和我谈体统。”他撕拉一声扯开她大片衣襟,两团雪乳晃悠着荡出来,傲立在他眼前,他毫不避讳,低头便吮了上去。
“啊呀……”她仰起娇美的下巴颌,闭目吟出了声,吃过药的身子太敏感了,男人火热湿濡的口舌滚过凸起的乳珠,又酥又麻。
她情不自禁地将手插进他发间,他的军帽也因激烈的纠缠而碰掉了,卓君尧抱她跨坐在他身上,他身高腿长,谭珍娴的脚都点不着地,小腿无力地挂在他腿侧,两股大张,裸露潮湿的私处就这么紧紧贴上了他的龙根。
“底裤也不穿,好生浪荡。”他抬头瞧她,眉深眼阔,威仪十足,只现在红潮遍脸,眸底情欲翻涌,将这俊美深邃的五官染得欲色盈然。
谭珍娴暗暗赞叹,卓家的男人皮相都是顶顶好,良心也都是大大的坏。
她上辈子听过他一些事迹,也不算什么好人,他是名将,战场上是要按人头论功绩的,年纪轻轻能爬上这样的高位,脚下必定白骨成山。
上身的衣物早被扯成碎布条子了,聊胜于无的裙摆也被他撩了开来,谭珍娴几近赤裸地坐在他腿上,他倒是军装笔挺,只那话儿从裤裆里直棱地竖立在外面,活脱脱的衣冠禽兽样。
她腿窝子里的两瓣软肉被他的灼铁烫得酥麻,欲水流得更欢,他坏得很,脚往两边一岔,谭珍娴的臀瓣儿也就分得更开,整个人都要主动贴进他怀里来才勉强不掉下去。
(十二)匪性
他的手顺势抄进她后臀,探入那道流汁的细缝里……滑溜得让人心折,喉结滚了又滚,他闭眼感受指尖传来的柔腻触感。
肉瓣水嫩欲滴,未被开发过的处子身紧致得让人寻不到那方密洞,缓缓往下探,他按到了一小点突起,是那儿吧?女人身上最微妙的一处所在,他试探地点了一下,怀里的小女人立刻微微地抖了抖,他再点,她便抖得更厉害,卓君尧像寻到宝一样兴奋,粗砺带茧的指尖开始发电报一般按压那茬嫩尖儿。
谭珍娴浑身颤得厉害,小手将他胸前的衣服都抓皱了,丰乳紧贴他火热的胸膛,脸也埋在他怀里,咬着唇极力忍耐,可破碎而欢愉的呻吟还是从贝齿中漏出来,听上去小小声,呜呜咽咽地,像只被欺负到不行的小动物。
水流了他一裤裆都是,更不要提泡在淫汁里的庞然大物,简直肿胀欲裂,清冽的阴精从龟头的细缝里不断泌出,已呈紫红欲贲之状。
两人的下身交迭在一起,泥泞得不能看了。
他吃不住了,胸膛剧烈起伏,按住那棒身就往里送,奈何她太紧窄,那鱼唇又滑溜,龟头卡在肉缝里滚来滚去,遍寻不着那穴口。
倒是把下体交合处弄出了粘腻腻的水声来。
这淫靡的动静在密仄的空间里显得极为突兀,何况还有第三人在场,谭珍娴羞得快死了,她再开放也没当着外人的面做过这档子事,搞不懂卓君尧手段怎这般猴急生嫩?不会还是个童子身吧?
龟头终于堪堪卡进了小穴里,处女的甬道委实太窄小,半个龟头进穴就被绞得死紧,谭珍娴开始有些吃痛了,小手紧紧抓住他的肩膀,捏得关节都泛白,她杏眸含波,几点星亮泪光洒在眼底,趁机哀戚戚地撒娇,“大官人,你可疼我~”
谁能抗拒得了美人婉转承欢时表现出来的羸弱无依?
卓君尧心尖儿都麻了,“疼你。”恨不得将这个蛊媚女子揉进骨血里。
一寸寸地挤,坚定不移,他誓要与她融为一体。
谭珍娴的额际已溢出薄汗,秀眉微蹙,红唇咬得泛白,下体传来的撕裂感就像被钝刀在剐,疼到脱力。
卓君尧掰开她的唇,将手指伸进她嘴里,“咬我。”
她也不客气,恶狠狠地张口咬住,杀千刀的臭男人,就不能忍忍,在床上受虐倒好过些。
军匪军匪,一字之隔,这当兵的身上匪气也重,做事情百无禁忌,什么场合都敢胡来。
小穴一张一翕,终于困难地将棍身含进去大半,卓君尧已忍得浑身汗湿。
此时车也停了,前排司机报告,“参谋长,到了。”声音平板无波,毫不受车后香艳情事的影响,军事素养极高。
卓君尧拾起披风将身上几近赤裸的小女人一裹,有人来开车门,见长官身上吊着个女人,皆侧身避嫌,非礼勿视。
谭珍娴的头埋得像只鹌鹑。
卓君尧就这么抱着她,下体交合着步入官邸,下人们都很识趣,纷纷避让。
熬过那阵疼,她好受些了,此刻随着他走路的步伐摇摇晃晃,穴里也开始有了丝快慰,忍不住裹着他磨蹭。
卓君尧也感觉到她的淫液重新丰沛起来,棍身在里面滑动,他早已耐不住,迈步间便开始挺动臀腹,向上戳刺。
进了房子他更加肆无忌惮,空旷的大厅内只他俩拥抱纠缠在一起,他干脆丢掉披风,架牢她的双腿,边走边操。
谭珍娴抱着他的脖颈,任由他贯穿,情欲弥漫,下体门户相交,两人唇舌也在激烈地纠缠,啧啧有声,热切地像是要把彼此吞吃入腹一般。
上楼,开门,倒在床上。
她的衣衫早已寸缕不剩,偏他的军装还整整齐齐,谭珍娴觉得丢脸,便用手去扯他的外套,他正插到兴起,哪舍得停,拉过她的臂膀往两边一压,锁得她动弹不得,臀撅得飞快,下体啪啪作响。
谭珍娴泪都被他杵出来了,身子前后剧烈晃荡,乳浪翻滚,他低头一口咬住,虎口狠狠掐住乳缘,两颗蜜桃在他掌心蹦跳晃颤,却逃不出挟制。
她被欺负得不行了。
“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小穴最深处已经开始向外涌出酥麻,谭珍娴胡乱地摆着小脑袋,双眼迷离,修长的下肢挂在他腰上,缠得他死紧,雪白平坦的小腹也向上拱去,更加迎合住他,被他又狠狠鞭笞了几十下,便哗啦啦地泄了身。
巨硕的龟头被涌出的淫水浇得透湿,烫得他浑身舒坦,精关失守,呲呲地喷射出浓浊的精液来,尽数洒在她体内。
(十三)伤痕
还不够尽兴,药性都没完全散掉。
卓君尧闭眼伏在柔软的女体上喘息,太让人欲罢不能的一副身子,勾魂夺魄,令男人沉醉痴迷,不知归路。
谭珍娴被他压得喘不过气,忍不住推拒他,“长官,您太重了。”
他抱着她一滚,两人姿势便颠倒过来,她趴在他身上,舒坦多了。
她翘起脚,用手撑着下巴,支在他胸前看他,两只眼睛笑得弯弯,看着讨喜得很。
他揉了她粉嫩嫩的脸颊一把,“做什么盯着我笑。”
“长官~您以前有过女人吗?”
他伸手过去把玩她胸前垂下来的两团丰软,嗓音暗哑,“怎么说?”
“瞧您不像有经验的样子。”
揉胸的手一顿,“你不也是个雏,怎知道男人有没有经验?”
“没吃过猪肉,但见过猪跑,你手段可算生涩。”
“让你不舒坦了?”
揉奶的手劲儿都变大了呢,有种被戳中心思的瘟恼。
谭珍娴忙求饶,“舒坦,可舒坦了……”她凑上唇去,讨好地主动吻他,小手悉悉索索地帮他宽衣解带。
男人头一次最勇猛了,一夜能弄个七八趟,今晚肯定有的折腾,亏了那点媚药,不然她这嫩茬身子怕都受不住。
果然他兴致高昂,吻着吻着腿间那柄利剑就又攒了劲,支得老高,架在她腿窝里蓄势待发。
他配合着褪了裤子,上身还剩一层衬衣的时候却不肯再脱了,“就这样罢。”
谭珍娴倒好笑了,“哪有人睡觉不脱衣服的。”她不管,麻利地解了他衣领扣子往下扒。
……怪不得不让她看,一身大大小小的狰狞伤疤,某些处甚至伤迭伤,令人不忍直视。
难怪他有点自惭,不会是为着这个才不找女人吧?
谭珍娴有些心惊,她上辈子都没注意过,可真是把他忽略得够彻底的。她又联想到卓承宇那个纨绔世祖,身上水光溜滑的,半点没受过苦。
卓家老爷子偏疼二房,照理来说嫡子为尊,却把大房长子早早打发出去挣军功吃苦头,二房的小儿子倒留在身边承欢膝下,也是因为二姨娘手段厉害,会撒娇耍心眼子,把温和善良的大夫人欺负得死死的。
害他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去军校,去战场,枪林弹雨里闯过来,后来还死得那样惨烈,谭珍娴心里蓦然酸了。
卓君尧见她半晌没说话,以为她吓着了,欲把衬衫又套回去,却被她拦住,她的手轻轻抚过那些深疤,语带怜惜,“这有什么可怕的,你是真男人。”
她一点儿也不嫌弃,主动把他搂得紧紧地,用自己一身的柔嫩去蹭他的胸膛,双手贪恋地在他全身游走。
他胸膛宽广平坦,厚实精壮,谭珍娴爱不释手,与他裸裎相对感觉很是舒爽,她呼吸都不畅了,扭着臀只想让他捅进来。
他又哪里好过,被她扭得魂也丢去,提起她细如折柳的腰,这把熟稔了些,龟头在湿窄的穴口没摩挲几下就找准了位置,深深一顶。
比第一次滋味更好,顺畅又紧窒,实在舒坦,怪不得那些老兵总要去寻花问柳,直言此乃人间至圣的妙事。
他带着她向后倒去,把她架在身上颠,一抬头便可看见两人胯间的淫态,粗直的硬棍撑得她粉唇极张,穴口的嫩肉被来回翻搅,后面的两坨囊袋跳跃着,飞快击打她的臀肉,到处都水淋淋湿漉漉的……
越看身子越热,越热就越想弄她。
想把她翻来覆去,里里外外地欺负个透!
他插红了眼,年轻男人精壮的身体不知疲惫,谭珍娴被他颠得实在是快吐了,见他完全没有收劲的打算,只得调整个姿势,两条细伶伶的腿翘到他肩头去,顺势往后躺,他倒也怜惜她,强健有力的大腿屈起来,做个靠背,任她慵懒地倚上去偷闲。
她的重量全压在他腰腹上,他还是顶得毫不费力,粗糙大掌握住摆在他肩头白嫩嫩的小脚丫子,送到嘴里一根根啃她如藕芽儿一般的脚趾头。
钻心的酥痒从脚丫心直通四肢百骸,他的舌尖抵进她脚缝里勾舔,疼惜得很,仿佛含的是什么上等美玉而非她的脚趾。
谭珍娴未被男人这般对待过,欢快得泪花儿都在眼底打转,阴道里一搐一搐地收缩起来,夹得他差点丢盔弃甲,好不狼狈。
他稳了一稳才继续在她绵软的小穴里抽插,这般神仙滋味,他须得好好享受,不愿草草了事。
夜已深了,万古长寂的月色照进窗来,温柔地笼罩着痴缠不休的两人,印证着这场男女情事,也像印证着一场跨越两世的蚀骨情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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